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松山靠近王城,地属湿暖,如今还是夏日景色。白峰山却已是秋高气爽,秋风飒飒,空气凛冽甘甜,山中林木参天,各种古藤枯树、巍峨嶙峋巨石夹道两旁。
上山的小路是石子铺成,马车碾压难免颠簸,但丝毫影响不到车中人的归心。
车夫仍是稳稳的驾车,时不时伸手持鞭打打马头,不料在车厢中的大天狗突然伸出一指凭空一点,车夫便一声闷响,化作一张白纸,落在车前。
大天狗躬身走了几步到车前坐下,代替车夫赶车。
可以说心情非常好了。
杏白捡起符纸,掖在袖中。
远远看见白峰神社的山门,山门两侧设着哨岗,眼尖的侍卫已是认出了马车,远远的向另一个侍卫笔划,那个侍卫听罢便跑回神社大门去禀报。
留下的侍卫快跑一阵,跑至车前,握住拉车的马口嚼,引导马车进神社大门。
进门便有几个侍卫赶来,将马车驾往大天狗的小院卸行李,又有几个管事过来迎接大天狗一行。
要说这一位可是神社大师傅的心尖子,此次下山可是让大师傅担心得整日忧愁,如今可算全须全尾的回来了,大家也都有好日子过了。
“这是我在小松山收的两个侍女,杏白杏枝。”
这位简单的一句带过,未理众人的反应,自行回自己的小院:“吾沐浴休整后,晚间拜见大师傅。”
杏白杏枝也没多想,跟随大天狗去小院收拾行李。
第十一章
大天狗喜静,小院里除了几个按时间来清扫的仆从,只留一个年迈老妪,剩余都用式神来伺候,小院中灵气氤氲,式神可以不耗法力现身多时,杏白杏枝一来,便嫣然是这小院里的头头。
此时杏白正服侍着新主人更衣,将束的紧紧的发髻散开,又去整理衣橱,将穿过的衣服收拾出来,没穿的收好:“大人,好像少了一件碧青色外袍和月白暗纹吴服。”
记性不错,不过还是少记了两件夏穿单衫。
这位归家了的大少爷丝毫不以为意:“你不必管这个了,将车厢里的游记本子和机括玩意儿收拾好,别压坏了。”
杏白将衣橱郑重关闭,着手将藏在食盒里、箱笼的一大堆玩意儿取出,仔细的摆在榉木地板上,当初为了瞒过卸行李的侍卫着实费了不少劲。
忽然响起了敲门声,杏白一个猛扑,将地板上的包袱擒住,回头看却是杏枝带着两个式神进来送热水。
“你总该出个声,吓死个人。”杏白从地上爬起,忍不住的埋怨起来。
杏枝笑嘻嘻的伸手拉她起来:“我看是你自己做贼心虚吧。”
杏白对姐姐在白峰山本家也敢胡乱玩闹的行为恼怒不已:“要死了你这个坏家伙,还不快送热水去。”
杏枝回到:“哪里用我多操心,那些式神已经将热水送去内室,他们别提多听话了,又有礼貌。我看比你有耐心多了。”
杏白还要分辨,听内室里主人唤她,便将大眼睛恨恨一剜,平整情绪走过去。
内室里水汽氤氲,热水桶被放在内室最边上的一小块砖头地上,这里是专门放浴桶的地方,此地的主人已经安稳泡在热水中了。
“你把那本游记拿来,给我念故事。”飘渺的声音隐在热水蒸汽中,口气仍是淡淡,像是一块冷石。
“可是小婢识字不多,不若还是让式神姐姐来念吧。”
“就你来。”仙气逼人,拒人千里之外的神仙主人坚持道。
杏白是从被救下当侍女后才开始认字,着实为难,但此时只得磕磕巴巴的念起来。
话说那前前任神社主人在村里住下,派出人手,想要查清水兽害人的真相,若是那水兽果真害人,那今日自己这番大动干戈,它有余力当把自己一同收拾了,何至于解释这半天?
他心中困惑,晚饭的爽口小菜、辣嘴小酒都没心情吃喝,难道这水怪是无辜的?
