佳玉遥遥观战,他看似悠闲,手中却不松劲,他眺着艰难应付着蝗虫一般的木魅,被木魅啃食的不剩一处好皮。
在绿色光芒掩映下,他眼仁中含着莫名悲悯的光点;“都说过了,不要叫我那个名字。”
说罢伸出白嫩的右手,在空中遥遥一点,空洞的目光中带一些凝重。
卯鬼在糊住眼睛的血液中看到了他的动作,刚想要拖动沉重的腿脚躲避,腹部却是一凉。
他后知后觉的低头去看,是一截手臂正从他的小腹穿出来,手掌心中正捏着掏出来的,已腐烂的肚肠。
卯鬼不可置信的回头,正看到身后女子平静的脸,盈盈眼波正望着他的双眼,似懂非懂,让人无法辨别是不是有意的,还是只是作为傀儡的无心之失。
卯鬼狼狈倒地,匍匐在地上,右手捂住落了一地的肚肠,罕见的做出双唇颤抖和眼神躲闪的表情。
这样的光景让佳玉十分稀罕,他慢步踱过来,搀扶起女子莹白纤细的手腕,抽出丝巾慢斯调理的将上面黑褐色的血污擦干净,眼看着卯鬼狼狈的捂住腹部从来路逃窜,也不阻拦,语气淡淡道。
“你走吧,别再过来了。”
千藏有一阵子没有见过英彦了,但不包括遥遥的看一眼。
每次见到他总是匆匆的赶着一辆马车疾驰而去,或者是背着一篓刚挖出来的地薯,与几个山庄的工友闲聊。
而他自己则是与往常一样,时不时的接到一些需要下山办理的事情,于是时间被无限拉长,季节从盛夏到初秋又到了初冬,山庄中一切照旧,东边的院落铺了新路。
有时睡着了,他会迷迷糊糊的想起来自己出生的小山村,荒草遍地的后山,自己穿着一件满都是补丁的旧棉袄,吸着鼻涕,与村里的几个小妖童满山疯跑。
跑累了就去白薯地里挖几个白薯根,点上一把荒草和木柴,将白薯埋在灰堆里。山上的风刮得凛冽,他们便只好紧紧挨着,围着火堆不让它被吹灭。
然后呢?
然后便是少年时的自己,离开自己的玩伴们,身轻如燕的去探究这个世界了。
背着轻飘飘的包袱皮,里面是几件换洗衣服和凉野菜饭团,渴了就在路边的河床上捧水喝,木屐在光滑的石头上踩出一个个脚印来。
他感觉自己变得很小,侧身窝着成了一颗蚕豆,正嵌在自己的豆荚中,豆荚不大不小将他每一个身体部件都收纳进来,又不把多余的东西包括进来。
在初春的燕飞草长中,千藏却发现自己发辫中的一丝白发。
这些都让他感觉到难过。
前几日山庄闹了地动,那一边刚好是西边小妖怪们居住的土屋群,这下山庄里的拖家带口的小妖怪们便遭了秧,纷纷挤在仅剩的棚屋之中。
千藏的房屋离得远,并没有受到波及,因此便被安排的住了许多的兔妖进来。
拉拉杂杂的格式花色兔妖,具都长着相似的兔耳,从完全化形的成年兔,到半人高将将能口吐人言的化形兔,又到巴掌大小窝在篮子中不断抖动的刚断奶小兔,甚至于刚出生几天还看不出品种的指头大的兔婴儿。于是整个屋子弥漫着一股难以说明的草料气味儿,这些擅长生育的同胞总是有满满的存在感,每日临睡前都能发现自己的被褥又被新啃出了许多的小洞。
千藏不禁想到,若是放在以前,这一窝兔崽子都不够自己一顿吃的。
阿雪下午到来,脚底下踩着碎雪。
她并没有要人跟着,利落的下马,将马缰绳拴在门口的石柱上。
当她两脚踏进千藏吵闹又满是星搔气的大屋,看清了自己鹿皮靴底踩满了大大小小的兔屎,终于就露出了人族嘴脸,大怒之下将这拖家带口的满屋兔妖撵了出去。
这下将生性胆小的兔族众部彻底吓到,一时间小兔哭大兔叫,还有的经不住声响的更是吓到失禁。
这下可好,彻底的住不成人了。
阿雪重新落座,将不再细白的手指去揉紧皱的眉心。
千藏便伸手捉下来:“别揉了吧,要长皱纹的。”
得到的却是前者毫不在意的一声啐:“皮囊罢了,当本小姐是个纸糊的。”
又问:“你真的不想当管事了?”
说着拿眼睛去瞧对方的表情,但从一双半瞎的眼睛里看不出什么意思来,也就重新垂目,将桌上的茶盏喝了一口:“时局不安定,山寨正是用人的时候,你若是有意,在重新回来做你的管事,晴明倒也是个法术好手,办事也利落,但管事总是不太灵光。”
说着又头痛道:“这阵子到处缺人,下面的小管事已经像我禀明了很多次,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想提拨,但是这些人的性格还不历练,现下里又处处都是危险,放着他们真来独当一面,我心里放不下。”
千藏讶异:“可是山下出事了?”
