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袖抹了一把额上滴下来的油汗,将眼睛近近贴在帛书上,映着跳动的烛光分辨上面的字迹,似是觉得满意了,兀自点了一下头。
他们的主子一动未动,由着小侍女手指如飞的编着辫结,牙咬着绳圈把一头乌黑的头发打整的利落。
套上盔甲似的一层层的礼服,杏白只觉得胳膊酸疼,她一趟趟的将这一层层礼服托过来,在大冬天直热出了一头的汗。
“这些不戴了。”英彦退开杏枝为他加冠的手,杏枝脸色大变:“可是奴婢们伺候的不好吗?”
英彦径自站起,提起外袍披在身上,转身道:“不是,只是不想戴了。”
管家急的发抖,跟在他身后:“大人可是有什么地方不满意?”
他看到这位大人回头冲他冷冷的一瞥后立刻改口:“不,并不是质问大人,只是这冠帽是术士等级的体现,不戴冠既是对祭祀的神明不敬啊!”
英彦脚步未停,双手为自己系上衣扣,整了整大袍,取了只狐面捏在手里:“祭祀若是心诚,神明都会看到,讲究些虚排场不是我等修士应当做的。”
果然开始搞事情了,管家在心中暗暗着急。
他走至门前,侍女连忙为他换上出门的厚毡鞋,随着他的动作衣摆一闪,将毡鞋笼在宽大的外袍之下了。
一群侍女侍从连带着管家手中拎着镶金玉的冠帽跟在他们主子后面,惶恐的看着大殿越来越近。
及至殿后门口,天皇府的下人们将他们迎进去,管事终于绝望的摆出若无其事的笑脸与主家的管事寒暄起来。
余光中,英彦被一群人搀扶着走向殿口了。
一路小心翼翼,终于还是被古怪的未来小主人脱离了他的掌控,捅了篓子。管事笑出一脸的笑纹,想一想今天的诸多程序,背后冷冰冰的都是凉汗,站在风口上只觉得如坠冰窟。
走过一道道蜿蜒曲折的通道,跨过一个个新的或是旧的门槛,便到了大殿的后门口。
这个大殿活像一个极大的剧场,自己则是想粉墨登场的伶人。
耳边是杏白焦急的催促和不知情的府中人尴尬的讨好,英彦将手里的狐面扣在脸上,伸手细细的绑好带子。不知若是自己发挥的好会不会有人扔赏钱上来,英彦忽然有一点想笑,他被自己的想象大大的取悦了。
第三十九章
不知若是自己发挥的好会不会有人扔赏钱上来,英彦忽然有一点想笑,他被自己的想象大大的取悦了。
他想象中杏枝在场中当当当一阵敲锣,杏白站在一角拨弦唱曲,自己则在正中间手里捏着取火决,用口向观众们喷出一个大火球来,天皇被惊得一骇,随即叫人行赏,紧接着便有无数的铜板和银角。
不,这里是天皇府,扔上来的奖赏可能金钗玉带居多。
杏白看着英彦隐着神秘笑容的侧脸,担心极了,只把两道浓眉皱到一起去。
杏枝恍然未觉,她双手捧着英彦宽大的衣摆后围,控制住两眼不要左右看着。
大殿里有主持仪式的文臣声音正在郎朗的说着祝词,抑扬顿挫,十分悦耳。
待到念祝词的声音一顿,英彦便迈开脚,一步跨进大殿里。
“大人冠帽!”
杏白绝望的看着手中的宽大到坠地的衣袖被猛地一拉,离她而去,不禁叫出声来。
那做主持的文臣闻声回头,正看到一个穿华服,戴狐面的人影自后门进来,反应十分迅速:“此是天皇大人最尊贵的客人,来自白峰山的现世神仙,大天狗。”
他一语毕了殿两边座位上立即发出如苍蝇嗡嗡一般的窃语。
在大殿的尊位上,神羽天皇饶有兴致的看着来人。
真是个矜贵高傲,孤僻冷漠,不可一世的现世神仙,这个不守规矩,不戴冠帽,披发进殿的高等妖怪。
那文臣接着说道:“天佑我皇,各式吉祥征兆齐齐降临,天边紫云缭绕,人间贵人现世。”
说毕有无数紫衣裙的舞女从大殿角落里涌出来,俱都披着轻柔紫纱,三五成群的随乐师的轻巧乐曲舞动起来。她们错落有致的将英彦围起来,一点点赶至最中间,渐渐形成一个别致的花型。
这些舞女都是千挑万选上来的,形神皆美,一舞一笑都是动人心肠,更兼腰肢柔软,持紫纱舞动时真如随风飘起一样,许多大臣看得都呆住了,相互交头接耳,冲着场上指指点点。
这舞蹈排的雅致极了,到最后还站成花型,随着乐曲的鼓点,将手中的紫纱凑做花瓣的样子,做出鲜花绽放的过程。
花蕊正中间站着脸色冷漠,与一众温香软玉格格不入的英彦。
神羽天皇忽的噗嗤一声,想是也发现了这一微妙画面。
闻声的众臣齐齐从眼角处小心地观察着他,天皇大人这是笑了一下,是为什么笑呢,是觉得可亲还是可笑呢。
未等大家研究出什么来,神羽天皇已经先一步从尊位皇座上站起,端起席上的一盅美酒,冲着英彦遥遥举杯:“祈福祭祀乃是国之大事,便有劳你了。”
这是要赐酒?
