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彦也心虚,不知怎的,他站在青森身边时总有一股莫名其妙的不占理。
三人沉默的走过了几个空荡荡的无人集市,远远的离开了狐神社隐居在的小巷子。
青森将竹篓放下,瞧了一眼呼呼大睡的小姑娘,终于压低声音发难起来:“你们未免也太不小心吧,居然让人找上门来。”
青森软弱木讷的鹿瞳在黑暗中爆发出熊熊怒火,看来真的是着急了。
千藏立刻打圆场:“这个地方是我早先发现的,应当是没人知道了,也不清楚那个女人是如何找到这里的。”他伸手一把提起竹篓,另一手拉扯着青森的衣袖,将他缓缓拉着往前走。
“莫着急,与我们说说,他们那么多人你们是如何逃出来的。”
青森火气一过,迅速冷却成原来的老好人,皱眉抱怨:“还能如何逃出来的,全部都是侥幸吧,我们住的屋子原是个储藏杂物的大房,那些人一来便叮叮咚咚的弄翻了好些物事,将我们吵醒。”
“要说这神社主人应当十分好美服了,里面挂衣服的储藏屋便是一间套一间,每间里挂着的衣服像森林那么密,我们就在衣服林中躲着。”青森对于这种铺派的风气忍不住皱眉。
“嗯嗯,然后呢。”千藏心不在焉。
“然后他们见抓不到,就放火烧房。”
“哈?放火,这未免太浪费了,一整间排屋的衣服呢。”千藏惊讶,肉疼的做扼腕状。
青森也没理他的怪样:“我们避着火走,一直往里间跑,在烟雾中发现有一件犀牛皮的辟火大袍,便直接在墙角一趴,将大袍遮得严实。”
这鹿妖却是是运气好,这次完全捡回一条命来,那些士兵望着烧成一片黑炭的十好几间衣物间,也没有仔细翻看。
此时天光蒙蒙亮,三人走在破败街道上,各有心事,均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
身后是一片片空荡荡的平民窝棚,以前这里应当是迎着天光早起的小民们,这个光景就应当趁着天亮起来,早早的出门翻一翻晒得菜干,收拾今天要用的线锤,小摊贩早早动身去集市和大街上煮出来一碗碗的小云吞,给早起的赶路人带来冬晨里的热气。
但现在都没有了。
千藏余光中一路打量着一片接着一片的各式木板钉起来的排屋。
这一片他也短暂的住过一阵子,一整条街都是卖水产的小贩,街头长年摆放着做了一半正在刷桐油的木盆,一排排晾着鱼干的架子,各色鱼儿被从中剖开,露出粉白的肚皮,凸着眼睛整整齐齐的挂成一面墙。
地上长年有腌制鱼用的盐巴,将木板屋的屋角也腐蚀的破破烂烂,泛出雪白白的盐花来。
天渐渐亮起来,照进空荡无人的空屋,破门板早已被拆下,门框像个缺牙的大嘴,不得不露出更加狼藉的内里,破瓷碗半边埋在灰土中,泛着淡淡的骨白。
屋子的主人们,此时大半已不存在,连骨头都不剩,不同于小打小闹的小妖,大妖们常常会将猎物整个吞下。
三人沉默的路过排屋旁边一片片形似尖爪的三趾脚印,结合着木板墙上一个个尖喙啄出来的破洞,纷乱的场面已经在脑中自动浮现了。
这一片想来是早受到了劫难,已经人烟荒芜。
三人都不是正经人族,但久居人界也难免沾染了人族的情感。面对尸骸露土的场面有些不习惯,沿路顺手挖坑埋师,但是散布路边的尸骸众多,渐渐的也就习惯了。
路边时不时跑过一条落毛的野狗,叼着一条白花花的半截骨头,警惕得夹尾跑走,钻进早已坍塌的破屋废墟中。
面对这妖鬼肆虐的情况,寻常的大户人家都高价聘了术士在家中坐镇。穷人家则是杀一些黑猫黑狗,将血淋在墙面上和门框上,指望将邪祟挡在门外。
一时间街上的黑色畜生们都遭了灾。
千藏看向身边,英彦不知在想什么事,只把伤手将衣襟里的沉甸甸的旧书本拢着,另一边是背着竹篓赶路的青森。
三人迷茫的走着,天渐渐的大亮了。
第一百八十六章
车厢里面是阴沉沉的暗,没有一丝光线可以透进来,周围静悄俏无人说话,只有车轮压过路面的杂音,穿过一层层的皮革挂帘,木木然的传进车中人耳里。
这车厢的主人正沉睡在厚厚被褥和兽皮堆成的堡垒中,头顶是一只燃尽的香炉,脚边有尚存余温的炭盆。
他埋在温暖的车厢中,仆人们深知他的脾气,不让一丝杂音发出,周围的一切都不能打扰到他。
除了梦魇。
记忆像泡过水的干花,有的部分舒展,有的部分只是一团硬壳。
暗沉沉的天空扑棱棱的飞过一群鸽子,地上旧时的宫殿泛出一种被水浸过的灰黄色。
周遭都是白,来往的人们将大袍之上再加一件白棉布褂,不戴帽子露出梳得整齐的头顶。
女人们将发髻上的绒花取下,披上尖顶的锥衣,也不施脂粉,只黄着一张脸每日扑簌簌的落泪。
为什么不施脂粉——君王死了,王妃们打扮给谁看。
大哥是一个爱笑的人,还有心思养一些奇异花草。他的性格其实有点懒散的,为此没有少被母亲训斥。
此时这人活像一个被抽得团团转的陀螺,只能看见他匆匆走路时,左右摇晃的衣摆,又立刻被他身后侍奉的侍卫们挡住了。
晚饭时桌上只有母亲和幼小的妹妹,三人没滋味的吃着饭。
可能是准备晚膳的大师傅心不在焉,平日里炒的油汪汪的蟹肉,此时竟然也没有了香味,象牙筷子在蟹肉中捣了两下,将蟹肉饭捣成烂糟糟一团。
“好好吃饭,怎么糟蹋东西。”母亲开口打破了宁静。
他看着母亲的脸色,问阿兄和阿姐们都去哪儿了,不来吃饭吗?
