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终于走出石环的边缘时,果然风有大起来,卷着尘土冲这边刮来,他在风沙中回望这里,这一片已经被盖住,又变回了一块荒芜的戈壁滩。
千藏在风沙中跋涉了好一阵子,终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山头,他心中默默长舒一口气。
这下算是真的逃出来了。
看看天色已经是下午,那无知无觉的白峰山小公子大概已经凉了,不知还来不来得及赶去收拾。
千藏心一横,辨认一下方向向伊藤府赶去。
小公子,小神仙,我这就来救你了,你千万自己保重。他展开妖身,化作一个纯白色的狐狸,沿河边跑了起来,刷刷几声飞窜消失在灌木丛里。
千藏一边跑心里一边思量着,这旭奈川边上的小镇实在诡异,种种迹象怪异出奇,真不是他们俩能够玩的转的,等到了伊藤府便劫了小神仙出来,送回白峰山去吧。
他越想越心急,脚下就走了岔路,只得变成人身停下来分辨路线,河边只有一个劳工正慢慢挖河泥。
“哎——那边的大哥,这里离伊藤大人府还有多远?”
那劳工闻言抬头看过来,千藏立刻就把舌头咬了。
第二十八章
他在这里干什么!伊藤府的加害是让英彦在河边挖河泥干苦力?
英彦赏脸远望这边,低低的回答:“什么?”
大约是没认出来他。
“是我呀——我!”千藏连急带气,心里又庆幸英彦平安无事,几下跳下河堤,走近了些才看到英彦恍然大悟的脸。
英彦一脸镇定:“你还活着,府里人都说你被活埋了。”
所以呢?
千藏一口老血逼近嗓子:“所以你跑过来挖我?”
看着英彦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千藏感觉这个小神仙的内心活动还是很好懂的:“你这个时候才来挖我!而且你根本就挖错地方了,等你救我我早就凉了。”他指手画脚的嚷嚷了一阵才平静下来。
英彦平静的看他发了一通脾气,一松手将手中的锄头直直落在泥地上,转身往河堤走去。
千藏看他转身,连忙追过去:“你要去哪里?”
可前面的人理都没理他,上了河堤后径直往东走:“你要去伊藤府?千万不能去那里,快停下来。”
狐狸说着越发着急,伸手去捉他的袖子,随着胳膊猛地一甩,让他捉了个空。
千藏看小公子有加速走的趋势,立即快走几步挡在前面,两手捉住他的双手腕:“你来救我其实我很高兴,昨天我要被吓死了。”
英彦听罢立刻停步,只静静的注视着他,看得他心里发毛。
真是立竿见影!
千藏毫不在意的回瞪,他发现这小公子有一双漂亮的眼睛,眼珠黑中泛蓝,从深黑的瞳孔往外变浅,眼珠外缘已经过渡成浅浅的湛蓝色,泛着珐琅质光泽,眼皮是很秀气的半内双,双眼皮褶子在眼头折起来又随着上扬的眼尾轻轻挑起。
英彦见他半天不动,气道:“你半夜出门将我扔在空屋子里,结果自己被活埋了,这也叫有计划,为何不叫醒我?”
千藏闻言猛地回神:“啊?”
英彦压着火气又问了一遍:“你为何不叫醒我。”
随着他生气,周围仿佛有无形的冷刃慢慢压迫过来。
千藏闻言如临大敌,立马在脑中一遍一遍回想自己是为啥不叫醒他的。
对了,他被迷晕了嘛--还做恶梦发癔症,我是担心伊藤府是成心对他不利,所以主动出击,舍生忘死。
嗯,就是这样。
千藏在心中不住点头,几乎被自己感动了:“你被下了迷药,我好不容易才让你安分睡着,才出门守着看有没有人害你。都是我本事不高,才被他们抓到。”
说罢低头做自责状。
这句话说完冷刃的压力立马减缓了,这人未免有些过于好懂。
千藏顺坡下驴:“那府中确有古怪,可能还出过人命官司,现在又对你下药,现在万不可回去的。已是傍晚,伊藤府一定会在住宿旅店搜找我们,不如先在山上熬一晚。”
英彦听罢赞同道:“也好,那府中确实怪异。我深夜醒来,发现住在隔壁房中就出门查看,府中虫豸聚在伊藤小公子卧房中,围着神龛祭拜,天快亮时就瞬间化作飞灰。我现在仍想不通缘由。”
“你偷跑去了仲麻卧房?还说我大胆。”千藏没过脑子就说了出来,刚说出来就有些后悔:“我被捉去了河边时听府中侍卫说我已是第五个捉去活祭的了,府中一定还有懂炼生魂的术士。”
他们行至山坡断崖的一个空山洞,索性先安置在这里。
