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阿清早早叫醒新来的客人。
千藏揉着眼睛:“你起来这么早吗?小阿清。”
阿清只是安静的笑着,看得出他很兴奋,将手指去捏他的被子边:“我都知道啦,阿爸都跟我说了。”
“说什么啦?我怎么不知道。”千藏看他高兴,有心逗他:“有什么好事也告诉我知道。”
阿清轻声的哼了一下,将小小的毛茸茸的脑袋扭到一边:“阿爸说你带我去京都看医士,治眼睛。”
“咦?你不是不太愿意去,莫非是我记错了?”千藏慢腾腾的从被卷中起来,屈起膝盖穿衣裤,忽然记起阿清看不到,便大大咧咧的将两条光腿露出来,磨磨蹭蹭的穿裤子:“不逗你了,你去了不能乱跑,要跟紧我,不能离我太远。知道了吗?”
阿清抿着嘴,笑出一双弯弯的笑眼,将小脑袋点成了啄米鸡。
千藏换好衣服,便看见床头摆放着一副行囊。他弯腰翻动了一下,里面整齐的摆放着干粮饮水,于是扯着嗓子大喊:“大河——这是让我们今天就出发?怎么连行李都收拾好了!”
他没听见回话,便趿拉着鞋子走到门口,直直撞上一张驴脸,退后看看这居然是一架驴车。
“既然决定了就去吧,再过几年就要下大学,怕你会困在路上。”文川摆弄着车辕,扯着绳索使劲绑着,他手劲颇大将驴子勒的十分不满,不停的撩着橛子,试图去踹他。
千藏看着这丝毫不怜悯同为食草动物的同胞的文川,内心无语,站在一旁默默洗脸看着他将驴车装好。
阿清在一边看着,一副并不清楚状况的样子,但是似乎有一点高兴,蹦蹦跳跳的跟在身后递着东西,耳听着千藏的脚步声回过头来:“锅里热着荠菜窝窝,阿爸捞了新腌的菜头,我去给你取。”说罢慢慢走进屋去。
第四十七章
文川如同要嫁女儿一般,对着个摊开的大包袱指指点点:“阿清容易风寒,这个药煎一副喝两天就能好,如果他嫌苦不喝就给他吃一粒蜜饯,但平时不要给他多吃。”
千藏看着包袱里零零总总的东西,心里有些不落忍:“不然你还是跟着去吧,我也没有把握带小孩子,而且我也不会赶车。”
文川将包袱皮对角拉过来打了结,一把拎起来放到车上:“不用你赶车,这是坡上白大家的,他今天进城里顺路捎上你,再过一会儿他们就该过来了。”
他话语刚落便有几个人从坡上走了过来,远远跟文川打招呼:“大河先生,吃过早饭了未,今天我家小子与你一起去京都城。”
文川便忙不迭的解释今日是他家的远方内侄带阿清去,让把他俩捎到西铁市。
千藏将呆站着的阿清猛抱起,放在马车的横梁上,自己走过去接住一大布袋的干药草:“你真不去?”
文川摇摇头,小声道:“照顾好阿清,若是治不好至少也让他出去转转透透气。”
千藏见劝他不过,只好作罢,回头将包袱安放在车厢一边:“与你阿爸说再见。”
阿清则是有点踟蹰的说:“阿爸不来吗,我有点害怕。”他将细小的胳膊攀在车辕上,伸出一只小小的手掌虚抓两下。
果然收到了文川责怪:“你是大孩子了,去京都一两天就回来了,你要乖。”
千藏将阿清抱在肘弯里:“行了行了,阿清就是第一次出门有点不适应。”
前方传来赶车人长声的呼喝,驴车往后微微一倒,又往前悠悠驶去。
“你别乱想啊,我们至多四天就回来了!”千藏大声的喊了几句,阿清居然也学着他的样子:“很快就回来!”
驴车走很慢,但是文川苍老的脸很快就看不清了,直到驴车拐上一个弯道,那道佝偻的身影也看不到了。
“哎。”阿清带着鼻音轻声叹了口气。
千藏听得好笑,这小小的奶娃子居然也懂一些离愁别绪,倒是将他伤感的心思冲淡了不少:“你真的是第一次去京都吗?这些年你阿爸带你去了哪里?”
