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个闯入者似乎并不在意。
他两手张开向前摸索着走了几步——这居然是个盲孩子。
一时间侍卫也不好冲着毫无攻击能力的幼童打打杀杀,只得将他拦在众位贵人之外。
一愣神间,千藏就扑了进来,将阿清一把捞进怀中:“众位大人,是我们失礼了,家中幼侄贪玩,让诸位见笑。”
两边侍卫不听他分辨,猛然见到小童家的成年人,顿时找到了出气筒。
几人七手八脚的想抓住千藏,千藏只好忙不迭往门外跑,因他们太过吵闹,许多客人吩咐快抓他们出去,侍卫们只得硬着头皮围追堵截,要抓住这个扫兴的闯入者。
双方一逃一抓,靠近门的几个花凳被撞翻一地。
但听为首的那人一声:“都停手。”
几个侍卫才悻悻罢手,只是将门守的死死的,几个人抓一个人没抓到就算了,若是让他们逃出去回去定要受指责。
出声那人稳坐尊位,面前小桌上摆着各式丰盛吃食像是一筷未动,只是动了酒水。
他轻声吩咐道:“让他们出去吧。”
屋里人都是一惊,待要劝阻,那人却轻抬手指,侍卫只好开门将两人放出。
幸好是虚惊一场,千藏嘴里不住道谢,抱着阿清往出走。
“所以你也不知道这是什么药材吗?”
这稚嫩的话语刚落地,屋里便刷刷射出几道眼光,坐在右侧的一个胡须甚重的男子不悦道:“你这小儿出此狂语,知道上座的是何人吗?”
他话说一半便被打断,那上位坐的男子道:“小弟弟,是什么样的药材,可否拿出来让大家见识一二。”
“大人莫要生气,莫与这小儿计较。”胡须男长个粗犷壮汉样,意外的是个心肠软的,生怕这小儿胡说话得罪众位大医士,不停的出言阻止:“让他自己出去便好了。”
那上位男子却不认同道:“这世上药材成千上万种,不看怎能知道?”说罢和颜悦色的向着阿清:“让我们看看你带的药材吧。”
在千藏瞪掉眼珠子的目光下,阿清从怀里拿出一束枯草,摸索着往前递。
一把干草被一个医士伸臂接在手中,恭敬的程给那上位男子,周围的医士皆伸脖细看。
“不就是棵枯地母?”左侧有人忍不住出声:“成色也不好。”
立即有人接口道:“季节不对,现在地母还未收获,是去年的旧药材吧。成色确实不好,植株也很小。”
上座的男子将那株药材捧在手里仔细看了一阵,又凑在鼻前闻,然后将它传下来:“你们认为呢?”
“应是地母草的一种吧,就是手感略有不同。”胡须男闻了一下,顺手将它传给下一位。
这人接过来也是闻过之后,又将一片枯叶扯下来用两指碾碎仔细闻气味:“这气味跟地母一点儿也不同,仔细看叶片上的锯齿比地母要多,叶片对生,地母是间隔生长的。”
他的话一出口,其余医士都凑过来,将这株枯草围起来,议论不休。
“小弟弟,这药草你是在何处所得?”那上位人越过众人向阿清问话:“是从哪座山上采的?”
首座发话了,难道是什么稀世药材?
众医士闻言更仔细的看着,就快将这药材盯得燃烧起来。
千藏将阿清圈在自己怀里,像一只护雏的母鸡:“捡的。”
“捡的。”阿清与他同时说。
“捡的?”那人疑惑的问道:“在哪里捡的?”
“在山脚下。”千藏只为脱身胡乱编排,此时心思电转,阿清却又先开口了:“我家是做葬仪的,去年有一人来赊纸扎,自称没有银钱,只好以药材来抵帐。”
上位男子沉吟一瞬:“你家住何处?父母可健在。”
阿清答:“小人家住旭奈川,父母都在,此次是叔叔带领来京都求医,想以草药换些资费,不料这一路行来没有人认识这些药。”
这个谎编的,我只能给及格分。
千藏见势不好,小祖宗虽是嘴里有些防范,但这明显不是省油的灯,言多必失的。
立刻开口打断阿清:“请大人饶恕我家小侄无礼,家中贫寒,哥嫂虽心疼他并不告诉他家中处境,因而还是不知世事。”
他嘴里胡乱说着,眼光到处瞟着窗口和门边、楼梯的位置,心想抓住时机跑掉算了。
那上位人将药草攥在手中:“看来是我想岔了。我不瞒你,你这个不是地母草,而是难得的药草——珠玉盏。”
他这话将众人镇住,反应快的人急急捧了这棵草左看右看,这架势恨不得塞进眼里才好,随即又被另一人抢去啊:“确实与一般的地母不同,可是这名药怎么如此——”
不入眼。
胡须男也惊讶:“这珠玉花盏的名字这样体面,唐本草也说这是开花晶莹剔透,结果明艳动人,果然传言多有不实。”
药材传到手中,他将枯黑的草秆捏在手中转着细看:“会不会是炮制的问题?”