母亲好像老了很多,深邃的眼眶有点下垂,她捏着一只银调羹,低头将一勺鸡蛋羹送进妹妹口中,又将嘴边的残渣刮掉。
“你大哥这几日事忙,晚饭在那边吃了。”
他捧着饭碗问:“那大姐和二姐们呢?”
母亲看了他一眼:“东边的海民又闹事了,你大姐出兵还未回来。”
“那——父亲去世她也不回来吗?”
母亲忽然落泪,泪珠子点点落进蛋羹中,引得小妹好奇的来抓。
她闭一闭眼,止住了泪水,低头去哄怀中的小女儿,喉头发出轻微的哽咽声。
他有些后悔说这些话引母亲哭泣,但又没什么好办法分忧,想起来今日的课程背的很好,或许可以给母亲说收到了大师傅的奖励。
只是,背一两句诗词又能如何呢。
此时身后的门忽然被打开,皇子清推门而入,侍女们连忙向他行礼。
皇子清一连几日熬夜排查,面容憔悴,但放心不下自己的母亲和年幼的弟妹,因此冒着碎雪过来与母亲吃晚饭。
他见到生机勃勃的壮年的长兄,心中便升起一丝喜悦来。
母亲宠爱大哥,大哥又是未来的君王,有他在好歹能够冲淡一些悲伤。
皇子清身形高大,容貌酷似母亲理惠皇后,进门先将幼弟的小轮椅推得离母亲近一些,自己自然的坐在桌边,伸手接过侍女递上来的碗筷,狼吞虎咽的吃了半碗白饭。
皇后理惠出身贵族,又保养得宜,被这国丧的冲击打垮,但此时见到自己年轻有为的孩儿立刻打起几分精神,令侍女们添饭,又让皇子清多吃蔬菜。
一辉一边拔饭,一边羡慕的看着大哥,他一来便立刻扭转了局势,自己何时才能有这个本事。
高川清自己吃了饭,又将小妹抱在怀中,接过调羹给她喂了果酱,问候母亲身体如何,近日里一辉的腿有没有发作,前几日医师们的药有没有起效。
几人正拉家常,气氛渐渐的和缓起来,就有煞风景的敲门声。
远远的听到两轻一重的敲门声,皇子清脸色一变,抬一抬下巴让侍女开门,起身将小妹交给母亲,自己出去外间。
一辉用余光看见门口一闪而过的灰色狗皮披风一角。
母亲脸色渐渐凝住,手中不停,将小妹放在手臂上轻轻的拍脊背,桌上再没人吃饭,只听外间刻意压低的嗡嗡对话声。
只是母亲不知道,他这个先天残疾的,耳朵非常灵敏。
那来人不知什么身份,身上叮叮当当的挂了许多的金属物件,声音低哑难听,好似吞了火炭。
“是药的问题。”那人说。
“果然。”皇子清将牙齿咬的咯咯响,他清俊的面容被仇恨扭曲:“父皇年纪大了,轻信了这些术士们的话。”
“也不全是术士的问题,丹药虽是不能长生不老,但丹方都是好东西,延年益寿也是能做到的。”
“那为何——”
“半年前这松鹤斋来了个东边渡海而来的师傅,擅长丹术。而松鹤斋中本无炼丹术士,这就投了松鹤主人的眼,将他收留下常驻松鹤斋。”
“东边——就是那一边?我们年年纳贡,每次都要消耗大量物耗,他们还是不放心。”皇子清眉头深锁。
按说父死子上位,在皇家本就不是什么大事。
只是其中的关窍太巧了,让他心中非常不安,便派了老皇帝手中臭名昭著的恶犬组去查看,这样看来老皇帝的死确实不正常。
郦吉安国离这里隔着茫茫大海,若是也能将手伸过来,甚至直接的影响尊位的传递,这本身便是一种震慑。
这是让他们乖乖听话,不要做出什么撕破脸的事情来。
皇子清年纪尚轻,早就已经跟着他的皇父参与政事,但心思不在上面,办事情总是点到即止,到自己上位主事时便有些苦手。
“能查到郦吉安的人插手上皇的丹方了吗?”