只见英彦脸色如锅底一般,一步步走近皇座,两边大臣探究的目光如附骨之蛆死死黏在英彦身上,坊间传言这位神仙是非竹米不食,非露水不饮,洁癖程度堪比神鸟凤凰,这是为皇权折腰,要喝人家的残酒喽?
在翻滚如热油一般的目光注视下,英彦走至近前,伸手接住这盏御酒,在无数网罗如织的视线中,携着酒盏收回手臂,直至前胸。
随即翻腕一倾。
英彦将御酒在堂中潇洒一泼,酒滴瞬间落地,谁知落势忽的变缓,逆转重力作用腾空飞起,酒液在殿中凝成一条半透明的龙型,看丢了一众大臣的眼珠子。
那酒龙在空中摇头摆尾,攀在殿柱上冲着众人狰狞的无声咆哮,随即在大殿半空中呼啸飞舞不止。它在众人头顶高低盘旋,几次擦过大臣的帽边,引出无数惊呼。
约莫一刻钟之后酒龙似是心有归意,它猛然拉高身形,奋力飞至殿尾悬挂的红绸处,猛地扑进了红绸里,消失不见,红绸上不见半点湿意。
一秒钟后殿上忽的下了一场蒙蒙的酒雨。
大殿上的众臣哪里见过这样的架势,都被震惊得一时无语,一时间气氛变得静默。
“好!”
大家一同抬眼看向声音来处,只见神羽天皇抚掌轻笑:“果真神仙手段,不是我等凡人能够想出的,今日吾等也是开了眼界。”
既是奠定了基调,众臣纷纷七嘴八舌的吹捧着,有文臣当即填诗作赋,武官只得声音洪亮的不住叫好,说今日当真见到了神迹,真是盛世气象云云。
堂上君臣相得,互捧臭脚,英彦心里不住的想我的赏钱呢,他等了一时,大臣也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但是出于礼貌自己不好直接打断他们,于是英彦便开始放空。
英彦以前并没有这么频繁的出过神,兴许是神社修行清苦,没有让人无聊休息的机会,抑或是这种无意义的社交活动就特别的引人出神。
今日本来他准备的是清心咒。
其实,清心咒的作用也可以用于救治离魂症,可以试试辅助以汤药,其作用都是镇静凝神,就用香樟叶辅之决明子煎一副汤药用药炉熏出气味。
还有香樟木做茶桌也对茶水有影响,那么樟木用来雕刻法器想来也是不一样的。
“大人?”满殿的大臣们齐齐望向他。
英彦立刻回神,淡淡回答道:“可。”随即转身去拿法器。
殿后走出擎着孔雀尾羽一样的大御袯串和大串法铃的盛装巫女,都梳着一模一样的发辫,扎着银色水引线结成的白鹤花簪,表情冷漠,显得朴素又郑重。
她们簇拥着伺候英彦重新整理了大袍,便纷纷的或捧着铜镜,或擎着法铃法扇安静的站立两旁。
许是受了巫女的庄严神圣感染,殿上气氛凝重起来,无人再议论说笑,一时间静的落针可闻。
英彦在众神侍的拱卫下,慢慢走至殿前,祭祀开始。
“没有钱便到别处去!”老板一声喝骂,手中的被卷应声落地,重重的跌进被马车轧的蓬松的冬日塘土里,砸出好大一蓬灰雾。
兴许是上次没有给好脸色,房东老板这次是铁了心将他赶出去了:“莫要再说了,自你搬来我这屋子便衰事不断,我那婆娘说在你屋里还见到了绒毛鬼,你这次就是有钱也别想,这屋子我已经许给卖布阿江。”
说罢咣当一关门,将千藏关在了外面。
千藏捡起被卷,被骂到脸上也不见生气,只是拎着捆绳将满是灰尘的被卷扛在肩上。
他这些年来到处游走,这样的场面他见了没有十次也有八次,心里只不住盘算着去哪里找个清净的落脚处呢。
京都的贫民区看似都一样,但各处也有各处不同的规矩。
这片棚屋的大哥是一位年轻时做盗墓生意的匪头,年纪大了便想做些善事,因此这一片的房租格外便宜,收到的盘剥也少,养活了许多米粒粒大的小民。
这样的地方是他生活的最清净的地方之一了,邻里之间的冷漠也令他十分惬意,不然去城西的落月坡碰碰运气吧。
再要是实在不行,就变回狐型挖个坑住一阵子。
毕竟是天无绝人之路。
他慢慢往巷子外走,拐上了细蛛网一样的分叉小街,街上到处是卖便宜吃食的摊子,于是便掏两个铜板买了一只糖猪吸溜溜的吃着。
他扛着简单的被褥往城西的路走,城西是庞大繁华的京都城溢出的一点触须,沿着落月湖住了许多做浆洗生意的匠人,自他们来了,那些买湖边小筑的贵人们便嫌弃的搬走,剩了许多穷人买不起富人不惜买的宅院,孤零零站立在一片低矮棚屋中。