阿雪抬头:“那些个木魅泛滥成灾,到处的抓有些修为的妖怪和人族去吃,各修士势力自顾不暇,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第一百六十四章
她叹气道:“真是不知哪里的木魅逃了出来,弄的满山坳都是,也没人管。山下的村落都是人心惶惶,年景也不好,许多村子都断了粮。”
她又去瞧对面人的表情:“这木魅跟蝗虫也似,到处啃地皮,所以我想着,将山寨的人手搬出去。”
“搬去哪里?”千藏不禁问道。
阿雪再次叹气:“大天狗大人已经收留一部分妖和人族去他的大黑山了。剩下的人手嘛,若是愿意的,就与我一同京都城躲起来。”
千藏看着这发愁的直想去抽一袋烟丝的前朝小公主,无奈劝道:“你是佳玉公子重金捉拿的前朝逃犯,又是一辉皇子的叛逃皇妹,这去京都城岂不是自投罗网吗,以我看你还是躲远点好。
我听闻往南边走,南边的海湾里有岛屿,上面也有淡水和植被,总能活人的。人在岛屿中一躲,再多的搜捕也是找不见的。”
阿雪沉默了很久的时间,她晶莹的眼珠沉在酷似她所有姐姐们的。在她单薄眼眶中,显得更大更圆。
半晌忽然一眨:“倒也是个办法,只是——我还知道岛屿那边还有大陆,那里是艾理的故乡,都是绿眼睛赤头发的人族,艾理说再往那边走,还有无边无际的广阔沙漠,再往那边走还有山川。”
她吸一吸鼻子:“你看,若是我想躲,有多少地方可以去躲,越远越安全,可是难道我要直躲去天的尽头吗?”
这话说到这里,她将细长的烟袋杆子在手上灵活的转动了一下,自觉无趣,便起身返回,刚行至门口才又转头问:“你呢,想好去哪里了吗?”
又是这句话,你想好去哪里了吗?
已经是多少人问过他了,这些不同年龄和性别的问话人,语气中带着相似的凄凉。
千藏没有立时回答她,只在昏暗的房屋中用仅剩的一只眼睛望着她,看着她依旧单薄的侧身。
这皇室女子瘦削的肩膀在这山寨中也没有养出优美轮廓,只薄削得如一片树叶。
可能也是血缘关系吧,这个侧身询问的动作与她的姐姐们全部都重合起来。于是这个劝阻也就梗在喉中无法发声。
冥冥之中正有这命运的摆弄,此时千藏仿佛听见无数细小的齿轮声正在矮小昏暗的房屋上方拨动。
“没,可能去乡下躲一阵子。”千藏决定乐观一些:“若是站住脚了,记得托人来找我。”
阿雪听罢笑笑,手里一扬烟袋,抬脚跨出小屋门槛,这便是千藏最后一次看见她了。
千藏轻叹一声,看来自己这又是要走了。
自己小时生长在妖村,之后便与同村的伙计们去往人间,也不是没有过滋润的好生活,也曾是绸衣裤加身,但总也离不了颠沛流离。
似乎有好几次他都差一点便能够安定下来,但为什么又逃离了呢?
如今他身上已经没有了年轻时的哪一种急迫,他是一团将熄灭的火,只在半燃的木桩里苟延残喘。
又要搬去哪里呢?他停下为书籍打捆的手,这种东西在搬家时可真是累赘啊。
第二天便有陆续的马车上门来,一车车的拉了迁徙的妖怪们。
一同来的便是鹿妖青森,这在人界混的滑溜的妖怪热情的邀请他前往,让千藏强烈怀疑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于是托词自己要去投靠亲戚,但是他清楚的明白谈话的双方都已经没有任何可投靠的亲戚。
车队细长的在山坡蜿蜒道路上形成了细绳,沿着山路缓缓前行,带着一众人马前往大黑山。
千藏牵着一匹老马,马背上驮着轻飘飘的包袱皮儿,与去大黑山的车队背道而行。
“喂!”