“正是炮制的问题。”上位男子满意的接口:“表皮晶莹剔透,其植株必生长在多水地方,刚一摘下便会脱水沤烂,所以要用石膏快速脱水,储藏在陶罐里待药性稳定方能取出,这些步骤哪一环出差错都会功亏一篑。”
听罢立刻有医士问:“小弟弟,你可知这卖药材的人在何处?”
千藏拦住阿清,自己说道:“那人着急赶路,将药材予我们抵账。现在不知去向。”
那人并未如何失望,这些只是罕见毕竟不算奇药:“久井,跟他们过去看看药材,若是合适便全部买下来。”
那胡须男应声起身,立即被千藏拦住:“怎好劳烦大人亲去,我去将药材取来便是。”
说罢告辞,提着阿清出门,咚咚的跑下楼梯。
“你这个坏小子!胆子竟然这样的大,你阿爸叮嘱你多少次让你听话些,知不知道险些闯了祸。”
千藏将阿清夹在胳膊下面,一路数落着觉得十分手痒,深觉小孩子难教。
阿清自知做错,此时安安宁宁的挨训。
千藏两□□替着跑路,几乎要把自己绊倒,心里想着不然就此跑掉算了,什么药材不药材的先不管,但是心里又不知究竟有什么潜在危险,这其实是一笔不错的生意。
及至旅店小巷,便有个候在巷口的伙计远远望见他们,手舞足蹈的跑将过来,千藏带着阿清躲闪不及被抓了个正着。
细看却是那个要砸他闷棍的药店伙计:“哎呀大恩人你回来啦!来来来我们老板有请。”
这人简直像是换了一副心肠似的,显得十分的热情好客,伸手要去抱阿清,却被千藏扭身藏在身后:“好好说话,你找我何事呀?你们老板醒了?”
伙计一副喜笑颜开的样子:“先前不知恩人您也是——”
“噤声!”千藏立刻打断他的话,回头看看趴在他背上的阿清:“行了带我去吧。”
三人来到已经倒塌半边的药馆,从屋后绕过去走到墙根处一个大地洞口。
“。”
千藏向里面看了看,果然是鼠精还是住在地洞舒服,心情复杂的看了看伙计。
伙计收到他疑惑的眼光,热情的邀请:“不必担心会有不测,您的一手刀法我们加起来都不是对手的,何况我们都是——”
“行了我知道了。”千藏立马拦住他的话。
千藏背着阿清爬下地洞口:“你不要动,抓紧我知道吗?”
阿清低低的哎了一声,伏在他耳边说:“那伙计也是鼠精吗?”
千藏一惊,好险将阿清颠下来,刚要开口伙计却乐呵呵承认了:“小公子真是聪明,我们几个兄弟是来京都谋生计的,刚来时没有什么出路,全都是由老板指引咱们才能找到这个安身的药馆。”
千藏暗自咬牙,一边留神脚下的木梯一边叮嘱:“回去不可以告诉你阿爸。”
阿清在他背后点头道:“放心,我晓得的,那你是什么妖呢?”
千藏一个趔趄险些摔下:“你胡说什么!”
阿清却认真道:“我都知道了,昨晚睡醒摸到了你的脚,覆盖一寸长的软毛还有肉垫。你是狗狗妖吗?”
第五十一章
这臭小孩!
伙计在前面领路,此时呵呵笑的恭维:“小公子真是聪明伶俐,你是怎样认出我们兄弟是都鼠精呢?”
阿清闻言冲着前面小声说:“猜的。”
说罢兀自嘻嘻笑着:“放心,这些事情我不会跟阿爸说的。”
终于走到洞底,里面既然挺宽敞,伙计提着油灯一段段照亮,匆匆看去桌椅床榻一应俱全,是个住的人的地方。
随着伙计引路千藏好险叫出来,里面一个巨大的棉窝子上,坐的赫然就是现出原形的药馆老板。
他变作一个一人大的灰鼠窝在棉窝子里,见他到了便张口说道:“恩人过来坐。”
千藏犹犹豫豫的坐在一边的小棉窝子上,将阿清抱在怀里:“你感觉好些了吗?有什么不舒服的吗?”