阿清还未来得及回答,赶车的车夫已是接了话茬:“你是他们家的小侄吧。大河是个和气人,他与阿清搬来时间不久,刚来的时候他给人看病抓药,后来房东收了临街医师的钱不让他在这里治病。大河又做起了葬仪的生意,但是私下里也给我们治病。”
说罢回头冲千藏挤了挤眼睛,千藏才发觉这是一个农夫打扮的姑娘。
她懒散的叼着一只草枝,单手拉着驴车的缰绳:“他手艺好,又不收我们药钱,他家里有什么事,我们都是愿意帮忙的。若是遇见什么问题,只管来找我。”
这姑娘应该是个结实的村姑,从小砍柴拉车,很有一把子力气,又性格爽朗,在千藏眼里她与一般的男子也没有什么分别。
“一定一定。”千藏随口应下,心里在盘算去哪里现将药草卖掉,不然得带着麻袋包去寻医。
这拉车的驴子倔得很,驴车一步三停,赶车的农家女不留情的噼噼趴趴敲打着才不情不愿的往前挪,来时走一日的路程坐驴车愣是拉拉杂杂到了晚上。
京都城里灯火初上,暮色掩映中小生意人们并不急着收摊,这才是做傍晚生意的时候。
结束了一日的辛劳,许多人这才有时间出来转,严寒天气也没有打扰游兴。
一排排彩色的纸灯笼吊在街两边的屋檐下,活像冬日柿树上挂着的通红柿果,意思是此店营业中。
白色的热气从店门口欢快的冒出来,帮忙招揽顾客,受了这引诱的来往行人也不免进店小坐,吃一碗热腾腾的拉面,配着鱼饼和新酿的淡米酒,这算是又活了一日。
精致的木窗里摆放着一个个漂亮的和果子,不时有身高未及膝的小儿拉着年轻的母亲央求着指指点点,当母亲的心软,经不住爱子的恳求,掏出五六个铜板买上一个豆沙包,让孩子热腾腾的捧在手里。
过了六合木大街,千藏不顾挽留,带着熟睡的阿清下了车。他揉一揉窝了一天的腰腿,将轻飘飘的麻包往肩上一扛:“路上兴奋了一路,现在就睡着了,真是小孩子。”
说着认命的蹲下来将阿清背起,慢悠悠往前走。
这一路实在累人,千藏找了个小店,没有砍价便爽快地付了钱,将阿清和药草安顿下来:“老板,这里有收购药材的地方吗?”
老板端来一盘烤热的馒头,一碟子熏鱼块:“客人是来卖药材的吗?”
千藏拿筷夹了一筷,熏鱼味道一般般,他刚从摇晃的驴车上下来,喝了一口粥才开了胃口。
听老板说道:“这条街的街尾有一个医馆,里面收购药材,只是对于药材的品质有一些要求。客人的药材是哪里采来的呢?”
千藏早先年与文川一同贩过药材,此时也是轻车熟路,他夹一筷子鱼干丢进嘴里嚼了半晌:“我也不太懂,是别人托我来卖的。他家住旭奈川,是个世代采药的,前几日到京都来投奔我说是要来卖药材。但是昨日跌伤了腿走不成,又急着要钱,央我将药材卖掉好给家里还债。”
这老板听罢犹豫一下:“既然是这样我也可以代为引荐,若是急着要钱我便连夜跑一趟吧。”
千藏状似毫不在意:“我也是个外行,就劳驾老板了。”
那热心的老板安顿一通,急急出去了。
这也是买卖药材的老套路了,有陌生人来投宿,店老板便会将他的来路打探清楚,将觉得有价值的消息卖出去,给在京都中的生意人行方便,今日这个肥羊真是撞到了狼口。
冬日留客,一夜好眠,阿清似是终于睡够了,到处摸索着穿衣。
“这么早就起来?”千藏蒙在被中懒懒的说道:“今天带你去吃京都最好吃的点心,你真不再睡一会儿?”正说着房门口响起砰砰的敲门声:“客人,您起来了未?”
真是没醒也被吵醒了。
千藏心里愤愤,只得将衣服拉进被中磨磨蹭蹭的穿,被冰冷的衣服凉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阿清已经穿好衣裤,坐在褥边犹豫的等待着千藏发话,他好去开门。
昨夜也未洗漱便睡,千藏此时衣衫不整头发未梳十分邋遢,他不紧不慢的将毛绒狐脚变成人类光滑的脚掌,趿上鞋子,走去开门。店家见惯了进城收拾的光鲜体面的外地人,一见千藏十分嫌弃:“客人也稍微收拾一些罢,我与客人找了一间大医馆,里面都是正经的大医士,很讲规矩。客人若是收拾整齐些,也能投他们的心意卖个好价钱。”
“我着急出门,未带换洗衣物,原指望卖了钱现成买。阿清,咱们走了!”千藏唤着,阿清轻声应了,拉着他的衣角一起走出门口。
两人慢慢吃完店家准备的粥和米饼,店家已经十分不耐烦了:“客人那,不好让人家久等的。”
“不急,吃饱了再去。”
想是生怕早去的药商已经卖出了足够的药材,这一单会落空,老板已是催促了几遍。
他焦急的看着土包子住客慢慢吃毕简单的早饭,再将不停打嗝的阿清喂饱,终于高台贵足的走出门时泪都要流下来了,早知道应该去拉另一单生意的。
被老板一路风驰电掣的拉进这个街尾的正规医馆,千藏心里有几分底,这架势想必是十分缺药材了。
