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复刚才听管家汇报时的神采,反是十分劳累的将腰背倚在小桌上,滨田凑过来为他捶腿。
“神仙是不需要吃饭的,但我们修道中人不吃饭就会饿死,信众将我们当做神仙在人间的象征,但我们与她们一样会饿,也同样怕死。”
他挥手打断滨田管事还未出口的话:“我的身体我知道,就不必再说些长命百岁的空话,如今只盼望英彦能够好好的经营神社,发挥他的神力庇佑神社生生不息。这样即便我死了,也是能瞑目的。”
两人正说着话,一个小童在门口报:“英彦少主人来了。”
第十三章
大天狗——白峰英彦,迈上门槛,在厅中跪下行了个大礼:“弟子请安来迟,望大师傅责罚。”
河源师傅没有丁点要责罚的意思:“来了就好,英彦啊,坐到大师傅这里。”
一改刚才垂垂老矣的叹息模样,苍老枯瘦的手在弟子的肩膀上捏了一下:“这趟下山辛苦你,这是累瘦了。”
英彦在一边恭敬坐好,板板正正的脸上也有了一丝柔和:“弟子不累。”
“你这是头一次下山,感受如何呀?”大师傅又问。
英彦答道:“下山的世界确实不与山上同,尤其是京都繁华得很,但弟子还是更习惯在山上清修。”
“你上进能吃苦,大师傅也很高兴,但了解俗世,才能为凡人销孽,普渡众生。”
河源师傅笑眯眼:“有段日子没有考你的法术了,来说说近来御风术练得如何了呀?”
“回大师傅,弟子已练至五层,如今已能够挥风为刀,绾风为绳。”小弟子平日板着个脸,少有今日这般天真神情,居然有些小孩子心性了。
大师傅心中怜爱,脸上却平平:“如此甚好,你天生神力,法术决不是凡人修行能做到的,我们无法指点于你,你却万万不可荒废修行。”
英彦郑重记下,又与河源师傅说了一些路上见闻,直到太阳将午才告辞。
他出门时与来送午饭的老仆打了照面,淡淡问候一句就走去自己的小院了。
河源师傅正沉浸在小弟子平安回归的喜悦里,看见提着食盒的老仆也有了一些笑脸:“膳房今日做什么好饭呀?”
老仆见老主人心情不错,便将提盒一层层打开,将饭菜一盘盘摆出来:“今日膳房从山民那里买到了新鲜的枸杞芽,包了素烧麦,这种暑天吃最是可口。”
他低头将一笼八个的素烧麦摆在桌中间,一圈摆了酱肉、熏桂鱼等肉菜,又盛了一盅糙米粥。神社饭食朴素,却也十分讲究,向来菜不过四,有荤有素。
老仆人伺候老主人用了午膳,递上擦手的布巾,将吃剩的菜碟一一收回去,装进提盒里。
他转身拉开纸门,便听到身后老主人问他:“下个月的除噩让英彦去,你看如何?”
老仆人停在门关出,回身道:“既是滨田管家提出的,我想应当不错罢。”
“我问的是你。”河源师傅低头喝茶,声音中带着喝茶水的吸吮声。
老仆在门口迟疑一瞬:“您是神社主人,一切听您说的。”
河源师傅听了这不置可否的回答,也未生气:“英彦是神社未来的主人,也是时候为神社出力了。”
他放下茶杯,抬头望着老仆,带着审视的眼光:“他早晚要与俗世接触,你是看着他长大的,这样做是为他好,他不能一直呆在神社中作一个小少爷。”
老仆听罢,默默出门,听到身后河源师傅说:“下月接到的旭奈川除噩,我准备派英彦带队去。”
老主人仿佛是心中犹豫,想找人商量,却其实是主意已定,根本无法撼动,跟他说也是白说吧。
也好,英彦,是时候离开神社,去看看外面的天地了。
老仆人转身关好书房的木门,轻轻的叹息一声。
已回到白峰山一周了,杏枝杏白每日除了伺候主人日常吃穿住就是在神社中瞎转。
杏白是谨慎的性格,觉得十分不妥,时常劝姐姐不要太张扬。
杏枝却是乐天性格,每日乐呵呵的,转完了神社又要去后山玩,有时劝得狠了就不理杏白,自己偷偷溜走,下晌带了后山的野草莓回来给杏白吃,杏白哭笑不得。
是以杏枝听到要去旭奈川除噩心中挺高兴,这些天已是将这白峰山角角落落逛了个遍,终于要出去转了。
杏白也高兴,终于不用整日担心姐姐在神社瞎跑为主人惹事,路上的新鲜事多,总能吸引住她。
英彦被两个小侍女吵得头疼,平日总吩咐她们去院里玩闹,但今日这两人在他看书时絮叨个没完,他只得训斥了一番这才清净了。
于是去查一查这个外出公干的位置。
旭奈川——在旭奈山旁,当地是五条河流的汇流处,水流情况复杂,常有水兽怪鱼出没。
这种地方也有人居住?