这一怀疑便辗转难眠,在简陋的民宿中烙饼子似的不停翻身,直热的出了一身薄汗,又恨恨起身想着不若去院里冲个澡罢。
待到他走出小屋,正是月上中天,月亮又大又圆,像是个大镜子将光华亮晃晃的投在地上,亮的直晃人眼。
三更半夜,众生皆入睡,周围寂寥无人,索性他也不去传唤侍从,自己将衣服一脱,露出上身,弯腰去绞井口上架的绞盘。
他虽是从小习武,气力不小,但从没用过绞盘之类干活的家伙事儿,用不到巧劲,使劲搅了几下只觉得十分艰难,刚降下的汗又冒了出来。
他赌气定要取出水来,便使蛮力狠狠搅了好一阵,终于是打了多半桶水来,未及冲澡反而是拎起水桶吨吨的喝了半桶。
冰凉甘甜的井水一入口,寒气随井水一同入腹,一时间暑热全解,浑身每一个毛孔都透出舒坦。
喝饱了井水,他转身准备回屋安睡,却听到院外一阵窸窣声,接着一人哎呦一声跌进院内。
“叩叩。”
杏白藏好书本,跑去开门,一侍卫进来禀报:“大师傅说小大人今日赶路劳累,今晚就就不用去拜见了,好好休养明早再来也是一样的。”
杏白谢过了传话侍卫,转身进门,大天狗整个人浸在热水里,只露出头来,闭着眼不知是不是已经睡着。
杏白怕他睡着生病,小声唤道:“大人醒醒吧,在这里睡要着凉的。”
大天狗恍若未闻,仍旧闭着眼睛。
身在家中反而有没有了当初那种归心似箭的感觉,那种感觉似乎只存在一瞬,又消失了,剩下的是一点难以说明的怅怀,或者是疏离之类的不真实感。
他不回答,杏白也索性安安静静在一旁守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答话:“擦头发。”
杏白耐心扶起主人,换上干净的棉布袍,用吸水的布巾包住头。轻手轻脚跑去外间推醒杏枝,杏枝忙不迭招呼式神倒水。
大半夜里,大天狗的小院忙乱一阵,又安静下来。
月夜静静,夜风凉凉,侍女、仆从、式神都回去各自安睡,小院的主人慢慢起身,走到临水门边,拉开纸门,在临水的木台上坐下,点上油灯,映着灯光翻开书再次看了起来。
神社主人将院墙上掉落的人一把擒住,仔细看时那人已是吓得抖如筛糠,让闻声赶来的弟子绑了个结实,连夜审问。
那人胆子极小,站在高墙上也会抖的失足跌下,如今落到冷心辣手的法师手里更是后悔连连。
他被五花大绑着提在半空,也顾不得处境在空中便慌慌的虚叩着头:“大人请绕过小民,小民是贪点小钱,小民没有杀人,没有杀人。我说不要这钱,家中婆娘贪钱,已是收下了,小民——”
神社主人被他没有主题的唠唠叨叨扰得心烦,便想让他闭嘴:“你若是再吵嚷便放毒虫吃了你的舌头。”
他哆哆嗦嗦的竟是眼睛一翻晕了过去。
众人见状哭笑不得,似这等胆小如鼠的真是头一次见。
促狭的小弟子拎了桶冰凉的井水兜头浇下,那人猛然醒了过来,大口抽气。
神社主人见状吓唬他道:“你们干的事早已大白天下,你说是不说。”
那人听罢大哭起来,泣涕满脸,挣脱了两边的人,抢在神社主人面前哭到:“大人您明察,小民只是为他们望风,盯,盯住大人的行踪,一有消息便去通知他们。”
小弟子抖起威风,叉腰问道:“你说清楚,他们是谁?”
那人似是想起什么事,刚才不管不顾的气势软了一半,仿佛是有些后悔似的又畏缩着低头,似有反悔意。
小弟子见他形容,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哨,放入口中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吹起来。
说来也怪,这哨子竟然听不出响。别的弟子见这架势,胆小些的便悄悄退到一边。
果然不一会儿,从院墙根蜿蜒爬来一条花蛇。花蛇受到哨声的召唤,爬爬停停,背上的花纹看得人眼晕。
“蛇,有蛇啊!”
它最终攀上那胆小贼人的脚踝,立刻将贼人吓得不敢多动。
小弟子看他实在吓得可怜,便停止吹哨,让花蛇乖乖缠在那里不动:“你若是不想让蛇咬你,便将杀人的供出来,我立即让蛇退开。”
那人好似未听见,只鼓着眼睛看着腿上的蛇,那花蛇似有灵性的,应景吐了吐舌头,发出簌簌的声音。
贼人立即哭喊出声:“我——我说,我全都说。”
随即交代了杀人者是自己的小舅子,这倒霉孩子十多岁便同村里的游街混子一同犯下了几起偷盗打劫的小案。
这世间道路似是各花入各眼,个人入各行,这小后生年长些更是抢劫、讹诈的一把好手。
三年前便又伙同几个水匪在河湾处做无本买卖,专劫来往货船,到手后往往是毁船杀人,不留活口。
被人发现后被报了官府,这精乖的小子连夜送了官府的大人一匣子金珠,将河湾杀人抢劫推到河中水兽身上,雇了许多好手前去降妖。
他小舅子怕真将水兽捉住,以后便没了借口,就只找些没啥本领的术士来。
那些江湖骗子自不是水兽的对手,往往是翻了船溺死河中,这一来一往水兽的凶恶名声便传了出去。
小弟子问:“那老船家呢?”