千藏熟练的折了许多大树枝在地上铺了厚厚的树枝床垫,又忙活着将小枯枝收集起来准备生火。
英彦则是在断崖边细细的布下禁制,防止行踪被发现,待他返回山洞时,千藏正在围着火堆烤一只剥好的野兔,那兔子穿在一根树枝上架在火堆上,烤出了一层金黄的油一滴滴跌在火上,激得火焰毕毕剥剥的响。
千藏听到脚步声头也不回:“辛苦了,晚饭马上就好,这里没有什么调味的,我在盐树上刮了点盐末,将就着吃吧。”
随手递过烧的漆黑的烤□□子,一阵热乎乎的肉香直钻人鼻子。
“多谢。”英彦坐下接过,就着烤的焦香的兔腿咬了一口,这野兔肉本身柴得很不适合做烤肉,调料也只是盐末,可是就现在又冷又饿的情况下,已经是美味了。
千藏一直看他嚼了一阵咽下才拿起另一只烤兔,笑嘻嘻的道:“看来这盐树没毒。”
说罢不顾小神仙突然冷脸,抬手咬了一大口焦脆的肉皮。
英彦看着他嚼得嘴里冒油从嘴角滑下,却只是不在意的伸手指抹了一下又把手指舔干净,决定还是吃完饭再理论。
一顿晚饭吃的糊里糊涂,两人都饿了,就不计较口味,回过神来已经将骨头舔得精光发亮。
千藏余光瞟着旁边正卖力咬腿骨的小神仙,心里居然生出些愧疚,明日去镇上买些好吃食吧。
英彦已经将肉吃完,把一根短骨头含在口中咂着味道。
千藏搭话道:“明日咱们去镇上探探消息吧,看那邪术士什么来头。”
英彦:“嗯。”
又陷入了冷场,长夜漫漫现在离睡觉还有一阵子,千藏没话找话:“阿白——是你朋友?”
英彦反问:“你如何知道这名字?”面上挂起不悦。
千藏答:“你被府中茶水药倒了,昏迷中一直都在喊他。”
话刚出口便后悔了,这就是交浅言深对吧,而且这应该是很不得了的秘密,可能他从没跟别人说过。
他踟蹰着等回答,果然回复他的是一段长久的沉默。心想这下套近乎不成反结怨,不如我说下府中的谣言把话题带开好了,就说那神汉的故事吧。
千藏清清嗓子:“我是被一个神汉带到河边生祭的,听他说伊藤老爷并不是那个背后的术士,可能是被控制的。这样说来有嫌疑的就只剩下——”
“阿白是我小时的朋友。”
“啥?”
英彦冷不防就开口了:“他是神社下人的儿子,是个半妖。大师傅让他给我做伴的,也照顾我的起居。神社是除妖镇噩的地方,他一直很小心做事,我想等我长大些就可以提拔他做个管家。”
千藏自己接口道:“但是他忽然就不见了是吗?”随手拨了拨火堆,火苗旺了一些。
英彦回答道:“是,那天我求他带我去后山去看神猿的巢穴,我被抓伤了,回来的路上又淋了雨,到神社大病一场。待我醒来时阿白就不见了,大师傅说他是去投奔京都的亲戚,可我知道不是,他不会扔下他的哑巴母亲去京都的。”
千藏试探着建议:“你可以问询阿白的母亲,说不定他就是去京都赚钱了。”
英彦回答:“问了,她见到我吓得瘫在地上,我没有问到什么。过了几天再去时,神社下人说那女子已经疯了,昨日跳崖自尽了。”
这也——太敷衍了,神社里的大人们都这么撒谎的吗?
千藏在心中疯狂的吐糟,这么应付他们未来的小主子不太好吧,等他长大了就会把你们的筋抽出来给他的小竹马做香烛!
要不然怎么说人类又愚蠢又短见呢。
那现在呢?都已经是看得见的小主人了,还是要压抑着疑问吗?
那也混的不怎么样嘛。
千藏强压八卦之心,尽量体贴的提议:“现在你可以再查这个事情,当年的老人已经有了子孙,为了子孙着想,他们也会对你这个未来小主人说实话的,你应该拿住小辈提问长辈。”
他犹豫着要不要说的更露骨些:“你可以背着你大师傅做这些事,不必与他说明,你已经这个年纪是时候自己做决定了。”
千藏试探着去看英彦的脸色,果然,冰山脸又开始制冷了。
他内心直摇头,悄悄往火堆边上移了一下,年纪大了以后可以考虑拿这个故事写个小戏剧本子赚钱,就叫——少年阴阳师的奇妙物语。
这个点子真是越想越棒,我为什么这么聪明呢?简直是把众生都往死里逼。
狐狸兀自得意着。
火堆越烧越小,千藏干脆把它熄灭,将枯枝床一层层摆在灰烬上,这样就能避免地上的潮气伤到筋骨。
“要小心些,灰堆要是没有完全熄灭就会将枯枝燃起来。”千藏啰啰嗦嗦的唠叨着,瞥着小神仙和衣躺在枯枝上:“我守后半夜,你守前半夜。”
哪能让个刚出社会还没脱离长辈的毛娃娃守后半夜呢,这跟送死有区别吗?