“并未,已经派了十几个好手潜入松鹤斋,将这远洋来的术士里外里查了底儿掉,这人不仅没有插手过丹方,而且是那段时间闭关中根本未露面。”
“未露面不一定就是清白,会不会他暗中——”
“还在查,每日给闭关陋室送水的小侍卫说,这术士确实每日都出来接水,没有离开过里屋,但他有没有下线还得几日才能查清。”
皇子清目光下垂,若有所思:“不若干脆就打草惊蛇,看一看这松鹤斋究竟干不干净——传我的王令下去,松鹤斋中,凡修丹道一支通通格杀勿论,株连九族。其他神社不允许再修丹道,原炼丹术士不愿改修其他术法的就地遣散。”
“只将丹术师遣散,殿下还是过于仁慈了。”
“跟其他人不相干,不要整的乌七八糟的不体面。”
皇子清解释了最后一句,对这不知名的恶犬挥一挥手指,看着这人鞠躬退下,灰色的皮制外袍消失在雪里。
一辉懵懵懂懂,清早就被到处奔走啼哭的侍女们惊醒,才知方才朝会时,竟然有人冒了大臣的样子当众行刺。
正在与军武大臣对话的未来君上皇子清被忽然而来的短匕刺中肩膀,索性性命无忧。
他听完消息才将一颗心放回肚中,斥责道:“你们慌什么,大哥是天命之子,必然有神灵庇佑,那行刺的大胆狂徒呢?”
“那人——”侍女伏跪在地,眼神慌乱:“那人化作烟雾,消失了。”
“什么!”一辉急急命侍女们给他穿好中衣,心急火燎的坐上轮椅,向皇子宫走去。
一路上他心中纷乱,看谁都不顺,看谁都可疑,这神秘的刺客让熟悉的周遭的一切都变得不可信起来。
他着急的几乎要离开轮椅独自奔走去看大哥,只怨推轮椅的侍从手脚太慢。
进了重重宫门,到达最里面的寝宫,宽阔的卧房中早已有一群忧心的人守候着。
一辉按次序给母亲、皇嫂行了礼,才将目光看向昏睡中的大哥。
皇子清双眼紧闭,无声无息的仰躺在被褥中,一边的小几上是已经没有热气的汤药。
“母亲,大哥怎样了?”
理惠皇后眉头轻蹙,看着独自扶在床头低声哭泣不止的儿媳,微微摇一摇头:“医士们已经来过了,都说是皮肉伤,并未查出有什么毒性,但总是醒不来。”
一辉让人将他推近一些,忧心的扶着皇嫂摇摇欲坠的手臂:“既然没有毒性一定能醒来的,那就再多叫几个医士来诊断。”
“已经来了几拨医士,又下令找民间的名医来京都。”皇嫂已经哭得脱力,脸被泪水泡的有些肿:“现在的指望就是找到那行刺的术士,母亲也写信给铃兰公主,让她出兵回援。”
她擦了一下眼睛,忽然拉着一辉的胳膊:“你是你大哥的亲弟弟,可一定要为你大哥找到刺客,你是盼着他好的是吗?你不会落井下石的对吗?”
第一百八十七章
“胡说什么呢,还不快快闭嘴。”理惠皇后忽然打断她有些癫狂的哭诉,拉着一辉的轮椅将他托到自己这边。
“听听你自己说的话,你也信了外面的胡言,在这里混说什么。”
一辉猛然醒返,在这个血亲相残的皇家,自己竟然也有重大的行刺嫌疑。
于是他顺势向母亲身后躲去,想要躲开皇嫂发红的恶毒眼光。
这时侍女打破了僵持的局面:“动了,眼皮动了,皇子大人醒了!”
屋中所有人均狂喜出声,猛然向床榻聚集,可接下来的场面让所有人震惊。
刚才还昏迷不醒的皇子清虚弱的睁开了眼,在众人的簇拥下,僵硬的坐起来,伸手拨开不断问询他情况的医士,浑浊的目光缓慢的左右移动。
“皇子大人,您可是要找什么吗?”收拾内务的侍女出声问询。
皇子清恍若未闻,伸臂在床榻两边划拉两下,好像是终于找见了要找的东西。
皇子妃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可是要找礼服?”
皇子清已经缓慢的爬下床去,爬向窗边立着的礼服木架。
看他执念极深的痴态,一屋的人纷纷劝阻,但这人好似并未完全清醒的样子,眸子半眯,力气大的几个人都拉不住。
一群人簇拥着行至窗边,皇子清将厚重的礼服左右翻动,好像在其中找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