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一个女人上战场杀敌,赢到现在真是侥幸了,可笑那老皇还将此事视为佳事命民间传唱。”他呵呵的笑了几声,笑声阴恻恻的不带任何感情。
他将眼皮抬了抬,瞥着英彦:“那铃兰的冤魂真的全部散去?”
“晋安找来了佛堂墙砖里的白灰,加了硫磺和鸡血酒,这些对付魂魄都十分厉害,我已经看过,齐英殿中已没有阴气。”英彦答道。
神羽天皇听毕十分满意的点点头:“你对于晋安的死有什么推测?会是铃兰干的吗?”
英彦自己也十分纳罕,什么样的法术能做出这样的爆炸呢。
自己退出来时晋安已是占尽上风,铃兰若是有什么杀手锏断不会留到最后才使出来。况且这种爆炸像是什么炸药制造出来的,恐怕神羽天皇已经往阴谋论上想了。
忽的“叮”的一声清脆声音打破沉闷,不一会儿便有一个穿藕色罩衫的长发丽人行至书房门口:“铃兰公主的侍女已带到。”
想必这是要详查了,英彦也没有凑热闹的爱好,便知趣的告辞。
走至大门处迎面碰见两个侍卫打扮的人提着一个老妇人走进来。
这前朝公主的侍女在本朝想必受了颇多苦难,侥幸隐姓埋名多年又被翻出来。
她苍老又瘦小,破旧的棉衣像是裹在她身上。上半身无力的垂着,脚尖脱着地面被提了进去。
英彦出了寝殿大门,已是傍晚了,天边落霞火一样的红,几只归鸦哇哇的飞向天际。
当晚便有内侍带了赏赐的金银和文玩珍宝,在院中将奖励帛书大声的念了一遍,说白峰山修士英彦聪敏果敢,驱除前朝恶鬼,免灾祸于未然,特赐英彦可于府中行走,赐神社供奉粮米若干。
英彦疲惫的回到房内,泡了热水澡,躺在榻上回想一天发生的事情,终于不敌疲惫沉沉睡去。
千藏正站在木梯上叮叮当当的修补门梁,大冬天只穿了一件薄衫仍是热的直冒汗,他抹去滴到鼻尖的汗水,冲着下面喊道:“再递一些铁钉来。”
阿清站在木梯下,寻着他的声音垫脚递上一把钉子,小脸上挂着懵懂的微笑。
千藏歪着头打量了一下修好的门梁:“我手艺不错。”说罢从梯上直接跳下来。
阿清吓了一跳,随即反应过来笑了起来。
老羊文川抱着一捆柴草从巷口走来,他将柴草放在门口,蹲在灶膛口点起火来,余光中瞥着旁边忙来忙去的一大一小。
“大河,阿清的眼睛能治好吗?”千藏小声对他说。
文川自顾自生火,滚滚浓烟横着飘过小巷,过一小会便有邻居的叫骂声传来。文川大声向那边道了句抱歉,马上就好。
“看了十几次,从小村落的巫医到郡里的大医士,都说这是胎里带来的残疾,治不好了。”文川说着,两手拢起细小枯枝放入灶膛里,黑烟呛得他直咳嗽。
千藏问道:“没有去京都看看?”
文川揉一揉被呛得发黑的眼睛,把手在裤子上抹了两下:“我们刚到这里才两个月,还没有去过京都,钱不是问题,只是一次次的失望让阿清有点不高兴,不愿意去了。”
千藏支使阿清干一些活,阿清乖乖过去,活像一只左摇右摆的听话的小傀儡,静静的搬东西。
“我在京都有相熟的人,要不要我带他去看?”千藏懒洋洋的靠在柴草堆上晒着太阳,只觉得屋外比屋里暖:“那人很有些来头,应该认识不少名医士。”
文川根本就没有指望这没长性的人帮忙烧火,这样的话早饭就吃不到了:“什么样的人呢?我记得你以前就很爱交朋友。”
“说不上爱交朋友,但这一个确实是个有来头的大人物。”千藏喜滋滋的回道:“若是他有心帮忙,能把全京都的医士都叫来挨个的给阿清治眼睛。”
太阳升到中天,热烘烘的烤着棉外袍有些微微的烫,文川惬意的晒着,看着锅里的水咕嘟嘟的冒着泡:“是不是又扒上什么大户人家的千金了。”
第四十六章
他抽出一支枯草杆咬在嘴里,苍老松塌的下巴使劲碾两下:“这么大了还是没个正行,还是不要到处跑了,安安心心的找个落脚地吧。我这些年也攒了些小钱,过了这一段给你找个媳妇。”
千藏却避而不答:“就这么说定了,我去跟阿清说治眼睛的事。”说罢像个弹簧似的原地蹦起,两三下跑进木屋。
阿清在狭窄屋后的小窗处,仔细翻晒着采来的野茶,他耳听得脚步声,转过头来冲着这边:“源叔叔。”
千藏没想到他这么敏锐,微微征了一下,凑到他身边:“这是野茶叶?”他将莹白的手指叉(错字不要学)进茶叶片里,一片片晒成深绿色的茶叶从他指缝里纷纷漏下。
“阿爸进山去总会带一些野茶野果回来,我会做成茶粉和果脯让他拿去集市换粮米。”阿清腼腆的解释着,还是有点害羞:“如果你早来几天,还有晾好的莓干吃。”
阿清的乖巧让千藏感到十分窝心,他恭维道:“你这么能干,为你阿爸省了不少事。”
阿清听罢有些害羞的低头,手里将晒好的茶叶拢成一堆,一捧一捧的装进一个麻布缝制的袋子里:“我都是用手感来晾晒的,当晒到微微有些焦香时。”
他捧起一把茶叶在鼻前闻:“就差不多了。冬季水果稀少,我便秋季丰收时晒成果脯存着卖,像这样用细致的布袋装了拿去卖,很受富家太太们的喜欢。”
千藏手肘撑着脸颊,听着身边的小东西喋喋不休的唠叨着生意经,十分稀奇:“你可真是受了你阿爸的真传,一样的钱迷。”
他将手掌在阿清眼前晃晃:“你的眼睛能感觉到光线吗?”
