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近处看，这棵树的所有细节，包括外部的树皮和里面流通的颗粒，都是由一个个芝麻粒大小的人影组成，这些密密麻麻的人重叠着构成了整个树木。
“这些人是睡着了吗？”佳玉看了一阵，发现这些微小的人影都闭着眼，伴着树木生长随意东西。
他们有的闭眼待在原地，有的则是到处流动，流到叶子上，就随着叶子一同由嫩绿变得翠绿，再枯黄掉落，消失在白茫茫一片的虚无空间里。
这里没有时间的流逝，两人在其中任意走动，又走了一圈后回到大树旁边。
“我好像知道这是什么，我们竟然到了这里。”葵见小声念道：“这可能是轮回树。”
“轮回，不是应当在黄泉乡吗？”佳玉奇道。
“山河异志中曾经记录过一个故事，说是有个农人，误被鬼差带入地府，到了查功过的司命薄主这里，才发现出了错，将他赶了出去。这人只好在黄泉乡中滞留。”
葵见抬头望着看不到顶的树冠：“他坐在奈何桥边，看着来往的路人皆昏昏沉沉，排队去桥头领汤水喝，便好奇问路过的鬼界小民，那些人喝了汤水过了桥，然后去哪里。”
“去哪里？”佳玉开始感兴趣起来。
“过了桥就要入轮回了，鬼界的居民给他解惑。桥那边是投胎去的往生池，将人的魂魄投进去，便会溶解化作池中水，汇入时空交错的河道，浇灌轮回之木。
有的人魂魄清醒，便囫囵个儿的去投生。有的人浑浑噩噩，三魂七魄便会分解，在轮回中重组成为新的生灵。”
葵见继续说：“时空交互之处是一个不分阴阳，无论黑白的空寂之地。”
“可是周围这不就是白色吗？”
“这里根本就没有光线，我们连影子都没有，没有黑，当然就没有白。”葵见耐心解释：“我们一定是到了时空的缝隙中了。这轮回树我都是头一次看到。”
他眼睛黏在树干上，一丝都不愿离开。
“那我们要如何出去呢？”佳玉心中慢慢接受失败的现实：“那个大阵有问题吗？我仓库中还有剩下的木魅生魂，资质虽然是差了一些，应该还够再催动阵法。”
“出去，我为什么要出去？”葵见不认同道。
“为了回到属于你的时代，与这些庸庸碌碌的蠢材混在一起你都不觉得乏味吗？”
佳玉奇道，这里的修行灵气稀薄，再不是大能辈出的时代：“这些小贵族小民，还有小打小闹的妖鬼，有什么是你留恋的？”
“可我本就不是古时代的人，我甚至不是现时代的人。”葵见闲闲道，将手指去触摸光芒氤氲的树干，无数的小人在他指尖的阻力下停滞一时，再缓慢绕开阻力点向前移动：“是你将我强行复活的，我并不想回到阳世。”
佳玉心中默念不能跟神经病较真，尤其这种前辈子疯疯癫癫搞事情，现在又装作无欲无求的假道学，可不知这人下一句话就让他震惊了。
“你想穿越时空，回到过去是吗？我去过。”
佳玉眼瞳放大，禁不住向前走了一步：“你说你去过，那为何你还在这里？”
葵见双手无意识的相互捏着指关节，慢慢思索，在这没有时间和空间的时空缝隙闲谈起来：“其实你的大阵应当是成功了的，我看阵符也没有问题，用来献祭力量也没错。”
“那是什么地方错了呢？”佳玉奇道。
“是你的想法有误。这个大阵我最初是从一本奇谈传记中看到的，里面记录的阵法残本，说是上古仙人逆转阴阳，改国运使用的小阵法，昏君献祭一座城池的小民来增加国运，乃是禁术。”
葵见睫羽微垂，若有所思：“在这基础上可以进行改动，在其中改动能量输送方式，便有了后来的逆转时空的大阵。你现在用的这个大阵，包括复活鬼王的大阵，都是我借鉴前人的经验修改出来的。”
佳玉讷讷：“这样看来我可真的是班门弄斧，耍把戏耍到祖宗头上来了。”
“你改阵法时，对于时空倒转的表述是有错误的，更倾向于扭转因果，改变宿命。”葵见在空白的地面上划出一道道无形的线条：“你的老师是谁？他没有教给你阵符表述的逻辑关联吗？”
他随即眯起眼睛：“我早就很好奇，你究竟是哪门哪派，师从何人？”
佳玉认真听到这里，嘴角一翘，露出个颇具嘲讽的微笑：“无门无派，没有师傅。”
葵见疑惑：“你虽然是施法失败了，但是这样的大阵并不是一般的无名小卒能够接触到的。不对，这阵符是由我修改过的，你是如何得到？”