若是靠打渔为生恐怕是不行的,那里的鱼比人要大。
英彦心里想着,余光看着两个刚挨了训斥的小侍女正乖乖的为他收拾衣箱,因为是要出远门除噩,收拾了好几件结实的狩衣,并一件礼装、一件常服,配套的笼手沓靴,零零总总也有两大箱。
英彦一边想着旭奈川的事,一边默念心法,几次都无法集中精神,索性放弃专心想心事。
让他下山除噩的事,神社里讨论过多次,如今神社香火兴旺,信众众多,大门大户携礼而来花重金来求除噩,都由大师傅手下的几个师兄们带队去。
别人也许不知,但他明白得很,神社虽然兴盛,一代代的传承的口碑功不可没,但这些口碑靠的不是术法而是知晓人心,一切鬼祟都由人心而来,打消人心的怀疑,所谓的鬼祟便自然消失。
而且随着一代代的弱化术法,重心法,白峰山这一支阴阳术已成了机关术为主的障眼法,没有什么实际镇噩作用,大师傅之所以这么宠爱他,也是想让他成为复兴白峰山一支术法的关键契机。
可甘蔗没有两头甜,他术法虽灵通,却天生不善交际,不爱与人来往,大师傅便让他专心修习法术,将神社中的法术秘诀都交给了他,督促他日日勤勉修行。
他从小时的挥风吹叶到现在使风为刃,长进不可谓不大,社中长老喜出望外,便心想让他出去镇妖,真正的让世人真正的看到白峰神社的本领。
神社每年都有许多镇妖除噩的请求,每次都是由滨田管事挑一些不大不小的取巧任务来接,即无实际大事又能借此扬名。
若是轮到肉脚一些的师兄们,则每次出门镇妖必得带足了行头,摆足了派头,却往往连收妖咒也不会,只是拿备好的黄纸符舞一阵,递帖的主家来头大些,往往又要装神弄鬼一番,请个什么神仙恶鬼之流上身驱噩,在地上一阵蹬踹,弄得尘土飞扬,再醒来便可告诉主人家噩运已除,今后大可放心云云。
也正因为此,师兄们见到他总是尴尬不已,很有些底气不足的样子,师兄弟间感情薄得很。
让他出门收妖的声音年年有,今年终于要成了,他也准备了这么些时间,心里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同。
直至出发这一天,英彦觉得神社中气氛都已经很不对了,神社中包括他的小侍女在内的所有人都不时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的亏他天生一张冷脸,不然真的要膈应得遮脸避人才好。
为他出行的马车当真庄严华丽,内里宽敞外面却不显,崭崭新的木雕纹饰,几遍清漆油的花样如玛瑙琥珀一般,车轮很大离地也远,坐上去一点都不颠簸,轮上敲了满满的铆钉,真是威严气派。
马车由两匹高大黑马拉着,选来拉车马儿也是极体面的,都是正处壮年的公马,肌肉隆隆,眼神坚定,静静站在马车前,也不乱吃东西,不左顾右盼,十分见过世面的样子。
马车前整齐的站了一排人,河源大师傅为首,握着英彦的手感慨连连。
“你来神社时都不到我膝盖高,转眼你也这么大了,要为神社出力了。此次出去镇妖吉凶难料,你需得时时与滨田商量,万万不可太过涉险。”
又嘱咐滨田:“英彦是头一次出门除噩,他年纪轻涉世浅,你做长辈的要照顾好他,虽是为世间正风除噩,也不可义气用事。”
大师傅嘱咐再嘱咐,生生耽误了出发时辰。
英彦坐着马车从山门走出,大师傅在山门处站了半个时辰,老仆过来劝了又劝才折返回去。
英彦与侍女坐在第二辆大马车上,第一辆车里坐着小侍从和滨田管家,河源大师傅把滨田管家派来与他出远门,看来是真不放心他。
杏枝杏白将上次翻到的新鲜玩意儿拿出来,趴在地板上耍了起来,有一样新鲜的叫走兽棋,一般大小的木牌上刻着虎、狼、狐、兔、犬、猫、象、鼠,按照大吃小,极小可吃极大的顺序依次排队,杏白杏枝两姐妹玩的不亦乐乎,将主子忘到九霄云外。
英彦呼唤几次都没有人理,只得自己去小煤炉沏了一壶茶水,给自己倒了一茶盅,握着茶水看两人下棋。
杏枝棋风凶狠直接,棋路不遮不掩,杏白却是使得藏字决,胆大心细惯行险招,时不时便忽然冒出杀招,吃的杏枝直叫唤。
有小侍女在一旁热闹,也不显得旅途太过枯燥无聊。
滨田管事时不时打发侍从过来问候,要不要休息,有没有什么想吃的。英彦感觉跟在神社中差不多。
不知不觉的便走了两天,到了沿海一带。
旭奈川靠海,地气湿冷,一路往北走树木叶子已凋落,不同于夏末的京都城和初秋的白峰山,这里的景色十分不同,一路走来路边的绿色树木从开始的大叶梧桐到常绿小灌木,衬在黄绿的落叶上更显萧瑟,许多树则是树叶由绿转黄,仍旧是挺拔的一丛丛直冲天际。
