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月白色外袍也挺衬他,大天狗心想,他闭眼假寐不知不觉睡着。
大天狗一向浅眠,窗口的窸窣声将他吵醒,这是——又有贼?京都城社会秩序真不是一般的乱啊。
他眯眼朝窗边看去,居然是那狐妖小贼去而复返。
妖狐攀在窗台上往里看了看,棺材脸屋主人正在熟睡,姿势都不曾动过。
他轻轻爬上窗框,像一片落叶一般悄悄落地,在窗边站了半晌,才往里走来,在大天狗榻边站了一会,又转身走了。
待楼下的脚步声音已经远去,大天狗才睁开眼睛,枕边多了一个油纸包。
小贼这是给他偷衣服的回赠。
他起身靠在枕上,双手将油纸包捧在脸前闻了闻,有浓浓的桂花香,和着淡淡的油脂香味。
这大半夜的,确实是点饿了——
大天狗将纸包拆开,仔细的捏着里面的桂花点心。
点心皮很薄,咬开便是蜜腌的糖桂花馅儿,用牙齿将一粒粒的桂花咬破,香气浓的熏人欲醉,原来吃花也会醉?
果真平生头一回知道。
他一连吃了三块点心,舔干净手指上的酥皮,又捏起点心下面的一张折的方方的纸条。
这是——小贼的感谢书?他把油纸包将剩下的点心团了一团,塞进衣襟里,展开点心下压着的纸条。
“恩公启:见信如面。”
他视线随着字迹下移:“古人云,受点滴当报涌泉,吾思之可也,故愿长伴恩人左右,煎茶打扇,方不负世间至理,也是吾心中所盼,勿忘勿忘。”
直至看到最后一个字,大天狗才猛地反应过来,小贼居然打趣他,当真可恶。
“大人醒了吗?”
他从持续的发呆中惊醒,将手里的字条倏然攥紧,抬眼看是杏白进来了。
杏白已梳洗好,端着水盆布巾慢慢走进来:“大人,天已大亮,请梳洗。”
小画眉慢慢放下水盆,将布巾在热水里润湿又拧干,恭敬的捧过来。
大天狗接过热烘烘的布巾,轻轻敷在脸上,热热的蒸汽蒸的皮肤都舒展了。
他感觉十分受用,又将布巾折了一折,在脸颊上轻轻碾着,余光中看见杏白在絮絮的收拾东西今日就要回山中了,此次出行天皇府并不成功呢,看来大师傅说的对,吾果然会不适应山下的世俗环境。
那以后的游历怎么办呢,回到神社需得与大师傅好好商量。
杏枝从门口进来,因为要赶路穿着男式的衣裤,衣袖下面露出提盒的一角,要回去了她显然很放松。
“现在便出发罢。”杏白检点了要带走的箱柜:“咦?这个衣箱怎么打开过?”
她说着走过去要过去查看。
“我昨日想找一条腰带,因而打开了。”大天狗不想生事,几件衣服而已。
杏白听言仍有些不信,这位一向是娇生惯养,在神社像个宝贝疙瘩似的养大,想找一条腰带还要自己亲自去找?
但是呢,大人要这么说当小婢的还是不要多事的好。
杏白检点好行李,杏枝已托老板雇了挑夫,备了车马。
掌柜看她年纪小小,与自己孙女仿佛,便多叮嘱了几句:“路上要走一天,你们需得带好干粮,你们人手太少若是路上遇到歹人可如何是好,不如还是再雇几个人手一同去吧。”
老板拿了钱办事很尽心,杏枝难得好声好气的解释道:“老伯多虑了,我家公子便是一把好手,任他百余来个歹人也不是对手。”
老板看着这三人的形状,并没有一个看起来能打一些,又叮嘱:“这一路上要赶车又要留心安全,你们家公子是要辛苦了,路上还是要多留个神。”
杏白瞧着挑夫将一箱的箱笼搬上马车,她自己又在车厢里铺上一张棉褥,在座椅放上靠枕,又在小香炉中点了一支青草香才服侍大天狗上车。
这个马车很破旧了,但是是神社里唯一一个空闲的。
神社的财物随便拿出来一个都有些来历,这马车是前前代神社主人的车厢。
当时制作时用的也是好木头,现在看来是有些陈旧气息,但车厢骨架据说都是用当时定好的材料制作。
大天狗摸了摸车厢壁剥落的油漆,应该是工艺的问题,车厢很厚,大约是年代久远整个散发着防蛀的樟木味。
