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得对。”
“英彦大人，您说什么？”清明腆着一张秀丽的小脸，挑眉问道。
“你说不该将所有妖物都一律斩除，是对的。”英彦补充道。
木佐师傅的脸立马拉了下来，车厢里一时静的落针可闻，可他偏偏毫无察觉，仍旧说了下去。
“妖也是天地生出的事物，若不是有些妖需得吞噬人类精气修行，原本不会有交集。”他也不顾惊得半张着嘴巴的清明，继续解释着：“若是能与妖界统领建交，让他们能够协商自治，则会事半功倍。”
“胡闹！”木佐再也听不下这种胡话，中气十足的怒斥回来：“你还要跟他们建交？要明白自己的立场，我们要做的是将他们彻底铲除干净，让他们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再也不能作恶。”
说罢犹不解气，冲着软柿子发作起来：“河源大人收徒弟竟然也这么不注意，这样道心不坚的人，本领越多，反倒在世上为祸。我们这一代去了，就凭你们这样游移不定软弱不堪的后辈，非要把人族的利益全部卖出不可。”
车厢里众人一时不敢有人开口，恐怕又惹数落，于是又回到了原来那样安静，气氛顿时变得紧张又尴尬，目的地一到车上的人便争先恐后的涌了下去。
英彦是最后一个下去的，紧挨着木佐师傅，因此也是最后几个下车的。
索性他也不着急，待他走到地点时众人已经将架势摆出来了。
三四个小徒弟忙着清场子，令闲杂人等不要在这里瞎转，他们将几个卖鸡蛋布匹的小摊点撵走后便着手布置起几个简单的防护阵，将这一片地方隔绝出来。
剩下的精锐部队在木佐的高压督促下，几乎是用跑的赶到情报标的妖洞入口，纷纷撸起洁白的狩衣袍袖，将铲子轮的飞起，远看去土石哗哗的抛出来，十分有效率的形成了一个深坑。
英彦见到深坑就有些个头疼，总觉得这是什么不好的征兆。
他站在坑外四周望着，这是一个坍塌了的民房，不知是发生何事已经塌的门窗屋顶都捣碎成渣，飞溅了一地。
深坑的位置在屋后，已被术士们扩展到两倍大，坑边几个小师傅来来回回的走着，袖里笼着朱砂墨斗，一笔一划的打着格子画符咒。
英彦走到忙的热火朝天的清明旁边，决定攀谈一下：“这是个什么妖？”
清明闻言扭头，整齐油亮的银白高马尾啪的拍在英彦脸上：“哎，真对不住！”
随即挤眉弄眼的倒起歉来，这人长得极为清秀乖巧，这样程度的道歉对极能惹祸的他来说跟喝水一样，就凭这温顺的面孔上的灿烂微笑，他自小吃食堂的简餐都比别人领到的肉更多，鱼更大。
英彦呸了一口头发，重拾话题：“这是有人报消息说这里有妖？”
说到正事，晴明不觉严肃起来，脸上笑容融化在空气中：“我们接到消息，这里有一个倒卖珍贵药品的妖怪窝点，收容过很多我们下追捕文书的大妖，之后又通过许多方式将通缉妖运出京都。”
英彦闻言有些惊讶，他以前除妖都是在边远小镇或者深山老林，甚少与这种都市里的十分人性化的妖怪们打交道。
如果到这种程度，处事方式简直跟人类相互协作一样了，包括上次碰见的伊藤仲麻的事件一起扰乱他的思维，让他不再能够无所顾忌的下手，当一个没有争议毫不犹豫的除妖卫士。
“你莫要担心。”晴明看他微微沉下脸，便悄悄凑到耳边小声耳语：“看这架势是鼠精之流，估计早就跑了。”
说罢又回去为弹子铳填银砂。
“怎么，这是不舍得下手？”身后走来了木佐师傅，他停在英彦身边：“真不知你以前是如何除妖的，竟然这样的幼稚，在关键时候这种犹豫可是会要你的命的。”
这个中年人眼神像鹰一样锐利嗜杀，他支使着新进的小徒弟和刚出师的小师傅们到处跑着，在他的注视下大家的速度都快了许多。
“若是不能坚持本心，可是会摔大跟头的。河源师傅我见过，是个德高望重的大师傅，我不知他是如何教导你的，只是干我们这行便就是以杀止杀，我知晓妖中间也有省事的，只是我们互有立场，既然站在我们人族这边就应该不遗余力的铲除他们。要知道若是没有了我们，妖族便没有了顾忌，这局势便立即反过来，普通人没有法术在妖怪面前就好似羊入狼群一般。”
