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见利落的从案卷堆中抬头:“那一位最近又有动静?”
小弟子从袖中掏出一片毛发,摆在条案上:“这是扫地的小童在殿中捡到的。”
葵见将毛发捧在手心观察,约莫掌心大小的一片,还带着皮面,毛质粗硬颜色灰暗,像是什么熊类的皮。
“这是孤山那边私自扣留的熊妖?这是又要做什么,多次扣留大妖,说是要炼化邪灵,什么样的邪灵要将弟子的命填进去。”
小弟子眉心一皱,似是极为心痛。
葵见立刻放缓了口气:“你哥哥的事情我会给你一个公道,他不会白死的,只是一个在盘根错节的百年家族中的长辈——”
“弟子明白,弟子定会辅助家主大人。”
小弟子倒还是很稳得住,说起正事:“那一位恐怕是有大动静了,听闻上个月出外差受伤的弟子并不是被熊妖抓伤,听排班的师兄们说这人根本就没出山门,身上的抓痕也不是熊妖抓的。”
第一百八十四章
“弟子从孤山的几个小弟子中打听到,这段时间殿中经常有人惨呼声,但是长老命令不许人进去看。这些天已经不让任何弟子靠近殿门了,饭菜都是大弟子送进去的。”
葵见灰色的眸子盯着弟子的头顶,昏暗屋中弟子衣服上的玄色神鸦溶进背景中。
他稍微思考一下:“明日带我的家主令去一趟,就收妖等级的规定召开长老会。”
千藏皱眉:“你们现在也是这么做的吗?难道不应该要多少给多少吗?这么一来收妖有了价值对比,会引起术士们相互竞争压价。”
“你还懂得这些?”英彦奇道。
“哎,以前贩过一阵子的药材,这些东西到哪里都一样。”千藏皱眉:“你们现在还是这样吗?按照妖鬼的等级来收费?”
“没,是在等级收费的基础上加了一个车马费还有其他的钱,但是算成一揽子,百姓们不清楚收费标准,实际收费价目是神社派案件时计算出来的。”
接下来的记忆好像是有点模糊,画面开始不连贯起来,断断续续的。
葵见在长老会上活捉了私自修炼邪术的孤山殿长老,但碍于情面又找借口将其放掉。
长老发作报信的小弟子,私刑时被葵见逮了现行,将一众参与吞食生魂的弟子全部打入水牢中。
画面消失,两人站在白雾中发呆:“这个记忆怎么这么短。”
不仅记忆时间短,而且有好几处逻辑错误,将时间线前后颠倒了很多回,像是什么人头脑不清醒的记忆。两人惦记着外面的青森,但面对这个存在在虚空世界的记忆王国毫无办法。
他们又连续的点开两个记忆泡泡,里面是深陷在白雾中的悲伤记忆。
葵见在这个阶段经历了母亲的去世,衰弱的离江夫人在与他念叨嘱咐他要保重身体后,想要在闭眼之前再见他弟弟一面。
千藏站在他身后,看见离江夫人眼神中带着恳求,苍白消瘦的手捏紧了他的衣袖。
但是葵见只是将母亲重新安置在床褥正中,不要再去想不相干的事。
“这未免有些无情吧,毕竟人死为大。”千藏点评道。
英彦不置可否:“现在心软相见的话,就变相的认下了是自己的亲弟弟,那要不要从水牢中放出来?这些事长老们都会拿出来作为家主的德行考量,他现在刚处置了一批长老,不能留这么大的破绽。”
葵见将母亲的手臂放回被褥中:“那个鸦妖在关起来的第二天就死了,母亲不要再想了。”
离江夫人悲痛欲绝,听了只将脸扭过去,背着不让他看见。
另一个泡泡中是榕树妖安嘉在他怀里慢慢的没有了气息,一旁是破口大骂的狐狸吉春。
只是这个记忆更加的混乱,比起前几个显得有些颠三倒四,好几处都存在逻辑问题。
那个死去的安嘉一时存放在冰晶中,一时又出现的葵见的书房里,正在练习写字。
里面的人脸色千变万化,说话声音时粗时细,甚至有时会有人的头下面接着鹤身的奇怪画面。
“有一点恶心呢。”千藏皱眉嫌弃:“这种东西连我都受不了,这人记忆出问题了吧。”
英彦点头:“很有可能,许多大师练习心法时都会出现魔怔,可是葵见主人这刚二十上下,应当还不到进阶的时候,怎么发生这么大的心创。”
“下一个又会是什么呢?”千藏犹豫,这里的记忆这么多,要看到什么时候为止。
这位前前家主的阅历十分之丰富,令两人叹为观止。
“这个怎么是灰色的。”
英彦走过去查看,这个记忆泡泡果然是比起其他的稍微灰一些:“感觉是越来越灰,前几个几乎是纯白的。”他找到一些规律。
透过半透明的泡泡壳子,里面几乎看不清影像了,只有乌云般的絮状物充斥其中,隐约有人物一闪而过。
“管他呢,反正只是记忆罢了,说不定会有头绪。”
千藏伸手一点,壳子即刻破开,云雾将两人包裹其中。
入眼就是狐妖吉春,他头上顶着白绒绒的薄薄狐耳,身穿一件老式的银灰色大袍,手中拿着一串一米高的法铃一圈一圈的绕着,为阵中人护法。
花坛大小的法阵血色氤氲,正有一缕缕的浅红蒸汽从线条上溢出,阵中坐着闭眼打坐的葵见,还有靠在他怀中的,好似在沉睡的树妖安嘉。
吉春额上勒着一条吸汗巾,口中喃喃念咒,维持着这个小小的结界,时不时挥一下法铃为葵见正心。
千藏小声问:“这是在干什么呀?”
