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清没见过外人住在家里,兴奋的为这客人忙来忙去准备铺盖,小脸跑得通红,高兴的摔了一跤也没在意。
文川去锅边盛了一大碗玉米粥放在桌上,看着千藏呼噜噜的喝着:“你这些年在哪里,过得怎样。”
千藏将粥含在口中,脑子里一片混乱的想说法:“我去了村里一趟,有些不适应,这才又来京都。我住的房子不让租了,这是过来找住处了。”
文川将烟从鼻子里喷出来,耙拉了两把头发:“若是不嫌弃,我这里总能住得下你,你要是想住宽敞些,明日我帮你打听下谁家有便宜的空屋外租。”
他将烟锅在地上磕了磕,起身整理屋角的物事,留给千藏一个有些佝偻的枯瘦的背影。
深夜的天皇府也是灯火通明,祭祀后的大宴刚散,客人们三三两两相邀出门回府,相互议论着今日的这场祭祀。
小院中杏枝和杏白却是一脸严肃,大人今日这样的露脸,也有她们服侍得当的功劳。
杏枝捏着大礼服的肩线将其整个拎起,平整的铺在榻上,杏白拿着个大铁烫斗将其再度熨平。
杏枝大着嗓子向屋里喊着:“大人明日去赏梅会想穿哪一件大袍?”她静静听了半晌并没有回答,想是这一天施法劳累,英彦已经睡着。
杏白嗔怪的瞪她一眼,后者只是调皮的冲她吐了吐舌头。
杏白手上将阔大的衣襟一遍遍的熨着,直到绸布面料如同镜面一样平滑:“明日有雪的,赏梅的园中定然会冷,准备两件皮毛披风吧,我看那两件白绸的就很好。”
手上熟练的将大袍一翻,去熨另一面:“里面就穿那件厚夹棉嵌银丝正装吧。”
杏枝无聊的听着她的话,一整天的紧张感无处发泄,便一只手去掐大袍上的金线线头。
杏白伸手将姐姐的手拍开,发出清脆的一声。杏枝拿眼瞪她,只得到了个责怪的眼神。
英彦在榻上阖眼养神,刚泡过了热水,也将这一天的疲乏洗去了不少,此刻也算是刚缓过气来。
今日在殿上险些出事,为保稳妥大师傅交代此次祭祀只是做个虚样子便好,万不可出纰漏,万一召唤出什么不好收拾的便是将皇家的安危架在火堆上,召唤不出又要受怀疑,即便是顺利的召唤出神明,也有被诟病的可能。
所以这次他根本就没有画召唤阵,用调了女童鲜血的朱砂墨画在地上的,只是一个变化了的式神阵。
做法后现身的,将会是一只养在后山的异种白孔雀罢了。
只是那孔雀妖自小养在白峰山,好吃好喝的调养着,翎子雪光灿灿,阔大尾羽如霜花做的冰箭直指四方,且孔雀这个物种天生神情傲据,长了个不可一世的样子,看起来活像个吞风饮露的世外神物。
这件事本应是万无一失的。
会不会是自己记错了呢?或者是神社中人做事不仔细?
他努力的回忆事故发生的经过。
那时他穿着沉重的大礼服走过殿厅正中,站在鲜血淋漓的阵前,余光稍微的扫过地上的符阵,加了血的朱砂显出鲜艳的深红色,活像在地板上划出的新鲜伤口在涓涓流血。
这画出的阵法由于自己内心不喜,便印象比较深刻,当时的阵型并没有问题。
紧接着两旁的巫女为他换整理衣装,手里飞快的为他将半披着的散发扎好,顺便伸手取走头上戴的狐面,于是他又恢复成那个一丝不苟的神社少主。
然后他接过巫女们递过来的短剑和招魂法铃,等待着他自行装神弄鬼一阵便可以收工回府。
谁知变故陡生。
法阵吸饱了法力便开始往外渗出鲜血一样的粘液,紧接着一阵红烟涌出,将围观的大臣们吓了个好歹,殿上的侍卫们纷纷拔刀护在众位大人前面,甚至有的侍卫准备护送天皇大人出殿。
待红烟冒完后,大家一起望过来,法阵上居然什么也没有。
过了好一阵,终于有个胆大些的大人问道:“敢问阴阳师大人,您召唤的神明呢?”