一路上黄叶飘飘,厚厚的铺满了道路,马车轮子碾在厚厚落叶上没有声音,活像行驶在厚厚的毛毯上。
道路很宽坐车很舒适,没有一丝颠簸,平坦的令人生厌。
英彦看了一阵子书本,又揭开车帘看风景。
前面是丘陵地带,一个个小土包上长满了黄绒绒的叶子树,黄树叶衬着红树梢,像一顶顶绒线帽扣在大地。
如果这是秋游就再好不过了,英彦这么想着。
晴空万里,秋阳朗照,心情真是不错,前车的侍从又跑了过来通报道:“英彦少主人,前面便是旭奈山了。”
英彦顺着侍卫指的方向看过去,远远一座大山横亘原野,并不很高,但是群山交叠连绵不绝,形成一层层水波似的温柔黛影。
车行至大路下坡处,居高远眺,旭奈川由四五个小河流汇成,像人的手掌,五根指头汇成一个手掌状的壮阔水面,又在两山峡谷中形成惊险的峡谷水流,一路刮着岩壁坚硬的山石,打碎路上遇到的一切阻碍,卷裹着怒嚎着远去了。
第十四章
北地属严寒,管家细心的吩咐侍女为少主人换上厚夹棉外袍和棉布毡靴,侍卫们也都穿上厚厚的麻衣。
马车一行走至河边的小镇,因为天寒,北地又黑的早,管家安排在镇子里歇下休整一晚,明日一早再去委托人伊藤府中。
此地苦寒,地广人稀,一条大河横亘原野,冲刷着土壤,小民多数以种田为生,大都时代躬耕于此一辈子没有出过村镇。
这个小店也是镇上最好的店铺了,一个小小的门脸,店家不断招呼着三辆马车往院中走,看得出心里高兴的很。
与平日里赶车来贩山货的小商户不同,这些马车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车驾,接待这一批客人,足顶得上一个月的赚头,从店家到伙计都殷勤的很。
小伙计熟练的端来一盆热水让客人洗尘,杏白将布巾在水中涮了涮拧干,为主人擦手。
另一边管家嚷着要上些好菜,伙计应声回转,脸上仿佛要开出花来。
有了钱果然什么都不成问题,客人点了这么多的菜,这下连店主人也跟着去厨房忙活着烧水洗菜,只留着一个小伙计一趟一趟的过来端水加桌椅。
这伙计手拿一个大茶壶,熟练的将一个个粗瓷茶盏添满,一边兴高采烈的跟客人们搭话:“诸位大人们这是打哪里来?看衣着不像是北地的样子。”
这就是一般店家的套近乎,并不打紧,一个侍卫开口答了。
小伙计一看就知道这伙人里面,那个冷脸的俊俏公子最为尊贵,便十分机灵的捡了些年轻人爱听的奇闻怪事说。
“我们这小地方穷苦的很,许多人只知道我们这里产好皮料,但不知我们这旭奈山也是传说故事之乡。”
管家喝一口滚烫的粗茶,解了路上疲乏,此时也来了兴致:“这我倒不知道,什么传说故事?”
伙计知道这是说中心思了,心想不如便说几个吓人些的妖鬼故事讨小公子高兴,也能多得几个赏钱,便将茶壶放在桌角,屁股搭上半边凳子:“这旭奈川的模样,你们可知是为何形成?”
不等人回答,他自己接了下去:“传说这是天神争斗留下来的,相传上神伊其纳邪与摩珂尊者在此斗法,争夺人界的统领地位,那摩珂尊者自恃在人界呆的日久,在打斗过程中就有些疏忽,被伊齐纳邪捉住了空隙狠狠打了一掌,摩珂尊者吃力,在地上拍了一掌猛地翻身,才躲过了后来的一掌,这手掌印后来就长久的留在旭奈山边,借山间泉水而生,这就是旭奈川的来源。”
小伙计看各位似乎不太喜欢这类古代传说,便将茶壶挪开一些,企图再试一次,他对赏钱志在必得。
“兴许是摩珂尊者留下来的水泊有助于妖物滋生,我们这山川常有闹妖鬼的。”
眼见这一桌人忽然就都看向他,小伙计就知道自己这是把准了脉。
他满意的看了一圈,收获了期盼听故事的眼神,就慢慢道:“前段时间,我们这镇子就闹了水鬼。”
小伙计故意耸人听闻,绝计要将这远道来的贵人们吓一吓,便添油加醋道:“就是伊藤家的大宅,他家的房屋是临河而建的,他家小公子在河边散暑,被水里的女鬼给看上了,非要嫁到他家去。真是无妄之灾啊,小公子回去就吓病了。”
小伙计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又生怕自己一停刚才营造的恐怖氛围消失,便使劲咽了口口水接着说:“伊藤大人请的仙师、术士都快一只手数不下了,可是拿这个女鬼一点办法都没有,这才找了会测字的来测算一下。伊藤大人写了个急字,那先生测算一番,回答道此劫是从水中来,应是从水中解。现在伊藤府正在填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