他指着路过的一个小师傅：“将□□搬进去，现在是时候了，开始布置。”
小师傅领命，大声呼喝着跑进洞口。
木佐道：“这样的地道，不是鼠精就是兔精，全都是打洞的好手，慢一些便会让他们跑了。因为这个窝点的存在，将许多追逃的大妖侥幸溜掉。”
他似乎是恨极，将牙齿咬的咯咯直响：“上次追踪一只豹妖，险些折掉一人，到最后还是被他给跑了。那豹妖为非作歹，强抢了一户好人家的女孩儿。”
说罢木佐一巴掌拍在他肩上，像训斥自家后辈那样冲着他大声嚷：“呆着干什么，和大家一起去除妖，让我们看看你的本事。”
英彦冷不防被拍了个趔趄，冲着这火爆脾气的前辈也没办法生气，只得冷着脸跳下坑，寻找唯一熟悉的人。
晴明银白色的头发在黑暗的地道中十分扎眼，他正俯身校正□□和符咒的位置，两手中的测角尺对着正在挖的横截面细细比划着，觉察到身边的人，十分热情的招呼：“来看看我算的角度有没有算错。”
英彦接过测角尺，量了□□炮口与土墙壁上钉着的七个校对符的角度，当□□打出有爆破功能的银壳砂弹子，这七个校对符会将所有冲击力呈网状汇集集中到一点发出，对集中的那一点进行精确打击，多用于追踪山妖时开凿岩石。
英彦快速心算了爆破的大致面积和角度：“这里是砂质土壤，这些就够了，再大会引起坍塌。”
晴明刚要开口，便有人接口道：“木佐师傅让多加些火药，说是这里地洞太多，若不一次震塌，恐怕会让鼠妖跑掉。这半个月来做的事全部白费。”
晴明听话的开□□的弹药匣，又填进一夹银砂弹。
一个穿戴着一身仪器的师傅将手中沙漏举高，大声道：“大家加快速度，时间要不够了。这些时间它们已经能打出十米的洞了，若是让他们挖通备用地洞便能立刻逃走。”
其余人一听便加快装配速度，几个指挥的师傅大声吵嚷着，前方地洞爆破已准备好，大家快些将□□弹药抬进去。
随着一阵急促的吵嚷，大家也不讲究时机了，纷纷实施爆破。
地洞里便咚咚的响起爆破声，到处都是炸松了的烟土，和着呛人的火药硝石气味。
几个小徒弟捂着口鼻跑出来：“木佐师傅，已经打了两箱弹药，还是没有通！”
木佐利落的走进满是尘土灰烟的地洞里：“加大弹药口径，晴明，重新调整校对符位置。”
晴明眼望虚空，拇指尖在各指节上飞快的点着，口中喃喃速算，随即走至截面口：“这个土墙应是加固过了，也可能是对面有会渔网咒的人，用分散着力点的办法抵消了校对符集中的力度。”
说着他掏出随身带的朱砂墨盒，取出一只极短的毛笔，吮开笔尖，重新蘸了朱砂墨水，伸臂在原来的符纸上添了一些笔划，捂耳跑至一边。
第五十四章
弟子们看他的架势，迅速的重新填装了弹药，测算师大声道：“这次爆破，预计坍塌面积增大一半，无干人等撤离。”
英彦像一个状态外的闲人，在地洞中兜兜转转，被晴明一个飞窜往洞口拉：“愣什么，要爆炸了！”
两人刚跑到一半便听到身后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脚下的土地都摇了两摇，漫天的土石飞溅到撤离人员的脸上，跳进他们张开口呼吸的嘴里。
往回头看时，整个地道洞口都已坍塌，这块地方被炸成只剩焦土，地面上的坍塌建筑也被轰得几乎碎成残渣。
这与其说是宫廷术士队伍，不如说是个施工队，捉妖的风格与白峰神社真真南辕北辙，追踪符一类的法术一概不用，多为破坏力类的水火雷风法术。
英彦与师兄们出门除妖从来没有这样背着测角尺、定位网、□□之类的器具，师门中也没有一个背着方位仪和沙漏的测算师。
这些人背的木剑就像一个摆设，用的符纸居然是做定位和布置力阵用的，这些东西英彦只在游记中看见过。
想到这里英彦不禁感叹世界之大，自己见识实在短浅。
“都过来！所有人，带着铲子！”洞里有人大声往外叫嚷，英彦将手中的折叠铲摆弄来去，怎么也做不到像别人那样轻轻一扭一翻便打开，只得空着一双手随人流涌进洞中。
