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葵见十分疑惑,干脆也不要被人搀扶,自己走进了神社。
他走的并不快,但这一身的打扮,惊呆了一路上的侍从和弟子们。看着他们惊奇的眼光,葵见感到一阵发自内心的厌恶。
你们就这么盼着我死吗,从没想过我还能活着过来对吗?
他心中痛极,挥开要来搀扶他的侍从们,从小路上漫无目的的寻找:“母亲——阿娘——”
但是也没有找到,常年卧病在床的阿娘不在屋中。
小葵见感觉到一丝不对,连忙往自己的住所返去。
推开门便看到自己的床铺上睡着一个与自己年龄仿佛的小男孩,正被他母亲抱着喝药,肩膀上绕着一圈圈的薄纱,母亲的手臂上是一团团的血迹。
离江夫人被葵见的忽然闯入惊得手一抖,将小男孩跌落床铺。
那小男孩正在昏迷中,被这一跌摔的将喝进口中的药汤全部吐出来,但他仍旧没有清醒过来。
这位母亲的面容中显而易见的欢快带着忧愁,口中呼唤着自己失而复得的爱子。
葵见也不理会,只两步跨进门来,扶起昏迷不醒的孩童,仔细看了他与自己十分相似的眉眼,狠狠一推将他重新推倒,起身艰难的呼唤道:“来人!备马,我要面见亲王大人。”
在离江夫人哭诉声中和仆从慌乱的阻拦下,这位小少爷瘸着一条腿,也不要人伺候,利落的上了马。将马鞭重重摔打着,一骑绝尘往京都城驰去。
第一百八十一章
“这是受刺激了啊?”千藏随着马儿飞快移动,忽忽悠悠飘在半空中,身边站着一脸郁闷的英彦:“哎你知道的多,你们家这个是怎么回事你都不清楚吗?”
英彦也不理他,若有所思的飘近马头去看小葵见坚毅的小脸。
他将脸拉得老长,好半晌才出声:“这种丑事怎么可能随处说,不过——这大约就是我们家族的命运吧。”
千藏随他一起叹气。
京都城远在千里之外,但神社中的快马身高腿长,在小葵见一路上的不停摔打之下,竟然在隔天的清晨到了京都城门。
此时城门刚开,守城的士兵们将沉重的木门拉开一道缝,便看见了满脸血污、衣衫破碎的小童。
“你是何人,身份文书递上来。”守卫倒是个尽责的。
“我是——”小葵见感觉自己站在一团冰水中,周身冷极了,但他却混不在意:“我是西边白峰神社的少主人。”
守卫见天的在这里守着,什么样人没见过,自然不会让他这么糊弄:“什么白峰神社主人,没听说过,若是没有文书,请你出去吧。”
葵见头脑空空,他一路上的怒火和劳累将情绪燃烧殆尽,此时只觉得心累,他将双眼紧盯着面前三个守卫。守卫警惕的刷拉一声齐齐抽出刀。
他坐在马上,衣衫尽破,摇摇欲坠。
忽然感觉头上簌簌的飘过什么东西,抬头看时不知何时下雪了,像盐粒子一样沙沙的落在背上。
夏季落雪,可真是怪事。
他抬头去迎接雪花,让这冰冷的小颗粒打在他脸上。
“退后——”守卫察觉不对,将刀直着马背。
小葵见张口呼出一缕热气:“该退后的是你们。”
说着手指一点,口中喃喃有声,随之守卫惨叫一声,跌落地上不动了。
小葵见看着这光景,面无表情的驾马进城。路边有看见他手段的侍卫,也不敢直接阻止他,只能招呼着调人过来。
他在一圈侍卫紧张的包围下,向城中走去,但是他从未来过京都城,对于亲王府的位置更是丝毫不知。
但是呢冤家就是路窄,人瞌睡了无论什么都能当枕头。
此时正有一路采买的大宗马车呼啦啦经过,都插着德格亲王府的旗子,正要出城门,身后拖拖拉拉三四个驴车,这便让葵见找到了方向。
“走——”小葵见打马向车队的来处驶去。
“这小娃子骑马的本事倒是挺不错嘛,才这么小一点,这是刚刚十岁吧?”千藏一幅老父亲脸孔。
身边人答道:“十二,葵见主人继位时间正好是生肖年。马术历来都是白峰社弟子的重要课程,每年都要考校,对未来的少主人则要更加严格一些。”
两人站在亲王府的台阶上,看着小葵见正在流利的于王府侍卫周旋,但是过程很不顺利。
可能是知道守门侍卫的下场,乌泱泱一堆人将大门守得严严实实,到后来更是将门栓一插,任你将大门拍的山响都不开。
小葵见敲了一阵子门,眼看这侍卫撤离的越来越少,周围看热闹的民众越来越多了,便扮起个可怜样:“阿叔阿婆们,我从西边过来,想找我阿爸,阿娘说阿爸就在这个府里,但是这些天想尽了办法都不能见阿爸一面。”
说着扑簌簌留下泪来。