千藏应声转身,敏捷的接住抛来的物件,仔细看时,居然是一只指头肚大小,水滴形状的一只小玉坠,上面密密麻麻的雕刻了白峰山的白鹤标志。
原来是英彦的小家主印信。
千藏嘴角难得上翘起来,手指摩挲一下光润的玉石表面,上面依稀还有一丝未散去的暖意。
青森骑在一匹花马背上,朝着这边大声道:“英彦主人托我带来的,他说今日雪大,让我带些行脚的银钱来”
说着已经有一个小兔妖送过来一个蓝紫格纹包袱过来:“一路保重。”
说罢打马前去追已经走远的马队。
千藏看着他背着高耸过肩的箭囊慢慢融进了下山的队伍中,心中想象着在这条队伍的最前头,应当是有一匹黑马,马背上一个身穿黑蓝色短打的背影,正在为这个队伍开路护行。
这位镇妖除噩的人界半神,现在是这些大小妖怪的唯一指望。
小面馆又破又旧,被风雨侵蚀成掉渣酥饼的砖石墙,将将撑住好险不算沉重的茅草屋顶。
这屋子不像个能遮风避雨的住处,反而是四面漏风,活像个大户人家夏日纳凉的草亭。
若是人的眼睛能看见温度的话,便能看到此时正有淼淼热气自漏风的门窗散漏出来,又反了许多的冷风朔气灌了进去,将里面围坐吃面的人们激得直缩脖子,好似有一双冰凉的手猛然贴住了脖颈处温热的软肉。
小店里只四张矮桌,每张二尺见方,却挤了十来个壮汉,彼此之间摩肩接踵,几乎将彼此的旧棉袄都榨出油来。
好在这寒冬,大家相互挤一挤倒也能取个暖。
只苦了过来送面的伙计,瘦小瘦小的一个中年人,两手耍杂技一般的端着六只大海碗,里面热腾腾的冒着烧滚的热汤,灰白的面条直冒了尖,烫的他忍不住斯斯抽冷气,口中不住嚷道:“哎哎,诸位让一让,仔细脏污了大人们的衣帽。”
然而并没有人理他,众人只将头颈猛扎进自己面前的面碗里,呼噜噜的吸了能烫伤人的面进口里,刚咬几下便咽进喉中,又立即嗦了面汤进口。
耳边只听咚咚两声,便知晓是自己方才加的面碗已经到了,便放下手中吃空了的面碗,无缝切换了另一只海碗来,将这碗店里最便宜的素面吃出了享用珍馐鲍翅的动静。
这群人应当不至于如此狼狈才对。
千藏心中疑惑,将自己隐没在周围热火朝天的吃喝声中,手中也捧着一只粗瓷碗,一口口的咽下缺盐少油的面汤,寡淡如同刷锅水。
他心中忍不住大呼倒霉,刚下了山便碰见这群人。
他余光瞟着旁边人,他的衣袖已经磨损的露出织花下面的棉布线,颜色好似每日不停的泡在水里漂洗了,被磨得只剩浅浅的蓝色圆团图案,依稀能够辨认是两只细长的拉线,上面又接着什么层叠的分叉。
当千藏终于认出这只搭在桌边的袖子一角,绣着一只白鹤时,吓得心脏都要吐进面碗里。
可真是冤家路窄,心中默念一句。
于是演技逐渐上线,十分接地气的将面条吸溜出了震天的声响,吃的汤汁飞溅,换来邻座一个不认同的厌恶眼神。
他越心慌,吃的越快,又不敢擅自离桌引起关注,便只好随大溜的加了一碗素面,处于这种应急状态下,身体的所有机能运转的飞快,倒是没感觉到吃撑。
好在这一场面倒也没有僵持了很久,邻桌一个中年人像是吃饱了,将手中空碗咚的放下,发出满意的长叹:“哎——店家,来十张面饼,一并结账罢。”
便离开了吃面战场,解开衣领上的扣子,散一散吃饭积出来的热汗,便于前一步吃罢正在收拾行囊的同伴闲聊起来。
“今年年景着实艰难,往日已经到了年底歇息的时候了吧。”
同伴立刻回他:“咱们这还是有一碗饭吃,艰难一些若有收益,已经是谢天谢地。”
他将伙计送过来的面饼子收拾进驴背上取下来的布囊中,谢了店家,催促同伴赶路。
千藏正愁要如何脱身,考虑不如此时出声叫住这两位,借口同路坐个顺路车。
却听见那一位开口继续抱怨道;“若单是年景不好便还罢了,谁知是天灾还是人祸呢。昨日听闻村头的打更老汉不知所踪,他小孙子说是阿爷晚起打更回来,要为他热饭食,刚才将炉灶烧热时,便听见门口阿爷惨呼,赶到门口时人已经不见了,只留下好大一滩鲜雪,在月亮光下面红彤彤吓人。”
同伴忍不住抱怨让他莫说了,抓紧时间赶路是正经。
但这人似乎是说到了点子上,丝毫没有理会同伴的使眼色,仍旧骂骂咧咧道:“谁不知道又是那白峰山上下来的怪物来吃人了,村里人白日顺着雪迹直追到了山半边的悬崖上,你倒是说说除了那些绿毛怪物,还有哪个能攀这样陡的岩壁。”
千藏直觉不好,今日出门真是大错,怎会又遇到这样的场面,连忙伸手在袖带中摸出铜板要结账。
旁边坐着的小弟子已经拍桌起身,冲那边厉声训斥:“你又是哪个,平白污我白峰山的清名。”
那人却也不惧,将手中的麻袋放下了,脸上嘿笑,却丝毫不达眼底:“原来是白峰山的高徒,好大的架子,竟然连实话也听不得了吗。”
千藏连连叫苦,出声让店家快快结账。
店家哪有看不出来的,已经走到桌边打岔着与千藏寒暄起来,又问这是要去哪里,午后风大看天气像是又要下雪了,几位贵客若是要赶路还是早些动身的好,免得天晚不好找住处。
第一百六十五章
小弟子正在气头上,哪肯轻轻放下,从桌边走向两人的位置,语气中隐隐带了威胁的意味:“这样平白污我师门,不能说走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