杏枝抬起马鞭拍拍马儿,那马就自己迈开步子走了起来,也不用人多余的招呼,自己按照来时的原路往大街上走去。
大天狗从袖口里取出一张白纸来,对折一下,慢慢撕出一个形状,掏出随身携带的简易笔墨,舔舔笔尖,在纸皮上画了几笔,随意放在车厢地上。
随着闷闷的砰的一声,车里凭空出现一个中年人。
纸皮人一副车夫的打扮,很有一些走江湖的神韵,熟练的将脖子上搭的毛巾取下握在手里,朝召唤它出来的大天狗略施一礼便自己走到车前,坐在车前板上驾起车来。
杏枝被纸人车夫替换下来,便钻进车厢里,与杏白一同生起车里的小炭炉煮茶。
神社的木炭并不冒烟,多余的热气也被车厢地板上的法阵关在一处,车里的温度并不多高,在这苦夏时节也并不难捱。
前前任神社主人想必是个会享受的人,车厢里有固定在矮桌上的一整套茶具,茶桌上还有超小型的流觞曲水,将茶水倒在刻在小茶桌上的凹槽里,茶水便弯弯曲曲的温顺流着,像一条小型的可爱河流。
杏白又从车板箱里翻出了一套围棋,她将羊皮棋盘铺开,两盒亮晶晶的棋子分列左右,杏枝便与他家主人下棋解闷。
马车辘辘驶过石板路,走出城门。
杏白看车窗外是农人的麦田,便把车帘掀开与两人一同看麦田景色。
麦穗还未成熟,绿油油的一块一块铺在道路两边,一派不同于山上的田园风光。
天公作美,昨夜下了些小雨,大早又是晴天。如今空气湿润,艳阳普照,和风微醺,令人心旷神怡,这两天在山下受的气散了不少。
马车路过一个村镇,杏白下车买了卷饼和白切肉,称了一包桃脯,店家算钱时又给她搭了一把大枣。
待付钱时她掏出一把铜板,也不细数,将其统统放进店家的钱匣子里。店家顿时喜笑颜开,又抓了炸豆面馃子、土焙米豆、小仙贝,将买的东西整齐的打包在一个原来盛果脯的木匣里,送她出了镇子。
杏白走到车边,纸人车夫正在闲等,像模像样的闭眼养神,嘴里咬着一只嫩草秆,听她回来也不招呼,随手接过包袱和装零嘴木匣。
杏白也未多言,随即钻进车厢,车厢微微一震,便又缓缓前进了。
“你回来啦,看我发现了什么?”杏枝正跪在厢板上,食指拱起不停的在车厢板上敲敲打打:“我们在座位板下发现了一个暗格。”
杏枝虽是姐姐,但还是十足小孩子心性,她兴奋的走遍车厢,还变成画眉的样子飞起来去敲车厢顶。
杏枝的原型是一只拳头大的画眉鸟,将翅膀使劲扇了一阵,猛地用短喙啄厢顶的木板。
听着有节奏的敲击厢板声,看着随着前行缓缓摇动的车厢地板。
地板上零零散散的放着一些小玩意儿,大天狗一件件看过,也略猜出用法。
这个马车厢是前前任的神社主人远行的车驾,一定是安全为上。
此任神社主人一生少有在神社安坐,一生带领弟子们征战南北。
那个年代正是神鬼现世,大妖频出的时代,屡有河淖出怪鱼食人,妖魔染指神塔,天女现世作祟。
阴阳术士的身份也水涨船高。
神社主人杀大妖恶魔无数,封印恶蛟、毒虫巢穴,一生征战功德赫赫,却死得不明不白,尸身也寻不到,只在白峰山立了一座石碑。
大天狗见过这石碑,就在后山一处偏僻的小山坳里,面朝孤崖,背靠峭壁,终年无人来悼念。
此等有大功德之人死后却无一点香火可用,真是讽刺之极。
第十章
杏白从一堆玩意儿里捡起一只小巧的黄金短剑,那短剑只有双掌长,剑鞘用黄金制成。
大概是巧手匠人融了什么稀罕的矿石,这黄金剑鞘经历这许多年竟一点未损伤,仍是金灿灿的耀眼夺目。
剑柄上面雕着一个简单的马头,马眼角低垂,半阖着眼睛,仿佛一个王者睥睨众生。
杏白用力拔出短剑,几次使力却纹丝未动,看来是锈死了。
黄金也能生锈吗?果真是金玉其外嗯嗯。
她将短剑丢在一边,又拿起一张空白的羊皮纸,左右看看,什么内容都没有,大概是以前记录东西的空白纸,丢到一边。
这又是什么?像是一个树皮做成的小筒子,里面有什么呢?