“能感觉到光亮,但是看不清东西。”阿清在他乱晃的手掌阴影中,懵懂的眨了下眼睛。
千藏看着他轻微抿着的嘴唇,试探着问:“愿意去看京都的医士吗?”
阿清听到他的话,大大的黑眼珠动一动,似是有点动心,口中却轻轻拒绝:“阿爸也带我去了不少地方,瞧了各地的医士,都说不行的。”
幼小白嫩的手上不停,将装好一包的茶叶紧紧的扎住口,巧巧的绾了个花,配着粗麻布缝成的布袋倒也有几分乡村野趣。
千藏看他并不是一口否定,便有意游说:“京都很漂亮的,有很多好吃的,无论看不看得好,我都带你去转转。正阳街有一个卖点心的铺子,里面有全国最多最全的果子点心。”
他一边说一边打量小阿清稚嫩的脸,小小少年藏不住事,犹豫不决这四个字仿佛就写在脸上,便加了一把火:“你也可以把你的果脯和茶包带过去卖呀。”
阿清听到这里猛的转头看他,清凌凌的眼睛里似乎带了一丝神气:“一日可得返吗?”他又为自己的大胆害羞起来:“若是一日能回就可以。阿爸,也要跟着去。”
千藏松了一口气,猛的身手揉了揉阿清的头顶:“放心吧,你一定不后悔。”说罢浑身轻松的走出门去。
文川正在乘汤,碧绿的菜梗烩着精肉片,在这贫民区中,这饭菜已经算是十分丰盛。他每日去山边采买木材,时间富裕时便会上山做陷阱猎一些野味,除了拿去卖之外的边角肉块就拿回来烩汤。
肉菜汤滚的正旺,锅沿上米饼烤的金黄,这已经很不算粗茶淡饭了,他将汤水一碗碗乘出,连同米饼酱菜放在托盘中端进来。
千藏给阿清洗干净了手,两人乖乖坐在小桌前,托盘随即上桌。
拿起米饼咔擦咬一口,焦脆的饼皮十分有嚼头,和着温热的饼坯就着咸香的小菜,千藏吃的十分开心:“阿清十分能干,这些年一定帮你不少。”
文川亲昵的看着小口喝汤的阿清:“他从小懂事,一点都不用我操心。有时候我唯恐会委屈了他。”
千藏含着饼渣,咕噜一口喝下半碗菜汤:“阿清答应跟我去京都治眼睛,你看你何时有空。”
“我时间方便得很。”文川抬头看他,有些犹豫:“你那个旧友,是什么来路呀,果真能帮这么大的忙?”
