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彦审视着这个小公子:“你感觉如何了?”
伊藤仲麻弱弱的回答:“多谢大人关心,我感觉好多了,早晨时胸口发闷,总是咳嗽。吃了汤药咳的少些。”
英彦不动声色的审视这柔弱的小公子:“上次你说在河边落水,是水鬼救了你?你且将事情讲完。”
仲麻轻声答了:“我落入水中便觉得水浪滔天,浪头打的我头发昏。我虽是自幼生长在水边,但并不识水性,挣扎中呛了几口水。后来感觉有人拉着我往水面上游,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河滩上,有一个女子拍着我的脸。”
他忽然脸色发红,想是那女子落水后衣衫湿透,被这个小公子看了个正着。
英彦耐心等他红完了脸,组织好语言,又接着说:“家父只是担心我,倪生并未加害于我。”
至于伊藤小公子后来如何为这位倪生求情,又如何为伊藤老爷的荒唐做法求情,英彦都未听进去,他只是想起了那日在旧车厢里翻出的游记本子。
若是前前任神社主人来此,会如何做呢?
“那个倪生,没有再来找你纠缠?那为何你既是得救,却仍然缠绵病榻。”
英彦想知道,女鬼倪生有没有做出出格的事,或者明日也像前前任神社主人那样暗中探查一番。
小公子轻叹一声:“我天生体质弱,出生时师傅们都说是阴气太重,恐不得活的。每年都要大病一遭,这与倪生不相干。”
仲麻看出这位冷淡的大人无意听他辩解,又结尾加一句:“倪生是无辜的,她什么都不懂,无论如何你们莫要为难于她。”
这个小公子被出水的漂亮女鬼勾了魂魄,来来回回都是这几句,怕是问不出什实情了。
英彦这么想着,与伊藤小公子道了别,嘱咐他要按时吃汤药,好好将养身体。
伊藤仲麻听出不对,大为气恼:“你们还是要去捉倪生对不对?为何总是要找她麻烦?你们不辨黑白就随意处置生灵,不觉得心中有愧吗?”
英彦未搭理他,仍旧走出门去,走出老远仍能听到仲麻大声申辩。
纵使英彦有心为这倪生放水,但答应伊藤老爷的总是要去一趟,收人钱财,与人消灾。
英彦回到正厅时,大家已经恭候多时了,伊藤老爷知道这是去小公子那里看病,便格外耐心:“英彦大人为在下犬子费心了,他已被那女鬼勾了魂,不仅自己被害的久病不起,对那女鬼坐下的孽也是诸多回护。”
英彦问道:“那水鬼做了什么孽?”
伊藤老爷似是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脸色猛地僵了,嘴巴张了张,终于回答道:“最开始只是不断来府中骚扰,之后变本加厉。我田庄的大牲口相继死亡,最后还害死了仲麻的奶娘,就在前天晚上出的事。”
他仿佛下了什么决心:“那女子在我府上做工已有二十多年,养育仲麻也是有功劳的,后来仲麻长大了,我便给她了个在后厨帮忙的轻活。可忽然,忽然就——哎,大人随我来看吧。”
神社弟子们刚饱吃了一顿,吃了满满一肚子的肉菜,冷不防见了这血腥场面险些吓得吐出来。
这似乎是血直喷到屋顶又从天花板上淌下来,流得墙壁上地板上满都是已经干枯了的褐色血迹,血腥气和腐烂的臭气冲的人直做呕,直吓得人心肝胆都在颤。
地板上有重物拖动的血迹,在屋正中一个浓重的血泊直直拖到窗口处,在窗口处消失了,只剩几条血痕从窗台直拉下来。
伊藤老爷没有了招待他们时那种欢欣,只是很沉重的跟他们说:“那妇人前天晚上还在准备今天宴会用的干贝,她男人早起说她彻夜未回,来府里打听是出啥急事了。府里的管事听后派人去找这才——”
说到这里伊藤老爷眉头紧皱,抿了抿嘴接着说:“发现时整个身子都不见了,只剩一只胳膊在地上扔着,就在这。”
他伸脚点了点前面的地面,相对起刚才看到这场景的弟子们,伊藤老爷已是有点麻木后的镇定。
管家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巴巴看向少主人。
英彦不负所望,仍旧是冷着脸,一点都没有被吓到的样子,有胆小的弟子直往他背后躲。
他淡淡开口:“那只胳膊现在何处?”
这是要看断肢?
管事吓了一跳,这少主人胆色可真是一流,但万一鬼物留下的东西妄动的话会不会染病,又不好公然承认不敢看:“英彦少主人,还是改天再看吧。”
这边伊藤老爷听罢已经答道:“怕水鬼留下的东西有瘟疫,已是烧了。”
管事听罢松了口气。
又听伊藤老爷描述到:“让村里有经验的猎户过来看过了,说茬口很整齐,像是被什么人大力气的掰下来。”他动手做了个掰面饼的动作:“屋顶的血应该是因为头部忽然被扭断,血一下喷上了房。镇里的巡捕也来看过,查不出会是什么东西干的。现在镇子里人人自危,到了傍晚就不敢出门,还是希望大人早日收了水鬼,还小镇安宁。”
英彦听罢点头,随着面面相觑的弟子们一起出了门,往河湾赶去。
他一路上神思不宁,在想那倪生的事情,果真像仲麻说的那样无辜?