杏白将小木筒拧开,呼啦一下喷出来一团火焰,将她吓得向后猛躲。
才发现火焰没有烧着任何东西,这火焰从筒中涌出便像一团棉絮或者一朵微型的红云,在车厢空中静静飘着,不四处焚烧也不乱飘,只是像一个幻影一样悬浮在一处。
杏白吓一跳之后发现这火焰是没有任何破坏力的,哎,又是一个无聊玩意儿。
杏枝时不时将发现的小东西抛下,杏白将这些不知所云的怪玩具收拾在吃食包袱里。
大天狗已经自己寻了卷饼夹着白切肉吃了起来,旅途辛苦,没办法挑吃的。
星月落下,红日接班。
杏枝在车里渡过了一个极其无聊的白日又一个晚上,抬眼看看刚升起的红日,这才到山脚下,要翻山进去也得多半天光景。
杏白已经伺候着贵公子大天狗吃过了简单的早点,正在煮茶解渴,看到姐姐终于醒了,便使唤她道:“既然醒了就快点来搭把手,将煮沸的水滤一遍。”
杏枝恨恨起身,伸手取滤水的棉纸,烦躁的将沸水倒进蒙了棉纸的壶里。
“还有多久才到呀。”她不住嘟囔。
杏白一边往茶里夹黄糖,一边时不时回头看爱偷懒的姐姐:“左右傍晚就差不多了。”
大天狗喜静,一路上却也不制止两个小侍女的拌嘴打闹,他只看他的书,无聊时也翻一翻车厢里找到的游记读本,此时正在看着一本妖怪图册。
这说的是,某年某月,年轻的前前任白峰神社主人游历到一处河川。
待要租船过河时,船家却道此时不宜过河,此处河湾中寄居着一只水兽,爱在白日上河面上游动一番。而且残忍非常,遇到大小船只非搅翻不可,将船上人卷入水中溺死。
且最糟糕的是这水兽极为记仇。
有一位涉水经验十分丰富的老船家看不过,硬是白日出船,行到河中便静静飘起,引那水兽去卷那船身。
老船家趁机用几尺长的鱼叉一下刺中这水兽右眼,那水兽疼不可当,急急逃入深水。
村里人看老船家活着归来,以为水兽已除,就凑了一副鼓乐前去庆贺,又捐出半口生猪来犒劳这位老船家。
这夜老船家从村宴中归家,醉醺醺的进门,老妻已备下热水为他烫脚,又煮了汤面当夜宵。
老船家烫了脚吃了汤面,只觉得身体乏累,便沉沉睡去,谁知这一睡就再未醒来。
第二日大早村人前去找他借船,看到那老人家死在屋中,他老妻被发现在后院的水缸中溺亡。
这才知晓那水兽深知在水中不是对手,上了岸就更无力,便躲在那老妻挑水的水缸里,趁她不注意暗害了她,又放了毒药害了老船家。
此等阴狠手段令人发指,神社主人当时正出师游历,听过后便承诺收服此兽。
但是这水兽果真法力极大,有翻江彻海之能,翻起高楼一般的水浪,直直砸向前来捉它的阴阳师术士们,打退了一波又一波的法术。
当时神社主人年轻气盛,为捉妖使出了煮海术,他将法阵刻在巨石上,将巨石填在对应的阵眼,引太阳真火来煮水。
一时间河水沸腾如热油,水中无数生物死去飘起。
河面上泛出一股煮肉香味,和着腥臭的河泥味,直令人作呕。
有些法力的水生小妖前来讨饶,自言从未害人,望大师傅网开一面,收了这神通也放过水中法力尚浅的小辈。
神社主人心硬如铁,你等干看那水兽作孽也不阻拦,岂不是助纣为虐,且知错犯错罪加一等。
小妖眼看救不了家人,便围着滚烫河水流泪不止。
神社主人见状心中烦闷:“这妖孽法力强大,我这煮海术一旦放出将消耗许多法力,这次让妖兽逃了下次不知还要伤多少人,还望你等舍小我,成全大道。”
忽听水中一阵巨响,水面上翻出巨大浪花,那水兽自水花中现身。
众人望去,只见那水兽长得着实狰狞丑陋,头像烧坏了的生铁坯,疙瘩连疙瘩,隆出短笨的嘴,鼻孔翻起朝天,细小的像大泥鳅一样的身躯撑起硕大的不成比例的头。
那妖兽向着一众阴阳师开口,满嘴的乱牙呲出口唇:“我与你等无冤无仇,今日为何下这等毒计害我。”
它显然是气极,边说着边从口鼻中冒出许多黑气:“看你架势,便是他们里的头头了,你来与我分说分说。”
不待它多言,神社主人已然接口道:“你在这一方水面上,翻船害人,被你溺死之人已是不少,瞧你灵智已开,心里就没有一点数吗?”
水兽听罢苦笑连连,辩道:“那些人说是人,比虫豸也好不到多少,你偏听一面之词,也是个枉造杀孽的庸人。”
“你好大胆子,既是灵智已开,犯下事情也不知悔改,反而狡辩,似是你说的,那些人是自己跌下河死的不成?”
那水兽听罢不怒反笑:“自古钱帛动人心,总是不会变的。你这个木头脑袋,当时修道修傻了吧。这人界的世间事,你还知道的太少了。你认为这般煮海降妖便能主持公道积攒功德?这是为那幕后的小人做了嫁衣,对那些个鬼祟之人倒是功德一件。”
说罢一头扎进水中,丝毫不受法阵禁锢,兀然游远。
神社主人当即气的仰倒,便在这个小村住下,暗中派出人手查河中溺水事由。
“大天狗大人?”
大天狗被人从书中唤醒,抬头看时杏白正撩开车帘回头冲他直笑:“您看外面,咱们这就要到白峰山门了。”
一旁睡得正香的杏枝朦胧中也听到说话声,揉揉眼爬起来,凑过去一同看外面的景色,这姐妹俩是头一次到白峰山。
白峰山与小松山景色果真两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