千藏看他疑心病发作,脑中想了一下,凑到文川耳边小声道:“就是白峰社的少主人白峰英彦,如今在天皇府做客。”
文川听他解释,惊得都忘了下咽,立刻被呛了一下,满口的辣酱吸进气管,趴在桌边大咳一通。
千藏扭过来猛拍他脊背给他顺气,手里拍的蹦蹦响:“我知道你不放心与术士来往,可这真是个例外。”
文川伸手捉住他大力击打的手腕,兀自喘息道:“你胆子可是真是大了,居然跟术士混在一起。”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像是不想提这件事:“先吃饭。”
然后捧起瓷碗一口喝净,为阿清喂饭。
阿清身体弱,胃口也不好,看着文川掰成一块块泡在汤里的饼十分为难,他也不知为何气氛一下变这么紧张。但他一向省心,只得勉强的大口吃饼。
“阿清吃饱了吗?”文川轻声问他,待阿清回答后便收拾了碗盘拿去洗,剩下千藏一人端着汤碗喝着。
千藏拿着空碗走到门口,文川正蹲在地上洗碗盘,他将手里空碗放进盆中,随即接过文川手里的水盆:“你放心吧,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我会小心的。”
文川听罢似乎是更生气,推开他的胳膊,重新将盆接过来:“你总是没轻没重的,如今可是长了大本事。我知道你如今是个成年妖了,有了出息,也有见识,不是我们这些年老妖能比的。可你这未免也太托大,若是个小术士也就罢了,小打小闹的法术也不用太怕。这可是白峰神社的人啊,随便出来一个人就能弄死你。”
千藏看他生气,也知道这是担心他,心里有些不好受:“我曾经救了那白峰英彦一命,看他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这些忙他大概不会推辞。”
文川看他还没听懂,有些气急败坏:“不是说帮忙不帮忙,就是阿清一辈子看不见,我照顾他一辈子便是。你不该,不该拿自己的安危开玩笑。”
一阵子咳嗽后又喘了一阵,才微微的平息了怒气:“你自己交朋友的事,你自己做决定,我如今也管不上你。阿清的事,不用你操心了。”
他压抑着怒气,感觉到身后阿清忽然跑远,知道这是听见了。
可是这也没有办法,掉入火坑的人无论如何看不得别人再往火坑边走去。
千藏讷讷:“你就别生气了,我不去就是。”
他伸手抚了抚文川苍老佝偻的脊背,手掌拍过去都感觉不到肌肉,都是嶙峋的瘦骨,昔日健壮慷慨的大妖如今也落得这样狼狈:“我会小心的,只是这件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日头渐过中天,有一点西偏,将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千藏没有听到他回话,只得自己站起来。
他一步步走回屋里,听见文川将烟锅在地上重重一磕:“不要去找那个白峰山的,听见了没!”
“哦。”千藏敷衍的回应道。
屋里窗台处阿清小小的脊背沐浴在阳光里,现在太阳正好,落月坡冬日的景色枯草遍地,映照着蓝天白云此时也颇有一些质朴可爱,只是阿清看不见这些。
那就听文川的话,不去找他?
千藏心里没主意,其实没有阿清的事,自己八成也不会想起去找这个跟自己差了十万八千里的人,可是猛地将它提出来,这个念头就像飞来飞去的蜂子总是赶不走。
而且落月坡这里太无聊了,真发愁。
千藏花了一下午时间,将小木屋修缮整理了一遍。
文川站在屋后的荒地上咚咚的打木料,细细的将刨平的光洁木板钉起来,他干一阵子活就要休息一阵,在冬天热的直冒汗,脱掉棉袍只穿着破旧的内衫,干活时会时不时露出松塌的皮肤上的陈年旧疤。
千藏给自己扇着风,用脖上的毛巾擦着汗,眼神瞥一瞥那道疤。
这道疤可以说十分狰狞了,这么多年过去仍然十分显眼,从肚子正中往左边横拉过去,几乎把文川整个切断,刀疤深深的陷下去,像是断了又重长的树皮,疤痕叠着疤痕,可怖极了。
“我另找个医师就是了,在京都我认识不少人的。”他稍不注意就把话头递了出来,立刻就埋怨自己这张臭嘴怎么总是憋不住话。
气氛一时寂静,冬日寒风夹杂着暖阳,两人一时无语,默默做着手里的活,天上白云流转,日头渐渐西偏。千藏看看天空,拍拍手掌上的灰尘,准备收工了“你这么喜欢阿清,为了他的眼睛费心,我都知道。”
他没有料到文川居然会忽然开口,手上的动作一时僵住。
听这口气这是要拒绝了呗。
“如果你心里有数,就去找吧,自己注意就好。”文川手中摆弄着一截截雕着兰花纹饰的木板:“我老了,确实会胆小一些,不愿意让你冒险。”
千藏小声回他:“我知道。”
文川放下手里的刨子,慢慢走进屋里,过了一会儿又走出来:“这里是我攒的钱,还有晒好的药材野货,帮忙把这些都卖了,为阿清请个好医士。”
他慢慢走到落了叶只剩光树杈的樱树,将在上面晾着的各式药草收拢起来。
千藏走过去帮他将药草仔细码放到麻袋里,这么多的药草叠起来也只有半麻袋,不知是他花多长时间攒的给阿清的治病钱。
“我就不去了,身体沉重不能远行。你带阿清去看病要自己小心,阿清本家是京都人,是姓大河源的一架富户。她母亲是这家主的二太太,你要小心这妇人,她娘家势力很大,一直在查找逃走的阿清。”文川接着说道:“我没有孩子,我的一叶到五叶都没能活下来,阿清是我所有的期盼了。”
千藏听着心酸,打断他的话:“我定会平安送阿清回来的,到时候他的眼睛就能看见了。”
文川听了也不十分高兴:“我的身体注定是一天不如一天了,说的是大不了养活阿清一辈子,但是我也知道我早晚要放他去看这个世界,他不该被我关起来。若是他有什么喜欢干的事情,你留心一下回来告诉我。”
千藏一边听一边不停的抱怨他说丧气话,嘟嘟囔囔的将药草收拾起来:“你还是跟着去吧,也剩的在这里说这种话。这种爱往坏处想的毛病真的是一点都没变。”他收拾好东西,搀扶着文川往屋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