英彦答:“不知道。”
两人似模似样的念咒做法,忽的火光大盛,周围浮现一串虚幻的绿叶飘在半空,然后消散。
千藏惊讶的看见树妖安嘉睁开了眼睛,胸口起伏有了呼吸:“就离谱哈,他们把死人复活了。”
画面快速转场,并不像前几个那样详细,而是将不必要的细节一带而过。
好像记忆的主人不忍回忆,想要把这段难过的记忆模糊掉。
下来便是寻死的安嘉,伏在神社的祭台上,对流泪的葵见说能活过来再看一看你,我心中也是欢喜的,但是——
“但是,我并非应该长久的存活于世。葵见啊你知道吗,每个人生下来就有一个归处,我现在要去我的归处了。”安嘉浅绿色的眼瞳中蓄满了眼泪。
葵见捏着她的手腕,罕见的动了真情:“你的归处也可以是我,有我在,总有你的容身之地,你怎忍心让我独自留在世上。”
他将安嘉冰凉的手背贴在脸上,企图换取她的心软。
“倒是罕见呢,哭挺惨,他应当是喜欢这个安嘉的。”
千藏点评,向旁边看去,他的同伴根本没有理他,似乎是沉浸在这个生离死别的场景中了。
原来你喜欢这个调调,狐狸心中嗤笑。
英彦清晰的听见了身旁的小声讥笑,但是他无心搭理。
这些事情他从来都不知道,居然这个传说中的全才,悟性极高的震古烁今大人物,也要领教世事无常,在红尘中打滚。
然后狐妖吉春闯进山门,要带走安嘉的师身。
当他到家主寝宫时才发现,英彦将她冻在一块冰晶中,安放在正中,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带着冲天的怒火打碎了冰晶,将安嘉背走。
再然后是葵见带着小妖的密信上了大黑山,去接狐狸。
“他是怎么了?好像连死对头都不认识了。”
千藏忍不住询问,画面中的吉春四脚着地,正被葵见用一个网兜套着在地上打滚,每当葵见要解开网兜,他就嗞出尖牙恐吓他。
“有点可怜呢,这难不成是失去意识了?怎么会这样,他可是大妖呢。”
画面中的吉春冲着网套外的人族术士,狺狺的龇着牙。
英彦没有移开眼:“他们的办法不是让人起死回生,而是根据他人对这个人的记忆,重塑一个与本人十分相似的生魂,填进肉身中。但这样的生魂会与世界格格不入,失去存在感,甚至会有严重的精神疾病。”
千藏坐在地上,有点发愁:“这个吉春被影响的很厉害呢。”
“他不是被影响了,我猜他是要独自提取记忆,为榕树妖安嘉重塑生魂。但是他一人的力量太薄弱,提取掉太多的记忆,便失去了他存在在这个世界的锚点,或者说失去自我了。”
千藏看着葵见为狐妖带上项圈,心中有些愤愤,吉春将牵着他的人咬的手脚流血不止。
“太惨了,这都是何必呢。”他禁不住再次感叹。
但这一回他身边的同伴忽然转过头来,认真道:“我可以理解他们,如果换做是我,我也会这么做。”
神经病惜神经病。
狐狸心中暗暗吐槽,贵族的心理世界真的好难懂。
场景切换频繁,一会儿是嚎叫不止的狐妖被葵见关在笼中,将给他喂食的手咬的血肉模糊。
一会儿又是葵见独自坐在阵中,没有人为他护法,绿幽幽的火光轻飘,笼中的狐妖无知无觉。
“他是想为吉春重塑生魂吗?”千藏担忧的看着画面中葵见猛地伏地咳血不止:“哎呀这一环套一环的,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呀,让安嘉好好地去往生不好吗,非要将人家的师身这么折腾。”
“其实狐妖吉春成功了,我见过安嘉,就在在大黑山。”英彦忽然冒出一句,换来同伴一个“你怎么什么都不跟我说”的不满目光。
第一百八十五章
大约是葵见再也受不住折磨,终于放弃了生魂再造,画面停止在吉春安睡在冰晶中这个画面上。
“没了?”千藏奇道:“不是应该出去了吗?”
