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汉看千藏仍要强自说什么便打住他的话:“仲麻的性格我了解,他自小体弱,对于一个强壮的体格有强烈的执念。我看他小时可怜便经常带一些游记和杂说画本给他看,他对法术一道很感兴趣,常请求跟我一同去修行——我没有猜到居然是他。”
神汉将两人安放好,自己坐在牛车前,将手中长鞭一甩,牛车便格楞楞的缓慢走起。
牛车狭窄逼仄,木板泛着一股腐臭味,想来经常用于运送人牲,千藏无力的躺在车板上,随着牛车的晃动摇着,口中血腥黏腻。
“英彦——”千藏努力伸手摇动英彦的衣袖,可英彦像是彻底睡死了一般一动不动:“醒,醒来。”
牛车慢慢的停了下来,随着车身一翻,两人扑通落地。
神汉像拖两只死猪一般将他们拖进一个山洞,待千藏落定头昏眼花的张望四周,却是河湾处一个泥洞,平时淹没在水面之下,此时退潮便显了出来。
千藏拖着昏迷中的英彦往角落躲去,他边咳边喘着,脑中成了一团浆糊,耳听一个模糊的声音问道:“都已得了?”
仲麻已经到了泥洞中,郑重的坐在一旁的木椅上,看着那神汉将一个个木盒、桐匣搬过来,自己则端起手边的冷茶水抿了一口。
“已准备完毕,仲麻主人。”神汉将这些小箱匣摆放在洞窟一边,恭敬的回道。
仲麻听毕,却有些赧然:“小叔叔不必对我如此称呼,我知你不会助我,不得已才强迫你,事成之后必会还你自由身。”
神汉只是问道:“你已想好了吗?这一步踏出去便再不能回头,是好是坏我也帮不得你了。”
他还待再劝,仲麻已冷了脸:“事到如今我如何还能回头,就是前方是刀丛,说不得我也要踏着刀刃前行了。”
仲麻原地走了一个圈,回到椅边:“我不能再回去过看别人脸色的日子了,再说——”
他露出一个狡猾残忍的笑容:“若是我就这样回去,小叔叔能就此不计较我以前杀得那些无辜的人?小叔叔可知小柚子是如何死的?”
神汉本不欲理会他,此时直觉问道:“小柚子?给府里送茶点的小柚子?”
“对,就是她。”仲麻道:“我总会拿些零钱与她买些外面的小玩意儿,使些铜板央她与我玩一会儿。可是时间长了府中人便议论说她要攀附于我做府里未来的大夫人,你一定会奇怪这不是应当更加受人尊敬吗?”
他看向神汉这边,眼神定定,口气却随意:“可她是被活活砸死的,就因为同我这短命的病秧子传了闲话,就被人默认是命贱可欺。砸死她的就是你的好兄弟五郎,她死前受尽□□,冤魂到现在还未散去。”
“不过后来被我打散了。”
仲麻忽然提高了声音:“自从被我招魂现世后就天天缠着我哭诉,直吵的人心烦。事不宜迟——现在便开始吧!”
神汉并未有动作,仲麻立即心生不满,从衣襟出拿出一卷契书,满意的看到那神汉骤然色变:“你若是懂得顺势而为,便省下这许多苦楚。”
他伸出一指,重重点在契书尾部的血迹上,那神汉立刻手脚自行活动起来,口中不住喊道无耻小人。
仲麻听了只是哈哈笑道:“小叔叔,你可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最后还不是要乖乖听我派遣?”
神汉施足力气对抗着控制,此时直觉头疼如同斧劈。他手脚磕磕绊绊的将地上的箱匣一个个打开,又立即将匣子踢乱,手脚相互对抗着。
看这光景,仲麻手上一使劲,神汉即刻痛苦的大喊一声,顺从的打开铁箱。
然而铁箱里空空如也。
“东西呢?”仲麻声音陡然转冷,转头凝视着倒在地上都成一团的神汉:“我问你,生魂呢?”
神汉听罢痛苦的笑了几声:“根本就没有什么生魂,我一个也没杀。”
仲麻被这忽然的变故气的眼目跐裂,秀气的五官扭曲着:“你——找死,你如何挣脱契书控制的,说----。”
他又将手指重新点在血迹处,脸色阴郁的看着他的小叔叔在地上痛苦翻滚。
“就怪你学艺不精吧,仲麻,你也太小看我了些。”神汉冷汗淋淋,口中仍是讥讽。
仲麻听罢,沉吟一秒:“莫不是以为没有你的助力,我便没有生魂可用?我这些日子在府里生病,早已抽空将府中人控制住,他们的生魂随时为我献出——小叔叔你可听过摄魂罗刹宝笺?”