“这是跟哪里学的本事?”狐狸惊得眼珠子凸出来。
便立刻有心软的妇人跟着流泪:“好狠心的爷们儿,将这样好的孩子拒之门外,你不若有些志气,独自开立门户,自个儿当家。”
说着两下擦干泪水:“我街上有一户做点心的,正在招学徒,他家有两个适龄的女孩儿,你若是有心,婶子就去与那店家说一说。”
小葵见本想着有人知道府里的后门,让自己能便宜进出,未想到还有这事,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千藏笑的打跌,将手在腿上拍的山响:“还是有一些本事的嘛,这终身大事都有着落了。”
他看着葵见手忙脚乱的胡乱解释,笑的肚子都疼了起来,忽然发现身边的人并没有任何反应,不禁有些疑惑:“这么冷淡的嘛?这不是你敬重的前辈吗?你这是什么表情。”
英彦口气凉凉的;“你也是有些本事的,算算时间这点心铺子该不会就是涉月家开的吧,这个狐狸家族真是广收贤婿呀。”
“好好地怎么又提她。”千藏难得心虚。
眼睛看着正满口胡话的葵见,居然有了一丝的同理心:“我是没脸见她的,听说她如今已是两个孩子的娘,她叔叔给她寻了北边白狐的幼子成亲,如今将生意铺到北边的本八宿。”
正吵闹着,王府门开了一条缝,里面传话:“可是白峰神社的葵见少爷?——亲王大人有请。”
王府并没有想象中的华贵,德格亲王本人也没有想象中凶神恶煞。
比起高高在上的贵人,更像是一个吃闲差的书吏。
也没有穿大袍,只是一件半新的夹棉中衣,小葵见进门时他正在用早点。
木案上一边堆满了书卷和竹简,另一边三个小碟,里面是三样小咸菜,就着一大碗冒着热气的糙米粥,他两只手指捏住一只炸的焦香的黄鱼,卡擦擦的咬着,慢斯条理的将桌上的饭菜一一吃干净。
“葵见少爷特特找到本王这里来,有什么事情吗?”
他微笑着伸手接过侍女手中的热毛巾,仔仔细细的擦干净手上的油渍。
小葵见有些意外,这就是对术士们赶尽杀绝的辣手亲王,他感觉自己鼓了一路上的气,忽然卸掉,准备好的说辞也用不上了。
“这人看着都不是啥好人哈。”千藏指指点点的点评道:“越是平易近人其实越有心计呢。”
葵见犹犹豫豫,在侍女搬来的小凳上落座,场面安静了一时。
他明白这是在等他先开口说话:“亲王大人此次为众同袍授印,葵见十分感恩,亲王大人的智慧令人敬重。”
卡壳了,该怎么办?
但德格亲王并没有为难他,主动递话,见他一幅形容狼狈的样子,也没有弯弯绕绕,十分开门见山道:“葵见少爷果真是聪颖,我出的谜底,猜到了吗?”
小葵见犹豫一下,将卷轴从衣襟中掏出来:“无影无形,有则有,无则无。是说人的灵魂。”
他干巴巴的说完便闭嘴,将卷轴和酒壶恭敬递上。
德格亲王并没有伸手去接,反倒是从容站起,慢悠悠的从泥炉中提出一壶烧得滚烫的泉水,细细一股浇在案几上的茶壶中。
霎时间温暖的茶香盈满了屋舍,将凝滞的气氛冲淡了几分:“本王最烦说正事,你先莫要着急,一路上赶路辛苦,来尝尝这冰凝茶。”
他笑呵呵,熟练的将茶水分在小杯中:“这冰凝是昨日刚进贡的,我这里才分了这一小盒。”
小葵见半信半疑,有钱人就为了拒绝人家的请求,提前就会将难处真真假假的提出来。
想要求人家授印,还是要耐下心来将人家的要求听一听。
只得伸手取了一盏,将滚烫的茶水抵在嘴唇上,心事重重的听着这个中年人聊起了茶叶。
“我说这些都是中年人的说道,对你们小辈来言未免无趣。”亲王看出他神思不属,也不恼他,让侍女上了一些精美的茶点:“瞧你这风尘仆仆的样子,应当是一路赶过来,还未换洗吧。”
葵见惊觉自己这一身破烂的染血礼服十分不妥当,这也是他一路上被怀疑的原因。
反应过来连忙跪下领罪,拒绝了亲王让他暂住的好意:“这一趟来的突然,未向亲王大人递拜帖,已是失礼,家中人也并未知晓行踪,此时应当着急坏了。”
“啊,对——授印嘛”德格亲王做出刚想出来的样子,起身唤来侍卫:“将葵见主人的印信拿来。”
小葵见耳听着“葵见主人”这个称呼,感觉心脏砰砰跳。
自阿父死后白峰社已经很久没有主人了,他急忙脱去血衣,郑重跪在厅中,余光中是侍卫的厚毡鞋踩过地面,前面是德格亲王穿的软底屋鞋。
他紧张的屏住呼吸,将卷轴和银壶双手奉上,等待授印。