“葵见家主的笔记在现世是众人争抢的风雅收藏，哪个贵族家中没有个把珍藏，里面的东西也已经被仿冒笔记的书商抄滥了，我之所以弄错些个符号实属正常。”
葵见偏过头，将玉人似的脸朝向佳玉这边，瞬时间这块佳玉便被对比成了顽石。
他长身而立，双臂背起：“你这逻辑又不通了，我对于阵法的改进是一步步来的，每一步的想法也都不一样，一步错步步错，你难道能凑齐所有的笔记吗？”
“前辈想知道这些，我自然知无不言。只是不若说说逆转时空的事情，驱动大阵之后发生了什么，以及你为什么又回来了。”佳玉收起了笑盈盈的假脸，标致的小脸显出而立几分冷硬。
“行。”葵见一口应下：“最开始我是像鬼将一样，想要复活一位故人——”
破旧的马车飞快驶过，狐妖吉春坐在车厢前赶车，双手灵活的同时使用马鞭和缰绳。
冬日的寒风吹得他衣角烈烈，但他丝毫感觉不到冷似的。若是近看便能感觉到不对，他面部僵硬，毫无活人的表情，暗淡下去的夕阳在他灰绿色的眼珠上投出一小块橘色的反光。
马车渐停，葵见便先一步从尚未停稳的马车上跳下来，怀里抱着一卷棉被，向路尽头的一个小木屋奔去。
木屋低矮，小门敞开，他一头钻了进去，看了两眼，对一个明显是眼盲的老人家道：“您可是青竹老人，请救救我的妻子吧。”
他不顾礼仪，也不寒暄，便将这卷棉被摆放在老人面前的木头长桌上。
索性桌上并没有摆放东西，让他将被卷平稳展开，露出里面的人来。
这人看起来青年女子的相貌，只是刚一露面便散发出一股浓烈的草药味。
“你这都已经发臭了呀。”老人转过来，用他结了一层白膜的瞎眼对着葵见，他听见门口又有脚步声，很嫌弃的看向门口。
此时赶车人才一步一步的走进来，立在门口。
第一百九十六章
吉春没有顶着他的狐耳，此时正站的笔笔直，比平时更像个普通人类了，除了他在黑暗中幽绿的眸子。
青竹老人又转回来看诊，他伸出枯树皮一样的手摸摸索索的找到女子的手腕，听了一阵子脉搏，又一点点找到头部，将双手张开握住女子的整个头颅。
屋中安静的落针可闻，葵见焦急的望着老人缓慢的看诊，嘴唇微微颤抖。
“小伙子，你来晚了，这人已经死了很久了。”青竹老人将没牙齿的扁嘴上下咬合：“若是猜的没错，这是一副没有魂魄的空皮囊啊。要维持不腐烂，你花了很多心思啊。”
葵见终于撑不住崩溃：“怎么会，她昨日还能睁眼，我还，我还喂了她一碗热粥。”
他颤抖着双手将女子的脸捧在手掌中，但是现实骗不了人，女子的嘴角已经开始腐烂，离得近了能闻见一股恶臭。
“这不可能啊，魂魄散的这么干净，不像是新亡。”青竹老人倒也不避讳，再次将手捏住她的头顶，闭上早已失明的双眼，听了一阵子：“没错啊，她已经死亡了很久了。”
“可是我已经为她重塑三魂，为何她还是不醒来。”葵见痛哭流涕。
“重塑三魂？”青竹老人苍老的声音提高了一个音调：“你用的可是禁术么？”
他见葵见只是哭泣，便知道他的回答，此时沉思一阵：“年轻人，你应当是个术士吧，都不明白这世间的生灵是靠生命能量活着吗？重塑的魂魄没有魂力，也是不能长久的呀。”
“我炼化了上百只大妖收集生魂力，为她塑了三魂，想先吊住命。”葵见手一动，腐烂的黑水从女子口鼻中流出，他好似眼睛被扎了一下似的，将手盖住她的面部。
“还有这一位。”青竹老人缓慢的转身，去看身后安静站立的吉春：“我没有听见魂力，这位想必也是新塑的魂魄吧。”
老人有些不忍卒视：“他再过一阵子也会变成这样，长则一年，短则半月不定。年轻人啊，你能塑魂魄想必是术法了得，怎么就不明白这世间的道理，禁术怎好乱用的。”
葵见受到双重打击，直如一瓢冰水兜头浇下：“老人家，真就没有办法了吗？我愿意用所有的东西来换。”
青竹老人见他有些疯魔的迹象：“先别说他们了，这样下去，你自己怕是也要不保了，人的魂魄受到大冲击，也是要受到损伤的。你莫要再执迷不悟了，快快将这两人入土为安才是正理。”
佳玉用同情的眼光看着他：“那时你一定很不好过。”
“那是自然。”葵见继续回忆道：“那时觉得无论如何都要将他们复活，忽然知道自己的办法全是错的，已然不能再改变结果了。我想着，不然就改变过去。”