那杀厨娘这种令人发指的血案又是谁做下的。如此看来伊藤老爷挖河倒是有道理了,若真找到水鬼尸骨我该怎样处置呢河边路窄小难行,伊藤家给安排的驴车,英彦坐着小驴车吱吱往河岸走,快到棋盘湾便能看到许多人正一担担挖河泥挑上来,大冷天累的汗流浃背。
河湾显出一个大缺口,往下挖的极深,一边挖一边还要防止河水泥沙灌入,因此工程量十分大。
英彦站在河边的淤泥上往洞里看,里面漆黑,只有几个挖泥劳工的脊背反一些光,大致能看出个轮廓来。他看了眼天空正中的日头,从袖里拿出小罗盘,这次那小针倒是不转动了,反而是颤颤的指向挖出来的大坑。
难道这坑的位置有什么不妥?或者是这水鬼已成气候到影响此地风水的程度了吗?
“这个位置是什么人指点的?”英彦问身旁的伊藤老爷。
伊藤老爷饶有兴致的看神社里的大人拿出法宝来,还以为这就要启动法宝收服妖怪,谁料他只看了一眼就收起来,听他有此问,便回答到:“此处原来是个险滩,古来的货船常有在这里出事的,这棋盘湾的泥沙里不知已埋过多少人骨,若是有尸骨成精,必然是这里。”
这个道理倒也说得过去。
然而英彦继续追问:“这个深坑的起挖位置又是什么人定的。”
伊藤老爷有些为难,胖脸上出了不少汗,他拎起袖子来抹了一把:“只因河边渔家说总听到此处有怪声,我想着莫不是那水鬼死前痛苦,死后才会阴魂不散。这声音白天是听不见的,只有傍晚夜钓的渔夫们才听到一些。”
第十七章
他停顿了一下,兴许是爱子心切:“不然大人劳烦下去看看,约莫着也挖到差不多了。”
管家脸色大变:“大胆!居然让我白峰神社少主人去这种腌脏之处。”
英彦却是伸手挡住了管家:“放个吊篮,吾下去看看。”
管家刚要阻拦,英彦这话已经放出去,他已经决定要弄清这河湾深坑的秘密。
之后管家委婉的劝阻,俱被少主人威势镇压,他只得争取自己先下去探探路。
一个藤编的大篮子被粗麻绳绑着,由几个人绞着绞盘慢慢放下去,管家坐在颤颤巍巍的藤篮里,看着下面像大嘴一样的深坑,心中惴惴,以往收妖从未有这么冒险过。
过一阵,坑里传来管家的声音:“可以,放少主人下来吧。”
藤篮慢慢吊上来,英彦抬腿坐了进去。
看着麻绳越放越长,他的视线逐渐降到与深坑相平,又慢慢往下去,只能听的坑外面模模糊糊的嘈杂声和坑下面管家与劳工说话的嗡嗡声。又听得似乎有许多人在岸边大声喊叫什么潮,一时也听不清楚。
英彦猛然抬头,双手攀住麻绳往上窜去,已经有滚滚河水灌入,夹杂着泥沙将他从绳上冲刷下,坑口眼看已被河水占满。
他在泥浆水流中闭气攀爬,双手胡乱摸索着,胸腔的空气所剩无多,沉重的衣袍吸饱了泥水像铁块一样拉住他往坑里拖,泥沙像虫子一样向他的眼睛里、嘴里钻。
河湾泥坑被汹涌而来的潮水猛力一卷,坑里面的东西被猛地淘出来。
管家已是被大浪打昏过去,此时陷在泥沙中没有了知觉,英彦勉力浮在泥水面上,他感觉自己像一只泡了水的面口袋,沉重的衣物让手脚划水使不上力气。
他看见河边有人跳入水中去捞管事,便闭住气扎进水中想脱去衣物,可这郑重的常服上满都是复杂的系带和暗扣,脱下的带子跟没脱下的袍袖缠成一团。
他勉力浮起来换一口气,又潜下水扭着脱袍袖,一个不注意被冲过来的浮木敲中后脑,乱抓了两把便眼前发黑昏死过去。
旭奈川绕着旭奈山边滚滚流淌,河流带来的丰茂植被并没有给当地带来什么物产吃食,依托其而生的山脉反而是形成了阻挡人类脚步的天险。
旭奈川肖似左手手掌的河道中,小指的一侧是群山中最大也是离村镇最远的一座山,挨近水的一侧像是被巨大的斧头剁下,形成一个陡峭的高崖,乘船路过这处河湾时仰头往崖上望,山崖如镜面一样平,因此本地人称之为断崖。
崖顶云雾缭绕,隐隐约约有几只山鸦盘旋在云雾中。有句顺口溜叫做:望到崖顶头,游人吊眉头。用来形容断崖的高和险。
相传这崖上是神仙居住的地方,附近的长辈们都时时敲打家中顽皮的孩子,不要爬断崖。但事与愿违,年年都有爬断崖摔伤摔死的事故,长辈们又调转话头,说这山崖上关着恶鬼,云端飞翔的山鸦是看管恶鬼的狱卒。