那小贼似是想起什么可怕事情,唏嘘道:“也是他们害得。”
原来是老船家听说这水兽害人不浅,出船用钓饵伤了水兽,河匪怕这船家是真有本事,水兽一除,自己坐下的案子又没了掩盖,便趁酒醉杀了老船家,又将此事推到水兽身上。
自此,水兽的名声让街上算命的术士,有本事的没本事的都绕村过,生怕被强逼着去捉水兽。
直到今日他们这一伙出现,河匪们看他们真是确有术法,便让家中人来看住他们,那边厢也是去搬柴草要将这些好事者烧死方好。
第十二章
大天狗揉揉眼睛,油灯昏黄,光影随风跳动,看书有些吃力了。
人心可真是复杂。
都说最毒妇人心,怕是妇人们也如这只水兽一样,深居简出口不能言,无法为自己辩驳,便生生受了写书著文的编排,担了个面慈心毒的名声。
大师傅说要成为合格的神社法师,不仅要有高超的法术,更重要的是要修心明理,参透这世间的乱象。
世间事都由人心起,也将随人心灭而灭,世间乱象更是人心善恶的合体,每一件事的背后都是无数欲望、善心、法度相互博弈,相互制衡的结果。
可我还是,不愿踏入世间。
他轻叹一声,眼看着慢慢亮起的天光,都说自己是真神降世,尚未出山已是信徒无数,可谁又知晓他们心中的真神,正在惧怕他们每日皆要面对,每日都浸泡在其中的俗世生活。
此时神社大堂正院里,白峰神社的现任主人,大师傅河源已早早醒来,他心中有些挂念晚归的小徒弟。
一个白发老仆在为他穿衣束发,神社主人的发式又与门内弟子不同,没有花式的发辫发髻,少有装饰。只将满头的白发梳至头顶心,使檀芯发油浸透,紧紧的绑成一束,再打成油光光的发髻,折了几折再用头绳整齐的扎住。
头发整理罢,一旁侍立的女婢捧来铜盆和热布巾,为老主人净脸。
河源师傅一向早起,他精于保养,每日晨起后先在庭中练剑,再回到起居房里吃早点。
神社中尚朴素,早餐也不过清拌苔芽、腌鱼干两道,再配上一小碗米饭,一杯苦茶,就能让神社主人吃的十分满意了。
老仆人伺候着老主人用过饭,吃了茶,结过老仆递过来的布巾擦了手,才问道:“英彦起来了吗?”
老仆知道老主人这是思念弟子,忍了这些天,终于是问出来了。
“英彦少主人昨晚才赶回白峰山,此次下山拜访王城一路辛苦,现在才刚起来。”想是再过一时便会过来请安了,老仆后半句未说出口。
过了一会儿,少主人未来,神社管事们却是先到了,一个接一个的汇报神社的各项事务,讲一讲社中田产多少,香火多少,哪位大人又要来祷祝,献上银钱多少多少。
河源师傅挨个的听过,将几个数字同去岁碰一碰,心中默默点头,神社一向纪律严明,各管事也是尽心的,打理神社并不算费心。
管事滨田是神社中的家臣,一代代都是伺候神社主人的,管着神社收入和大宗接待,颇有点大权独揽的意思。
在其他管事均汇报完毕后,他又开口道:“此次英彦少主人拜访神羽天皇,恰逢佳玉小公子的生辰礼,小主人献上太极玉碗,反被不识珍宝的大臣奚落。”
滨田话语迟疑了一阵,听老主人未搭话,自己又将话接上:“想来英彦少主人久居神社,不识山下俗世规矩所致。神羽天皇为招揽少主人,特建造小松山别院为他居住,却又使大臣在殿上言语挑拨,戏弄少主人。”
半晌,河源师傅开口道:“依你看,神羽天皇的做法前后矛盾,这是为何呢?”
滨田紧接着说:“这是想要让英彦少主人难堪再来亲自解了困境,这是起了招揽之心。”他抬眼看去,河源师傅脸色晦暗,眼皮松塌低垂,将闭未闭,心想这神社主人这是要生气?
“我白峰神社的少主人岂是俗世的区区天皇能够拉拢差遣的。”他像一座突然动起来的苍老石像,取过桌边的茶盅,举到唇边,品了一口苦涩的茶水:“英彦不喜与人交际,此次生辰宴是那天皇专为试他而办。”
他又慢慢的喝了一口茶水,手指划一下,示意别的管事先下去,留了滨田在旁。
“英彦以往在山中修行,我担心他的修为,未让他过多接触人情世故。如今我也老了,早晚是让他来持掌神社的。”
滨田将茶壶沏满,又斟了一盅淡茶出来,放置河源师傅手边:“河源大人保养得宜,谁不说大人红光满面,精神矍铄,定能长命百岁的。”
这几句调笑话并没有引来老主人的赞赏。
河源师傅将新添的茶水一口饮下,空茶盅放回小桌:“没有人能够长命百岁,历史上多少君王都求长生,大多都活不过百。我也是要死的,英彦却是还年轻,白峰神社未来几十年的辉煌就要靠他了。”
河源师傅从跪坐的蒲团上歪歪身子,伸展了腿:“英彦自小天生神力,信徒们说是白峰山神托生,托他的名声,我白峰神社才有这十几年的兴旺香火。我们是修道中人,本应无欲无求,不被俗世繁华所困,我也是自小就这么教导英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