英彦从未想过这种简单的骗人把戏都会出错,此时也是惊得说不出话,只是姑且凭着他冷漠镇定的表情维持着体面。
他将手中嵌着黄金虎头的剑锋往手指尖一点,白皙的指尖立刻渗出一枚血点。
将食中两指抵于唇上,轻声念了几句,随即伸指将这一点血横抹在眼皮处。
不知何时外面天气阴下来,冷风钻进来,吹得殿中烛火跳动,将众人的黑影照的满墙乱跑。
天皇大人未说要出殿,两边的大臣也不敢大着胆子说自己心中惶恐要先走这种话,只得哆哆嗦嗦的退到殿角,胆子稍壮的从前面侍卫的肩膀处看过去,好奇的打探着。
只见一抹鲜红十分显眼的横亘在那白皙的阴阳师的眼皮处,他一身浅白色大袍在殿上茕茕独立,殿上的冷风吹的他的衣袍猎猎,颇有一些诡谲的派头。
第四十一章
英彦拿眼看着阵处。
已经平静下来的阵符上黑雾渺渺,如有实体,阵符面上如同热水开了一般沸腾翻涌,像煮着一锅黏粥一样翻着大泡。
他再次确认符阵有没有画错,但是心中总是有一点疑惑,好像是什么地方出了错。
英彦一步步走近阵边,俯视着地上阵符,总觉得除了血腥味之外还有一股淡淡的恶臭,身后众人看他未能做出什么实质的事情来,忍不住相互悄声议论着。
周围杂音嗡嗡,在听力甚好的英彦耳里如同出于闹市一样吵。
“娘亲。”
英彦猛地回神,抬头打量着四周,只看到了奇怪的回视他的眼神。
是藏在人群中?
他将视线从一个个大臣和侍卫、巫女的脸上划过,没有鬼气,那这种臭味究竟是哪里来的?
难道是?
英彦猛地看向首座的神羽天皇,冷不防看到神羽天皇饶有兴味的,也在打量他的眼光。
发现他在看自己后,冲他微微笑了一下。他仔细打量着这个尊位上的大人,他表情、姿态无一不对,但又十分怪异,但就是仍然没有鬼气。
“娘亲。”
英彦立即向声音的方向看去,可是声音的方向好似就是自己发出的。
他焦急的原地转着看寻找,眼神之处,被看的人纷纷惶恐的避开,一时间围观的大臣如同退潮一般让开,将他一人剩在大殿正正中。
英彦脑中纷乱,总觉得像是抓住了什么思路,他低头苦苦思索着。
半晌,他抬头冲远处侍卫道:“拿一碗酒,越烈越好。”
首座贵人微一点头应允,侍卫应声而退,过一瞬便端了一海碗的烈酒。
英彦咬破舌尖,定了定神,仰头喝下半碗酒,十分江湖气的凌空一喷。
随着酒雾骤然升空,大殿上方一个吊在半空的身影一闪而逝。
“啊——这是,这。”
就这么一瞬,便有大臣认了出来,他吓得滚倒在地,连滚带爬的躲向殿角。
“大公主!是大公主回来啦——”
这一声尖利的嚎叫像一颗火弹将殿上众人炸的魂飞魄散,有前朝的旧臣已经吓得几乎失了禁,只得拖着吓软掉的双腿往门口爬。
“慌什么!”神羽天皇推开侍卫们,从尊位上信步走下,直至英彦身边,和他并肩看向大殿的虚空中:“英彦,你可能收伏这恶鬼?”
英彦盯着殿堂,心里细细推算着:“恐怕是附在梁柱里了,要强行捉它要将梁柱拆下,势必要损坏大殿。”
神羽天皇接口道:“齐英殿是历代天皇的朝殿,拆掉便毁了国运。”
英彦思量一瞬:“也可让冤魂自行消退,陛下可知这冤魂有何心愿未了。”
神羽天皇停了一下,没有回答,又走回坐上。
便有个老臣走过来,作揖说道:“英彦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两人走至殿尾无人处,这须发皆白的老臣才开口。
“不怕英彦大人笑话,这也是宫廷旧事,不便外人知道。”他捋了捋胡须,接着说:“前朝无道,百姓深受其苦。但当时其气运未尽,若是强行逼宫,那势必要倾举国之力以命相搏,几方拉扯,平增灾祸。”
“这时便有人进言,说当朝的大公主已到花龄,因其性格执拗尚未婚配,可选适龄男子与其结交,进而劝降招安。因这公主眼高于顶,一般二般的男子皆不能进其眼,我主便令当时的侍卫队长,也就是现在的晋安大人潜进殿中,做一名保护公主府的普通侍卫。晋安大人当时已有家室,但因大事为重,才不得不答应下来。”
英彦感到一阵恶寒,他似乎已经能猜出接下来的走向。
果然,接下来便说道:“那大公主果然日久生情,与晋安大人颇有情谊,晋安大人便苦口相劝,让大公主顺应天意劝她的兄长退位。那女子生长在宫廷中,即刻察觉出晋安大人的身份,便想远离他,并找借口撵他出府,但此时她已经有了晋安大人的骨血。”
英彦最开始冷着一张脸默默听着,此时直把眉毛拧成疙瘩,感觉胃里一阵阵腻歪。
“晋安大人被撵出府后多方打听,才知道大公主因未婚产子被禁足公主府的消息。他买通看守进府中去看她,并承诺要带她隐居。大公主毕竟是女人,终于忍不住相信他,打点好城门守卫准备明晚出走。”
老臣似是有些累,越说越慢:“及至这晚晋安大人带着王军诱开城门,攻打京都,终于兵不血刃夺下王权。大公主前去齐英殿,期望凭自己与晋安大人的情谊保下她的皇弟,但是被不知情的王军吊在梁上示众,因这梁太高,绑了她的士兵立即忘了她,因此有人发现时她已被吊在这里一月有余,产子时的伤口流干了血成了干尸。”
大概是看出英彦眼中的讽刺,那老臣轻咳一声,仍旧递话:“不知若是让晋安大人前来相劝,能否让冤魂平复怨气?”