千藏直走了半日才到落月坡,此时太阳已西落,跌进碧绿的结着厚冰的落月湖。
及至冬日,白天短暂,浆洗工人们早早停工,只剩湖边重新结上冰面的冰窟,活像一张满月脸上冻出了口子。
小路上也没有人来往,只有走到坡上的棚屋才会有租房的地方。
月亮升上来了,白汪汪冰凉凉,像是结了一层霜气,又像是个冰凿的壶盖。他只在天皇府见过这种东西,有钱人用来冰时令水果用的,轻巧的一片藏在冰壶的壶盖里,他与英彦解释了很久才让他明白,但最终英彦也不懂做这些究竟有什么意义。
千藏想着,不禁的噗嗤乐了出来,在冰凉的月光小径上笑的左摇右晃。
坡上的简易民居已是漆黑一片,门窗紧闭,但这些简陋的破门烂窗挡不住凛冽北风,风便似那得了势的小人,吹着呼哨拉帮结派的钻进门缝窗角,将屋里的热气系数带出。
但这是已辛劳了一天的贫民居唯一休憩的时候,挤挤挨挨的微小如同蜂巢一样的民居静静安睡,只剩路上一间小屋里亮着一豆亮光。
第四十章
千藏站在小屋门口打量着,从外面看这个屋子小的只用三步便能从这头走到那头,里面一盏小小的油灯亮着,照亮屋里简陋的桌椅床凳,还有,一个默默坐在桌边的小孩。夜风冰凉刺骨,小孩也并不关门。
“能进来避一下风吗?”千藏问。
小孩只是将在油灯下映的水亮的眼瞳向这边转了一下:“可以。”
他听到千藏进门的声音,便跳下凳子,摸摸索索的倒水给他喝。
这是个盲孩子,这么晚不关门休息有点奇怪。
千藏接住递过来的水碗,道了谢,握在手里:“小朋友,你的家人呢,这么晚你怎么一个人?”
那小孩摸索着走到凳边,熟练的坐回凳上:“坡头阿金家去了人,阿爹去帮忙。”
千藏想着这三不着两的回答,余光瞄见了屋角堆得一堆纸扎和沿着墙根靠着各式板材木料,这家人是做丧仪生意的。
死亡在王公贵族和升斗小民这里都是一件大事,来时哭着来,走时便要安稳的走。
虽说这片拥挤挣扎的贫民居,死了人也只比下雨淹死一只蚂蚁重一点点。
“这些都是你做的?”千藏喝了人家的热水,有心攀谈一下,果然盲孩子脸上露出一点点笑,但仍是腼腆:“生意好时,我半天也能做两幅纸花环,也会编好些纸线花样子。”
千藏觉得这个话题开得不够好,转移话题:“我是来办事情的,要暂时落脚,这里有可以租房的地方吗?”
盲孩子听罢“看”向他这里:“你若是想租房,不要去坡头租,那里房好地势也好,但是那一片的房东是我们这里的恶霸,去那里租房光是问都要留下十个铜板,看了房你便要租,不然他们会放狗咬人的。”
他顿了一下,仿佛在思考:“你可以去我家隔壁的阿简家问问,他爷爷要去北边贩货物,屋子会空出一阵子,应该是愿意便宜租出去的。”
门口传来脚步声:“阿清,谁来了。”
盲孩子阿清欢喜的跳下凳子,急急摸索至门边,口呼着阿爹。
来人亲昵的将阿清举起来抱在怀中,阿清则兴奋的搂着他的脖子,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千藏拘谨的站起来,思考着怎么跟这个屋主介绍自己,或许能够让自己在这里窝一晚,谁知那人忽的站住,警惕的将他打量了一遍:“你怎么在这里?”
“你认识我?”千藏疑惑的衬着亮光仔细分辨着眼前这个头发花白的中年人,却怎么也认不出:“你是?”
那人将阿清放下来,让他去准备床褥,自己拉了一把凳子坐在桌边。
“你若是要报仇,我不躲就是了,我已经老了,没什么可惜的。但是阿清是个无辜的孩子,你不能。”
“等等。”千藏糊涂了:“我根本不认识你,为什么说我来报仇?”
“看来你是真的忘了。”那人也衬着灯光细细打量着他:“你已经这么大了,小藏。”
他疲惫的笑着,瘦的垮了型的脸上皱纹沟壑纵横,扭出一个无奈又欣慰的奇怪表情。
“文川先生。”千藏口里喃喃:“你怎么在这里。”
那人掏出烟斗,将烟丝捏成指尖大的小球:“你叫我大河吧,那日你逃跑了,我也装死逃出牢房,拖着肠子被一个走亲戚的夫人捡到,她以为我只是一只受伤的羊,便将我带回她家养着。”
他低低的讲着:“那夫人当时正怀着阿清,后来被府里嫉妒的大夫人害死,我便连夜偷了阿清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