总而言之,断崖以西是一片未知的荒蛮群山。
英彦醒来时,他趴着的浮木已经搁浅,泊在一处河滩上。
他艰难的睁开眼睛,入眼是一小片粗糙的石籽河滩,河滩很短就过渡到水面,往陆地上看是一片小树林,厚厚的黄绿落叶铺满了地面。
我还活着。
他脑子乱哄哄,是了,我被河湾大潮卷走,顺水飘到了这里。
艰难地支起身,扶着救命恩木,我居然顺水落下大瀑布都没松手,也算是命大。
他爬起来,脱掉身上的外袍,搭在一旁的树枝上,又脱下衬衫、内衫,挨个儿的拧干,双手抓住衣领,在空中猛地一抖,细腻的布料一下抖的挺括了起来。
他忍着不适将贴身的衣服一件件又穿上,湿衣服暖干就是了,行走在密林中总不能不穿衣服。
英彦手脚无力,在林中踉踉跄跄的走着,脑中盘算着自己这是到了哪里。旭奈川流过群山峡谷,跌落下游的河床,又分成许多小支流,像人的毛细血管一样与山脉的边缘嵌着。
自己应该是绕过左侧断崖,漂进了下游支流的河滩上,所以我这是在西山这里。
他看了眼太阳,已经到西山边上,夜幕马上就要降临,秋分时节的山风在树林中到处钻着,碰见英彦湿漉漉的衣服就一下钻进去,寒气贴着皮肤,保暖的常服变成了冰铁皮。
英彦不太习惯的弓着身体,双手抱着臂膀,眼睛到处看着,留心有没有可以过夜的山洞。
或者,有没有凭空出现的汤饭。这里人迹罕至,似乎也没有什么动物,大树小树密密实实的相互挨着脚跟生长,不会有什么过夜的住所了。
他就这么徒劳的在山坡树林中的走了一时,太阳越发西落了,眼前的景物有些看不清。腹中饥饿难忍,想喝口水来压压饿,连个盛水的东西都没有。
人在饥饿的时候反应是很灵敏的,前面枯叶上的是个落下来的野栗子荚?英彦顿时喜从天降,弯腰去捡地上的栗子。
忽然一张网子从枯叶下出现,将他兜了个正好,猛地弹起吊在旁边的栗子树上。
“哎!捉住啦!快来看,捉住啦!”英彦正在七缠八绕的渔网中拔出手脚,听见树下有个童音大声叫道。
随后又有三四个从另一边匆匆跑来:“哪儿呢?”
“哎真的有!好大个儿!”
英彦扭着脖子向下看去,果然是一群五个小孩儿在树下拍手叫好,看见英彦在看他们,便大声嚷道:“哎!你叫什么?是什么来头?你可知这里是我们的地盘!”
英彦见是小孩,心中稍安,便好声好气的答道:“快将吾放下来。”
但他根本不懂如何对付此类淘气小鬼,听他这么指使人的口气,小童们就更不会将他放下。
为首的一个叉腰叫道:“你说放我们就放,当我们是你家的仆人喽?”说罢指挥两个劲大的男孩将他拉的更高些:“就是要搓搓你的威风,让你这么不把我们五兄弟当回事!”
英彦自从会扑腾翅膀起就不怕高了,他任由小鬼们将自己越吊越高:“你们其中有个姑娘,怎么能说是五兄弟?”
那为首小童听罢,咬牙想了一阵:“不管!我愿意叫五兄弟就叫五兄弟!”
英彦与他辩论:“女子是不可以称兄弟的。”
小童顿时气极:“不管!那,梅九!你走!我们从此就是四兄弟了。”
那叫梅九的小姑娘听后捂脸哭了起来,掉头跑掉了。
英彦看他这样子,深觉小孩子不好交流。
“大哥,晚饭时间到了,再不回去我阿妈要骂的。”一旁的小男孩抹着鼻涕,向他们的首领请示到:“我阿妈要用柴禾杆打我屁股的。”
为首大哥想了一下,下了命令:“今日也不早了,我们就此解散。明日一早,太郎你趁着捡柴的功夫来这里看着这个傻大个儿。”
“至于你!”他回头冲着英彦放狠话:“老实呆在这里!明日我会给你带菜饼子吃。”他揉了揉头发上的朝天髻。
英彦瞳孔一下子放大,那毛绒绒的分明是,耳朵?
这,是妖怪的孩子,这里是妖怪的村落?
第十八章
他心里咚咚的跳,试问一个驱妖镇噩的阴阳术士落到一群妖的手里,下场会怎样?
他的师兄弟很可能就封印过这些妖们的亲人,这些小妖幼童还不知道仇恨,可他们的长辈呢?
终于有机会可以对杀害他们亲人的人报复了,怎能放过这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