他将英彦赶下来:“你盯着点断崖下,我眯一会儿就接你的班。”
已经超过两天没睡了,千藏几乎是刚闭眼就睡着,发出浅浅的呼吸声。
英彦看着他疲惫的样子,总是闪着精光的活泼的眼此时乖顺的闭着,眼皮遮住总是左顾右盼的金光灿灿的眸子。
这眼睛与他平日见到的那些平静的,冷漠的,恭敬的,谄媚的,敷衍的,不苟言笑的,带着讥讽的都不一样。
太过于灵活了,总是带着一点狡黠的光点。
第二十九章
千藏一觉醒来天光大亮,强烈的光照从山洞口照射进来,于是难受的眯眼睛坐起来。
自己这是睡了一整晚?
他慢慢爬起,伸了伸蜷缩一晚的膝盖,这才走去洞口查看。
没有人呢?英彦去了哪里,该不会自己跑去打听消息了吧,这么傻的人去打听别人还不被人打听干净了,真让人不放心。
他站在断崖边远望着,果然看到山坡山一个人影沿着上山小路望这边走来,这居然是给自己找水去了?
千藏玩味的咧嘴笑了一下,这居然是个心软的冰山脸神仙。
山下的小镇并不十分热闹,唯二的两家酒楼也都只是简单的二层小楼,这已经是本镇有名的销金窟了。
这里的酒水点心都要价不菲,还有弹琴的歌女和说书人在此表演,二十个铜板就能听上小半个时辰,当地的有钱人闲来无事在此处逗留一个下午,你来我往的点着曲子,吃着茶点,悠闲的花掉一串铜钱。
“应该到哪里打听消息呢?”英彦一推旁边正听曲子的狐妖:“怎样让他们主动谈起邪术士?我们是不是应该去集市打听。”
千藏正支着胳膊听着歌姬慢悠悠唱着缠绵的情歌,冷不防被推了一下,正要发火又有点不敢:“你就不能耐下心来,好好欣赏我们乡野之地的朴素歌曲吗?”
但英彦明显不愿让他轻轻揭过:“今日再不打听又要花费银钱,这种音乐不听便不听了吧。”
提起银钱千藏心里气更大:“让你拿钱你不愿意,如今没钱花你又心疼。都说了这钱虽然在别人荷包里,但其实是我的钱。”
话说完毕便听到随风飘来的一句句子尾巴:“——还缺多少生魂?”
一瞬间英彦仿佛看到了千藏头上此时不存在的狐耳猛地立了起来。
千藏将手中的枣花面窝窝放回碟中,随手拉住了一个小侍:“加一碟冰糖藕饼待会给我打包,还有——”
他熟练的抛出几个铜板,小伙计灵敏的一把接住,很懂事的凑了过来。
千藏压低声音:“松鹤包厢里坐的是什么人?”
小伙计上下打量,这一位穿着不甚讲究,出手倒是阔绰,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旁边还跟着一个俊小哥:“您是做什么生意的,也是想往伊藤府销货吗?”
他话音刚落,那个英俊小哥便急急问道:“所以里面果真是伊藤府的人?”
在这年代谅你做多大的生意,都得规规矩矩的穿普通的布衣服,因此商人在酒楼中非常好认。
小伙计看他们这着急引荐的样子,心里有点瞧不上,看这两位的长相估计做生意引荐的路子不一般。
但给钱的是大爷,仍是回道:“里面是伊藤府的相田,和府里几个侍卫长。你们要是想卖吃食酒水,找他是不成的,相田是负责管理采买府中下人的。”
听罢那位眼角带笑,气质轻佻的小哥对他说:“点上两壶酒,我端进去与他们聊一聊。”
小伙计收了酒钱,果然将藕饼与酒壶放于托盘中送了过来。
千藏随意地将毛巾解下往肘弯一挂,冲英彦使了个眼色,端起托盘咚咚敲门,走了进去。
英彦看他这轻轻巧巧的混进去,心中十分诧异,混进去然后呢?
装作店伙计与府上管家攀谈活祭?果然是正直限制了自己的想象力吗?
忽然“乒!”的一声屋里乱作一团,吵闹声指责声,还有千藏唯唯诺诺的赔罪声音交替着响起。
紧接着千藏推开门走出来,拉起还在发呆的英彦从转角楼梯处下了楼,直直走出大门口,沿街边走了一个路口才停下。
英彦终于有机会问出来:“你在里面做什么了?”
千藏小心的看了看左右,边走边压低了声音回答:“我把酒壶摔碎了,那管家让我找老板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