大鼠妖绒毛毛的脸上挤出一个微笑,虚弱的回答:“好多了,敢问先生是做什么的,如何知道的失心症。”
见千藏没有接话,便自知失言:“我是前几月才知道这失心症是什么,说起来也是四五年的老毛病了,以前一直用冰片配的清凉丸子提神,可后来就越来越厉害,渐渐控制不住,直到前几月才偶得了这个凝神丹药方。但不知为何总是制不成样子,因而并不敢吃。”
“先生知道凝神丹,想必是厉害的医士,我不瞒你说,你带来的药材确实是难得的好药,只是我们药馆实在小,用不了这些。先生若是急用钱,就将药材寄在我这里卖,卖得的钱立即为先生送去。”
他终于说出要求:“我以前也是做医士的,在村子里也算小有名气,只是忽的就得了失心症不得不背井离乡。若是先生能助我治好此症,我——”
“我会努力试试。”千藏连忙打断他:“刚在明悟斋有医士要买草药,卖药的事你不用费心,自己安心调养。倒是我想向你打听下这京都有没有善于治疗眼疾的医士。”
他将躲怀里的阿清拽出来:“阿清的眼睛是可能是先天不足,不过我发现眼球发育并没有问题,所以想在京都找一找医士。”
鼯鼠老板窝在棉窝子里兀自扶着额头,艰难的伸出与庞大身躯十分不匹配的细小手爪,冲着这边招了招:“小公子请移步,让我来看看吧。”
阿清有点不愿意,千藏抵着他的耳朵叮嘱几句,只得不情不愿的挪过去。
鼯鼠老板催促他:“莫要害怕,你叔叔说的没错,我们全部加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来让我看看你的眼睛。”
与肥胖身躯不同,他的手掌十分小巧,手指细长,轻巧的拨开眼皮,映着油灯的光亮细细看了阿清的两眼。
然后皱着一双属于动物的有些懵懂的黑豆眼:“眼球发育确实是没有问题的。”
他用手在阿清眼前晃了晃:“也感觉不到光啊,这就奇怪了,许多人眼盲是眼球上结了白膜,可阿清的眼球结构完好,眼膜清明透亮。”
他松开阿清的肩膀,阿清却一下抓住了老板的细小手爪:“鼯鼠老板的手掌果然很小啊。”
说罢眯眼笑着。
老板一愣:“真是个胆大的小子,这就不怕我了吧。”
千藏十分头疼:“在他阿爸身边时,他乖得跟什么似的,这一出来就闯祸。刚才去明悟斋打听医士,他带了一株药草闯将进去,引着一众医士去看他的药草,现下里我便去取了药材给他们验货。”
鼯鼠妖想来也是个老妖了,看着人类幼儿就像看婴儿一样小,很有些亲昵的说:“呦,真是个做生意的好料子,将来总能养活自己,你阿爸有福气了。”
“正要跟你打听,这里的医士都是哪里来的,我看这架势恐怕是来路都不小。”千藏叹一口气:“我犹豫要不要跟他们做买卖,这些药材虽是难得卖上这么好的价钱,可是我这身份实在不想跟人类权贵攀上什么交情。”
鼯鼠老板将身体挪进棉窝子深处,舒服的扭了扭:“我猜你在人界混迹时间也不会短,应当有与人类相处的经历才对,莫不是怕这些稀有药材惹得他们注意,将来撕扯不清吗?”
未待千藏回答,他以手抵着圆下巴思索道:“那你是以什么借口说药材来历呢?据实说他们一定会要求你们为他持续提供,慢说是你,就是我也不愿意在这些人掌握中。”
千藏将阿清拉回这边,让他靠在自己怀中:“我说是有路人以药抵债,我们那里没人认识,只得来京都变卖换钱。”
“不妥。”鼯鼠老板说道:“京都的医士越是有名气越是讲究药材的产地的,按你说这样的排场定是一位大医士的,你药材中有几味难得的好药,送去时他们定会询问,他们想买你又说不出来源,定然会控制你的行踪。这样就被动了。”
“若是信得过我,你就说是我的店伙计,这是得了好药想卖上价钱,才做了这个局想引起他们注意,若是要查尽管来查我的店。”
千藏有些犹豫:“万一真的来查你呢。”
“我也是在京都混了这几十年,有一些名气。真有万一你也看到了,大不了打洞逃走,我在这一片时间有些久,也是时候换个地方。”
他倒是看得开:“就是凝神丹的事,需要小友费心。阿大!与小友去一趟。”
前面地洞口处应声露出一个毛绒绒的灰脑袋,哧溜一声窜过来,大变活人似的从一只半人高的灰色家鼠变作了那日收药的伙计。
这伙计机灵灵的做了个揖:“我与恩人一同去卖药材,那医士打探便知药材来源,自然不会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