“你是如何做到的。”
葵见表情凝滞：“我将收集的所有魂力注入安嘉生魂中，太多的力量撕碎了新塑成的三魂。而后带着安嘉和吉春回到了阴阳之门附近，在那里找从封印的缝隙中逃出的小鬼，现场炼化魂力为阵法供应，我改了很多次阵符，也经历了很多凶险。”
“那结果成功了吗？”
“成功了。”
“那你为何还要回来？”佳玉不解道。
“你相信命运吗？”葵见语气十分平静，好似在冥想中：“命和运是修行之人最要紧的东西，我们的修行就是在命运中钻营，就像虫豸想方设法躲避注定要来的旱季和洪水。”
佳玉也渐渐平静下来，认真发问：“你是成功改变过去了吗？是不是想话本里说的那样，人无法脱离命运的安排，无论怎样扭转都注定要回到命里安排的轨道上去？”
“有这种情况，但当你掌握了时间，便可以进一步扭转因果。这时候的你好似站在山巅上，所有的缘节如棋盘上的落子，任由你摆布。于是我试了很多次，几乎将阴阳之门处的小鬼们赶尽杀绝，也回溯到各种节点，自然也救助和复活了安嘉，与她隐世终老山林。”
佳玉继续问：“那你的生魂应当早入轮回，不在世间才对。那你去过天地鸿蒙未开时期吗？”
“并没有，每一次逆转时空都需要力量来改写因果，将旧缘节抹去，才能在旧枝条上长出新枝来。”
“那你为何不试试？是没有力量了吗？”
“不，力量多得是。后来我干脆做了阵法，直接从阴阳之门后猎取小鬼直接转化魂力，但这样随意的改变命运会使我们不再看重命运。凡人的命运藏在迷雾一般的未来中，可以让凡人能够更好的活下去。”
佳玉看着昔日心中高山一般的家主葵见此时如一朵青云，他眼神望着轮回树，神思已经飘向天外，听到对方问自己是不是还在埋怨他没有帮助自己逆转时空。
他想了想，没有回答。
葵见将手伸进自己的头壳里，在佳玉惊骇的眼神中，从脑中掏出一只绿色的光点来，将它捏在指尖亲昵在凑到眼前端详着。
然后将它轻轻的放在空中，看着它像一只轻盈的萤火虫似的，一闪一闪的打着圈儿飘，终于被轮回树吸引，没进树干了。
佳玉立即用眼神跟上，树干上一个细小的绿色人影一闪而入，透明的树干之下一个幼小的绿色女童闭眼甜笑，随着树干的纹路向上慢慢移动。
葵见眼神中流出深深眷恋，目送着小小的女童去往树顶，去变成叶片，或者成为花瓣。
“很令人感动。”佳玉噼噼啪啪的拍手：“发人深省，我要哭了。”
葵见长吁一口气，并不将佳玉的嘲讽放心上：“我们认为的阴阳相辅相成是修道的根本，但你知道吗，在阴阳运转之上，还有天道。”
“天道又是什么？”果然提起了佳玉的兴趣。
“天道，就是万物运行的规律，若是能修的天道，便能够跳出世上的因果轮回，免受被命运摆弄的苦楚。”
“是吗？”佳玉若有所悟，眼神变得迷离起来，渐渐的进入冥想中。
葵见看他形势，顺水推舟问道：“现在该回答我了，你是如何复活我的，竟然能制作出完全适合我的躯体来。”
“你都猜不到吗？是卯鬼，我用他炼化出来的木魅做你的躯壳，双生子的身体是再适配不过了。”佳玉最后说了一句，便陷入深深的冥思中，深深思考着今次的交谈。
冥想禅修一直都是修道者的功课，令修行者心境上升。
可怜的佳玉没门没派，这是头一次有前辈指引他入了修心法的门路。
他感觉内心很安静，头一次跳出了需求来单纯的思考世界的道理。渐渐的一丝丝绿光从他头顶生出，缠绵的飘在空中，隐隐有细小的雷电隐没其中，与旁边的轮回树相映成趣。
“思维束？”
葵见走近佳玉身边，仔细的观察着这个隐约成型的光圈，这种现象只在先贤大能身上才能看见，在各种壁画中能看到各仙师头顶光环辩法论道，这个羸弱稚嫩的凡人竟然也能达到这个程度，可真是难得。
他不禁自言自语：“你来头不小啊，还这样的有悟性，确实是个修仙的好苗子，在这时代也能思考到天道。”
说罢又换上一幅悲悯的面目：“只是哪里又有真正超脱之人呢，这样汲汲营营的求索，又有几个有好结果的，徒增烦恼。”
他伸手拢在佳玉的头顶，感受着思维束缠绕在手腕上，带来的微微波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