英彦回道:“有这个可能,但是大公主若是对他做什么,我只能答应尽量保他安全。听着经过怕真是怨气彻骨,让晋安大人自行考虑。”
白发老臣听罢哂笑一下,回话去了。
胆小些的臣子早就逃出了大殿,还剩下十几个胆子大的留下来处理事情。大殿门一直开着,想必是都已做好夺路而逃的准备。
已有臣子来劝了好几次,神羽天皇执意留下来看这个热闹。
兴许是被沾有鲜血的烈酒一激,阵符这一块逐渐升起薄薄的普通人眼可见的黑雾,侍卫们忧心忡忡的守在一边,宫廷阴阳师们站成一队严阵以待。
过一时晋安大人便被从家中请到殿上,他已耄耋之年,早已请辞归家。
晋安大人被搀扶着对神羽天皇行过大礼,自己拄着竹杖站在一边。
齐英殿上雕梁画柱辉煌如昨,但昔日英豪如花美眷总敌不过时间冲刷,早已物是人非。
他一路赶来早已知晓祭祀出了事,也知道他是被派来清算昔年的旧债,此时已是心有成算。
待天皇大人摒退了其他大臣,便开口道:“一人债一人担,是我辜负了大公主,自然是要我来还。”
立即有通情达理的老臣安慰道:“为国效力,做臣子的悉听吩咐罢了,老大人不必太过自责。况且那大公主并非死于你之手,此次也只是想她说清楚事由,平息她的怨气。”
晋安听了这番话,枯瘦的脸上泛出苦笑:“但终究是我负了她,怕不会就一两句推脱的话便能了。”
神羽天皇平静的看着这勉强坐在凳上的老人,忽的转过头来:“大天狗大人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英彦本来正在观察大殿结构,看能不能单换下梁柱,不动支撑柱,闻言恭敬回道:“我是修行之人,常年在山中,于这些事都是第一次听,并无看法。只是大人对这冤鬼心中亏歉,既至劝说时可要摆明立场不可被她牵制。”
天皇听言眉眼一舒,轻笑出来:“谁说修士不问世事,不谙人心,我看你就十分懂得人心事理。待会与大公主谈话,晋安大人的安危便交于你手了。”
英彦点头称是。
过一时有侍卫来禀大殿上禁制符都已刻画完毕,可以开始做法。
十几个阴阳师张着一层层浅蓝色的空气结界,将将神羽天皇罩在殿尾,其余人让出一条道来,好让天皇大人能够清晰地看热闹。
英彦带着艰难行路的晋安大人走至原先的召唤符处,这里的符已经被新画的符代替了,整个大殿被巫女们新涂上去的禁制符画满了,有几个巫女失血过多被抬出去,整个大殿充斥着浓重的血腥味。
英彦将晋安安顿在阵符一侧,自己抽出腰侧的短剑,挑了一页黄纸符,手上极稳,几笔画出一个新符来。
又含了一口烈酒,噗的喷在纸符上,黄纸符顿时变得水光淋淋。
英彦口中轻念几句,两指一并,轻点纸符,那沾了酒的纸符立刻蒙上了一层激烈燃烧的火苗。
他用剑挑着火符在空中绕了几圈,指向虚空。
第四十二章
“着!”火符如流星射出,钉在头顶的梁柱上。
似是被符纸伤到,虚空中响起了清晰的嘶喊声音:“娘亲,娘亲啊——”
伴有殷殷哭泣声环绕殿中,空旷的回声又将声音放大,种种声效真是令人心惊。
晋安已经坐不住了,他一路上慷慨陈词要为君分忧,此时也不免有些害怕:“铃兰,是你吗?”
嘶哑难听的哭声一顿,换上了一个清越飘渺的女声:“阿遥,你来了。”
众人盯着大殿上方,未被烛火照亮的大殿黑暗中,渐渐显出一张苍白的脸。
大公主满脸血污,衣衫褴褛,一副受尽苦难的样子。她从黑暗中探出一只苍白瘦削的,挂着残旧衣物碎片的胳膊,像是想触摸什么。
晋安看到这样子,脸上表情说不出是嫌恶还是心疼,他苍老的嘴角向下挂着,有些不可思议的样子:“铃兰,你怎么变成这样子了。”
铃兰粗声笑了两下,口气哀怨:“还是先看看你自己吧,你那日为你的主人骗开城门篡逆,如今又得到了什么好下场,没有奖赏,居然被软禁了,你可真是个废物。”
说罢尖声笑起来。
晋安像是被扎了一下似的猛地一抖,被说中心事,却强行辩解着:“你尽管笑吧,你为你的国家,为你的皇兄要诱降我,如今不是也落得这个下场吗?你不是喜好打探吗?在这里吊了这么久,一定知道许多宫廷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