那神汉听罢脸色急变:“那可是”
“禁术,对我知道。”仲麻从怀里取出一方卷起来的素帛,咬破自己右指点在帛画上,那画立刻染上血点,随后便像主动吸血一般越染越多,素白的帛画立刻变得一片血红。
第三十三章
仲麻被妖画吸血过度,脸色逐渐变得惨白,渐渐的,连吸收来的魂力也不能保持他的生机。
画卷好似一个饥饿的吸血蝙蝠,无休止的将新鲜的血液吸进纸张的纤维中,他逐渐委顿在地,手却无法抽离。
看着强忍着爬过来要拉他的神汉,仲麻脸上微笑,口中安慰道:“小叔叔,你莫要再管我了。这已经是最后一步,之后你便可以自由,到时我好我坏与你无关,你都不必操心。”
他感觉周身冰冷,哆嗦的像冬日树梢的落叶:“我已不能回头,我现下夺下族人的生魂为我所用,早已伤了天和,日后的报应会冲着我来的。”
他哆嗦的深吸一口气:“我的报应,我等着。”
仲麻垂头望着地上仿佛在吞噬他手臂的画卷,只觉得眼前昏花,摇摇欲坠。
“成了。”他口中喃喃,果然地上慢慢浮现一个方型法阵,由迷糊变得越来越清晰起来。
仲麻脸上狂喜:“总算——我要逃离这个处境!”
随即哆哆嗦嗦的从袖中抖出几张黄纸,上面似是都用血写了某年某日等,他将纸片一把抛进阵中,那法阵骤然凭空窜出绿火,将黄纸一下烧尽,但之后火仍不熄,越烧愈大,法阵随着火苗燃烧开始转动。
阵法转到快要飞起,临近崩溃,绿色光芒甩的到处都是,又浓又艳仿佛要将人吞没其中。
绿气蒸腾中,仲麻撑在桌几上,欣喜的看着这里,这个屠尽了族人换来的法术终于要成功了。
他
享受着绿光将他团团围起来,疯狂的吸收着夺人魂魄的生机力量,这些力量从他的血管中,毛孔中,口鼻中迅速的钻进他四肢百骸里,令他通体舒泰。
千藏看着这疯狂的一幕,身后四肢折断扔在一旁的神汉,仍在昏睡中的英彦,心里没有害怕。
他只是认真的像一个问题——新的混世魔王要现世了,这世界不知要变成什么样。
不过自己大约是看不到了。
“虽然这已经很好了,但是我想要更多。因为我已经拥有——”仲麻声音洪亮站姿笔挺,头发衣袍飞扬在半空,他一步步稳健的走到他面前。
“控制自己命运的力量。”
随着他的手虚空一抓,千藏软绵绵的被凌空吊起。
他被掐的意识模糊,感觉精神逐渐抽离身体,好似有一根钢丝从他太阳穴中穿过去,在头脑中来回的拉扯,切割他的意志。
“好疼——好疼呀!放了我。”
千藏口中不住求饶,鼻涕眼泪齐出,眼前花白一片,疼的眼冒金星。
他感觉自己被逐渐拉出自己的身体:“不!”
仲麻使劲全力想将狐妖的精神抽出,令躯壳为己用,几乎用尽了力量。
可是那狐妖的精神力确实顽强,每次眼看要剥离出来,几乎可以看到浅白色精神体边缘已经露出体外,狐妖仍口中大吵大喊着把精神体拽回去。
“太麻烦了,不如干脆——”
仲麻将千藏提在半空,嘴巴猛地张到脸盆那么大,利落的将狐妖的身体一口吞掉了。
他闭目凝神,细细的消化一阵子。
将眉头皱起来,思索一瞬:“还是饿,不如干脆——”
他一边说着,脚步已经听话的走到法阵中,他双手张开:“全镇的百姓呦,吾将完成大业,借你们魂魄一用!”
说毕便有大大小小的光点自窗口飞入,落在他手中,仲麻顿时欣喜若狂,伸脖吃下。
那神汉不顾四肢扭断,在地上蠕动置前:“仲麻啊,你万万不可如此!”
那仲麻恍若未闻,只埋头猛吃,绿色的汁水从他的嘴角流出。
“你不明白的,这狐妖魂魄难消克得很,此时在肚中如同石饼,我需得多吃些魂魄补充法力。”
他仿佛吃上瘾了一般越吃越贪婪,又伸手招来更多的魂魄光点填入口中,肚子如同吹气球一样迅速涨起来,整个人活像一只装满水的皮水袋臃肿不堪。
他的腹部皮肤被撑得极薄,几乎要透明了,一副不负重荷的样子,一些隐隐的绿光透过皮肤透出来。
神汉从没看到过这么可怕的怪物,这哪里是自己柔弱天真的小侄,他分不清究竟是仲麻变成怪物,还是怪物控制了仲麻。
“仲麻!莫要再吃了,你已经负荷不住了。”神汉徒劳的喊着:“你,你这是被摄魂罗刹附身了!快吐出来!”