两人怔愣一会儿,走到冰晶前,惊觉与虚幻的不能接触的记忆不同,这个冰晶是有实体的。
“居然是活人?”
千藏将手指去触摸冰冷的表面,但冰晶并没有因为手指的温度融化,而是水晶一样坚硬:“他居然把吉春藏在这里?怪不得狐神社没有停止运转,因为神社的主人没有离开。”
吉春像所有狐妖一样,有一双标志性白绒绒的狐耳,此时安静的顶在头上,白生生的源源不断的吸引着英彦的注意力。
“哎——哎,看什么呢。”视线被打断,千藏不满的到处转悠:“这个居然出不去了,会不会。”
他说着又将爪子伸向冰晶。
“这是重塑失败了吧,真可怜。”千藏喃喃,透过冰晶完全透明的表面,里面的人安详的像是睡着了。
向里面看去,白皙的皮肤和卷翘的睫毛清晰可见,他穿着一身富贵的织锦大袍,上面的银杏叶纹路灿灿发光。
“这是什么?”他向吉春带着许多长串珍珠项链的脖颈看去,一层层的格式珠宝中,有一个暗淡的银吊牌,在一众璀璨夺目的首饰中显得格格不入。
吊牌藏在衣领的褶皱处,字迹有些模糊。
“时间才是,永恒的世界之主——什么东西?”
千藏念叨,英彦也凑过来,也看了一遍,强行解释:“这个银吊坠是用楔子打出来的,楔子的字迹已经模糊,想必是有人经常拿出来摩挲,大约是葵见主人想要提醒自己不要太沉迷于过往,向前看才是办法。臣服于时间,让时间的智慧治愈自己内心的创伤。”
“嗯嗯有道理,大侦探级别的头脑。”千藏将嘴角下压,做出个佩服的表情来挪揄他。
英彦也不生气,反而离得更近一些,几乎将鼻子贴在冰面上:“是不是得把这个吊坠取出来?”
“怎么取,把冰砸开?不是吧小哥,这么狠心的吗,为了一个不值钱的银牌子要毁人家师身呀。哎——哎你真的砸呀?”他伸手阻止英彦向冰面摸索的行为。
“不对,这是一句暗语。”英彦伸手将冰面擦的更加光滑一些,伸手在前襟出捏了个诀:“时间才是永恒的世界之主。”
随着他手中银光闪现,周遭的景色瞬间坍塌,双脚好似深陷泥地无限下沉。
“我们!”千藏的惊呼被同伴死死捂住,咽回口中。
两个士兵从湖边路过,看到一从芦苇微微晃动,连忙过去查看。
月光照着水面闪烁不停,守卫的两人联系到这地方属实不是什么阳气重的地方,便草草的把短刀在水里搅一搅,见没有动静便依旧巡岗去。
千藏一连游出了十几米,才敢借着水里的参差假山探出头来,伸手从浅滩中的烂泥里扒拉出一身泥水的小神仙,对着他一把烂的衣服无声的笑了一阵,才用口型说:“咱们怎么会在这里?”
英彦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左右看了看,时间已经是半夜,湖边的士兵们已经不剩几个了。
看一看天上,月亮在东边,圆嘟嘟的像个圆满的蛋黄,有一种虚假的圆满感。
“这是外面的假狐神社。”
这神社的构造居然是假的套真的,想来是真姬也被这不按套路出牌的地理构造蒙住了,将兵力派到里层的真神社中去,倒让两人钻了空子,从大门口一溜烟逃了出去。
千藏用力拧着大狐狸耳朵上的脏水,有一搭没一搭的骚扰着身边的人。
身边的落魄神仙倒也没意见,或者根本没反应。
两人毫无目的的走了两条街,于是他终于发现了身边人过于安静,正要问时,这人忽然停下来。
“我们忘了一件事情。”英彦严肃皱眉,他的同伴回视他,两人同时说——
“青森!”
“你们小声点!”青森在路口冒出个头来:“生怕没被发现?”
三人一溜烟的躲进小巷子。
巷子口站着个破竹篓,新领来的小姑娘就哆哆嗦嗦的在竹篓后面。
青森身高腿长,轻手轻脚的将竹篓子一下背在身上,一言不发的一同赶路。
千藏心中十分没底,他看着身旁不断路过的黑暗路灯木杆,低矮的片片房檐,还有身边沉默赶路的两人,长了几次口却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