但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德格亲王并没有动,反而是重新坐回桌边,为茶壶续上热水,哗哗的倒了两盏,稀溜溜的品着。
自己果然是有些性急了。
小葵见内心打鼓,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卷轴在他手上变得沉重,渐渐的有些拿不住了。
又过了一时,胳膊酸的几乎抬不起来,他终于忍不住开口:“白峰葵见奉上摄魂宝鉴,请亲王大人过目。”
“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德格亲王忽然笑了出来。
千藏愤愤:“个死老头子,欺负一个小娃子,有什么好笑的,人家谜也解开了还不利利索索的把印信给人家。”
英彦担忧的看了一眼冒火光的狐狸,重新将目光投向厅中端正跪着的过分年轻的少主人。
亲王自顾自笑一阵,丝毫没有要去接的意思,反而将茶盏闲闲握在手中,细细的吹开水面的叶片:“不着急,我们聊聊。”
葵见知道这才是真正的谈话,连忙将脊背弓得低了些,作出认真聆听状。
“听说葵见主人在神社中已经担当大任了,每年的祭祀和出猎都由你来主持,在同龄人中已经是十分不得了的佼佼者了。”
德格亲王的视线如有实质,从他的头顶心看过来,几乎要钻进他的脑子里将这个人看得清清楚楚,他闻了一下茶杯:“这样的少年英雄令人钦佩,我也有过策马行军的经历,回想起来可真是怀念,只是我们这一批人呢已经要老了,这天下迟早是你们的。”
小葵见便顺杆爬说了些大人春秋鼎盛,丝毫不输少年郎云云。
德格亲王没喝下他的迷魂汤,听了一笑置之:“你一路过来,想必已经听到了风声,今年上表拜请授印的七家神社,至今一个都没有拿到。都说是因为我不喜术法,嫉贤妒能,一心要约束术士势力,所以故意不给印信。”
第一百八十二章
葵见一边听一边心中纳闷,那不然呢?还有其他原因?
德格亲王爽朗一笑,道:“其实猜的没有大错,基本上就是这样。不要这么紧张嘛,胳膊放下,我们聊聊天,葵见可知道我国一共多少间神社?有多少术士?”
葵见认真道:“我国登记在册的苍蓝旗千人以上神社三间,朱红旗五百人以上神社九间,月白旗百人以上神社一百一十八间,玄黑旗百人以下神社六百九十九间,约莫有术士十万上下。”
德格亲王满意点头:“那你可知我国有百姓多少人?不知道?这样跟你解释,每十人供奉一名术士,这些神社有自己的私人领地和私人田亩,不给国家纳贡,每年还有许多的小民无偿为神社干活供奉。”
他猛地坐起来:“我知道你又会认为我这是因为术士们不为国家敛财的过,你猜错了。”
千藏默默翻白眼,人家都没回答你就说错了,可真是个不要脸皮的自恋狂。
“昨日有一队使节来访,带来了很多有意思的东西,你来看看这个!”他跳脱的光脚走下软垫,两步走到屋角,掀开一块粗布露出了盖住的物事。
看着形状,一个木头织布机?
千藏这些年南北路走遍,这个东西还是认得出来的。
在东南地方已经有这种东西,但是比起手工织布还是粗糙,织出来的布匹又厚又费料,产品卖给码头工人们做船帆用。
“这个是改良过的织布机。”说道自己喜好的东西,脸上浮现出兴奋的笑容来。
“很难相信这个人就是将小继承人们赶尽杀绝的,跟术士们没完没了就为了这?”千藏惊异。
葵见也有些诧异,他感觉这人有些不对劲,驱赶术士势力就是为了让小民们主动脱离土地,去当更能赚钱的手艺人。
这未免有些古怪,但是他不敢表露出来。
这个贵族看起来颇有一点不对劲,大约贵族们都有些不能被常人理解的脑回路。
不过德格亲王好似也并不指望他能听懂,讲了一小会儿便停了下来。
“他好像挺有一些抱负的,张口闭口都是想让小民们有更多的钱赚。”千藏点评:“后来他的织布机用开了吗?”
“没,德格亲王只代位两年就将大位还给高川家正统,但是据说其本人在传位后被秘密软禁,就是竹涛川之院兵变。”
千藏叹气,竹涛川之院兵变是很有名的政权奉还故事,这样近距离的接触历史人物,看着他们生动的语言行为,平生出许多的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