他抬头看了药香居这个活像是酒馆一样的店名,扛着包袱,拉着小阿清走了进去。
这里有三间店面大,已经是很有点规模了,到处都是走来走去的伙计,门口挂着盘点的牌子,见了他们便赶人:“今日盘点,不营业的。”
店老板拦住吆喝的胳膊:“我昨夜来报备过得,就是今早来看货的。”
伙计一听认出来:“今日已收购足足二十斤药材,你们来晚了。”
老板听毕如遭雷击,脸色像是刷了一层墙灰,急急求情。
伙计欣赏了一会儿这惨白脸色,拿捏足了架子开口:“不过还是拿来看看吧,若是没有好的还是早些回去吧。”听言老板脸色急转,又鲜活起来。
“我家是为城里大家族看病的,用的药材需得全须全尾,有一点破损就有伤药性,是定然不能要的。再者说有一些常见的药材已经买足,也是不能要的。”
这也是故意的,是为了压价钱找了借口。
千藏一脸懵懂:“原来有这些规矩,我竟不知,如此便查验罢。”
他将麻包扎口解开,将药材一件件取出,摆放在柜台上,周围立即围了一圈学徒的伙计。
这群人里嫣然是已开口的这人为长,他不停的翻翻捡捡,口里刻薄:“黄连,独活,雪见草,哎,这都是些常见的药材,今早单就黄连已买了五斤,不能再买了呀。”
说罢听着千藏反应:“这些个是野草吧,这也能当药材来卖?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真是不懂规矩。”
第四十八章
“你这些我也不耐烦看了,这一包我算你五十铜板如何?”他将眼睛斜斜看向千藏。
阿清听罢十分委屈,这些药材都是文川每日采摘积攒,他亲手翻晒炮制的。
就小小声说:“都说了是好药材,但既然你们买足了,我们去别处看看。”他心里忐忑,轻摇着千藏衣袖。
千藏伸出手将包袱一压,利落的将包袱抽回,待众人未反应过来便几下绑好:“既然是小少爷说不卖了,我们便不卖了。”
伙计看这反应勃然大怒:“不卖就滚!我看这京都除了我们家你还能卖给谁家去。”
他看见千藏不紧不慢拎起麻包,一手领着阿清,向门口走,忙气急道:“这里是你要来就来的地方吗?”
早已有几个人高马大的伙计拦在门口,另有一个开始装门板。
这可不是一般的气急败坏,这就是医馆中的黑店了。
住宿店老板应该也没见过这阵势,惊得抹了一把汗:“这是干什么,莫要伤了和气。”其实他心里门儿清,他只知道这家店盘剥压价,却不知还有这等强买强卖的嘴脸。
“和气?这乡下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现在讲什么和气。”一人应声而出,猛看活像是个成了精的大耗子,瘦不伶仃的手爪捏着卷账本,跟仿似有八个月身孕的臃肿腰腹成了鲜明对比。
这人将瞪眼珠往这里一滚,千藏立即有种身上的钱被搜刮了一遍的错觉。
旅店老板看这些伙计的架势,立刻识时务的投了诚:“这人是旭奈川来的,大人知道旭奈川一代出好药材,他是替他的熟人来卖药。他领着的是那人的幼子,恐怕那人还有积蓄,大人可以扣住那小孩然他们交出药。”
这药店老板听罢极满意,他看看左右,伙计们对他使了个眼色,看来这药草果然是不错的。
“这就不对了,我们是正经的生意人,说什么扣不扣的。”他发音腻腻歪歪,像是从鼻子里哼出来的:“伙计们不懂事,吓到小公子了。”
他蹲下来,用手去捏阿清的小脸,却被千藏伸手挡住。他也没计较,看了一眼已经关闭的店门:“今日医馆盘点,不会有人来打搅的,我们可以好好的说事。”
他往店门处一站,便有知机的伙计搬了木椅来。
医馆老板将肥胖的身躯往木椅上一墩,黏黏糊糊的开口:“你的药草其实一般,说实话只是产自旭奈川才受人追捧,你若是卖给我呢价钱我也可以加一些。”
麻包里的药材其实只是落月坡后山采摘的,只是由于文川照顾得当,将药草苗在野外条件下养殖得很好,因此是比一般的药材大很多。
“但我这个人是很讲究互相尊重的,你尊重我,我就尊重你。若是今日你不识时务,让我感觉不受尊重的话呢,店中伙计们恐怕要为我讨个场子。”
这医馆老板恐怕是没念过书的,说场面起话来直让人摸不清头脑。
千藏用空出来的一只手接住从袖中滑出的扇柄,普啦一声打开,轻轻扇两下:“意思是不卖给你就要找我的麻烦。”
医馆老板连连否认:“找什么麻烦找麻烦,客人未免太粗鲁,伙计们为我抱不平,我也不好责备他们。”
看着这老耗子精前言不搭后语的颠倒是非,千藏有些不耐烦,却听见阿清颤颤巍巍的开口:“你这人,好不要脸,想贱买我们的药材也不敢直说,胡乱拉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