仲麻也感觉到了不对,但此时手脚已不听使唤,口气慌乱:“我控制不住!我饿!”
他此时已经活像一个薄薄的要撑爆了的水球,周身感觉十分迟钝。
“我已经没有退路了,要活下来,非得消克了这狐妖的魂魄,这样我就有新的身躯了!”
他只觉肚里压力连累到了脑子,心脏又将多余的血液和魂力泵到脸部和眼睛,过高的颅压将眼球压迫的几乎挤出来。
“我的头!要撑破啦!我不要死!”说罢猛地顿住,极力吸气,将魂力快速消化吸收掉。
这办法立竿见影,他全身的器官运行的飞快,身形像被坚韧的外壳束缚住了一般往回收着。
“哈,我成功啦!”
仲麻看着自己越来越小的身形,狂喜的叫道。
他看向神汉惊诧害怕的脸:“小叔叔!我成功啦!”
神汉在地上瞪大了眼睛,惊恐的望着他:“仲麻!”
接着有低低的闷响传出。
“你看如何呀,小叔叔。”仲麻陷入骤然脱困的狂喜中,说着便感觉脸上凉凉的溅上了什么东西。
他后知后觉的伸手去擦,却从脖颈处抹下来泡的肿胀不堪的一段肠子。
“这是!”
他立刻低头去看,肚上已破了一个大口,无数浸透着绿色魂力的□□淌在地上,肚肠已撑破流出。
无数绿盈盈的胶质秽物中躺着被泡的黏腻的妖狐。
仲麻被魂力重塑的身体正在迅速的衰败消散,化作一团碎屑被夜里的凉风缓缓吹散。
他感到一阵无力,勉强开口:“小叔叔,你救救我呀。”
那神汉只是别过头不去看他,口中说着:“非是我不愿救你,可你闯下这等大祸,害了这些人命,我已没有这个本事救你。”
仲麻听罢一头栽倒在地上,茫然的看着神汉用断手去抠千藏的嘴巴。
将千藏吸进口中的粘液呕出来,又将他被腐蚀的一碰就会散掉的衣服剥下。
随着一片片衣料纤维被揭开,千藏怀里滴溜溜滚出一个圆圆的物事,此时已吸饱了魂力,由原来的湛蓝色变为浓绿。
避水珠!
这珠子凝聚鲤鱼精倪生所有的道行,天生具有净化浊气,镇静人心的能力。
此时这珠子如同它的主人一般,仍然固执的释放出凉幽幽的气息,不断地抗拒着已魔化的魂力。
“倪生。”
仲麻下半身已化为绿水,只有上肢和头在地上依着。
他呆呆的看着避水珠一路打着转滚来,亲昵的挨在他手边。
仲麻此时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伸手勉强捏起珠子,望着它渐渐从浑浊的绿色慢慢的转为蓝色。
小镇的天亮得很早。
一两声鸡叫唤醒早起的人们,蒙蒙的亮光中未吃早饭的村民纷纷扛着锄头,拖着犁铧往田间走去,相互抱怨着昨晚未睡好,你看我今早起来眼皮都是肿的。
大路上骨碌碌轧过一辆马车,在寒冷的冬日早晨分外惹眼,这马车被棉帘子遮得严严实实,跑过冬天干燥的塘土,向着村西绝尘而去。
“车里的女子是谁?”一个侍卫骑着马挨近另一个小声的讨论。
然而他的同僚也并不知道:“会不会是村里的女子,来时也没见过她服侍。”
这一个侍卫听罢大摇其头:“这个村子风气当真不好,居然能从府外结识府里的贵客。”
另一个也叹气:“不知这女子有何等神通,能哄得英彦大人带她走。英彦大人这样的人品,绝不是这样不守规矩的村姑能高攀的。”
说罢两人一同叹气,男人的八卦心其实一点都不比女人少。
车里千藏仍是昏睡着,躺在车中的棉榻上。
英彦在一旁看书,时不时瞟一眼,伸手将露出的白绒耳朵往头巾中掖一掖。
真麻烦呀,又不能扔着不管,这也算自己的救命恩狐。
千藏在睡梦中难受的扭了一下头,将脸别到另一边去。
“会扭到脖子的。”英彦口中解释,伸手将他的头摆正,又将露出的耳朵塞进头巾。
马车驶上宽阔的大道,道路平整,车中也并不十分颠簸,千藏终于养足了精神,大发慈悲的醒了过来:“狗子?”
他立刻闭嘴,改口道:“大天狗大人!这里是哪里,我们这是得救了么?”
故作清纯的眨了眨眼。
英彦理都未理他,长长的睫毛一眨,又翻了一页书页。
“你是看我长得好看,这是要与我私奔吗?”千藏继续眨眼。
“我要去京都觐见除噩,你重伤未愈,不能把你留在旭奈川。”英彦终于回答他,但眼睛仍然盯在书页上,没有分一点给千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