一众术士都忙着弯腰挖土，英彦看着这热火朝天的场景，心想总不能空手挖吧。他站在坍塌的土堆前，手中捏了一个决，慢慢的施起法来。
前朝禁修行，众多门派都凋敝不堪，许多法术早已失了传承，往往都是手中拿着孤本珍卷却无从学起。
因此神羽天皇好结交术士这个消息，就像冬日的春燕一样给各个门派带来了喜讯，长老们纷纷摩拳擦掌的鞭策门中小辈们加紧修炼，抓住这一光复门派的好机会。
这如今看来，宫廷的修士们术法也不甚出色，光复之路漫漫，实在令长老们发愁。
英彦在手中拢起一个小风旋，有风是有风，但他自己制造控制的风比一个纸风车大不了多少，活像个玩具呼啦啦的转着，旁边几个挖土的师傅停下来看他这一疑是献宝的行径，也有看了看有不屑的继续赶工的。
晴明也扭头看着这边，活像个看到烟花的小孩子，小型风阵映在他黑溜溜的眼珠上，嘴角形成一个十分感兴趣的角度，兴奋的瞳孔都微微的有点散开。
能看得出此人极喜爱起哄，极度爱看热闹。
风阵从一个风车大小慢慢扩大到缸口大小，英彦有些脱力的感觉，他学习这个术法时间并不长，神社中没有修行这种术法的师傅，一直以来都是自己揣测琢磨，因而进度很慢，只是今天实在不好两手空空。
风阵渐渐大起来，风团长到脑袋大，像模像样的，颇是有种飞沙走石的架势。
所有人都停下来看这边，木佐师傅掩着口鼻走过来，有点火气上头的样子：“若是有把握便快一些，免得小打小闹的耽误了行程，你可知你这一耽误会让妖怪逃多远吗？”
晴明一个伸手拉住了木佐师傅：“这段砖石应是房屋地基，十分难挖，不如英彦将土石疏松，我们也方便挖掘，如此也两不误。”
他弓着腰，任凭风沙在他飘逸秀发上胡乱的吹，自己尽力在这种极端场合下眯眼卖乖，但此时紧要关头他的面子也开始不好使起来。
英彦心中也着急，可是他不能说话辩解，此时他全身气力随着风阵的威力增大正以十倍甚至百倍的速度流失，仅凭感觉胸口的一股气吊着他勉力站着，短短几秒中显得十分漫长。
他心中暗道大意，可是这场合下，自己已经做出这事来，此时真是骑虎难下。
风阵威力已是渐成，自己若是忽然放手丢了神社的名声不说，还会让风阵失控，可是自己真的是，一点多余的力量也找不出来了。
“这边这边，快甩出去啊！”晴明十分有眼力见儿的指挥道：“太大了会伤人。”
英彦此时活像手中攥了一条大蟒的蛇尾一般，风阵在他手中左扭右扭，好几次都几乎脱手，听到晴明冲他大声嚷嚷便分神去听，手上力气一失风阵便泥鳅一般滑了出手，轰然钻进眼前的土石里。
砖石堆被风阵强力的钻开，周围人眼看不好顺势趴倒，被炸起来的碎砖块尘土蒙了一身。
“洞口炸开了，快挖呀，这是啥？”
“是鼠妖！快抓住他。”
千藏昏头转向的抬起头，发现自己被一圈同样灰头土脸的人围住，爆炸的声音让他暂时耳聋，眼前冒着星星，迟钝的看着这些人嘴巴一张一合好像在急促的说着什么。
对了，阿清！
他虚弱的忍着强烈的反胃，转回头去扒身后的土堆。
“他要跑，快抓住啊！”身后许多手将他架起来，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轻的像一片枯叶，脸上热热的有些黏，伸手一抹便抹了一手背的鼻血。
“阿清——”千藏用全部力气挣扎起来，手脚发软的向背后的人抓了几下，挣脱后又跌到地面向洞口出爬去：“阿清——”
英彦看这群人被那土里刨出来的妖怪抓了一把，愣是把这些肉脚术士们唬得将包围扩大了一圈。
这妖怪活似被尘土挂了一层芡，看不清是个什么东西，四肢着地爬着走，便也过去看热闹，不料这群人被一抓之下纷纷后退，只剩了英彦一个在前面。
兴许是他的风阵当真有效，让大家高看一眼。
有人起哄道：“英彦大人，请捉住这鼠精！”
英彦只好弯腰去看，被借力起来的千藏扑了个正好，像个大号的面粉团子扑进自己怀里：“阿清，请救救阿清。”
“什么？”英彦看见眼前这灰团子满脸的血和着灰，口中喃喃着流出两行土泪，实在可怜，便轻晃了他肩膀：“你说什么？”
千藏正头昏脑涨，此时像是有一千只粗壮野猪呼啦啦的带着尘土从他脑中踩过，忽然被猛地一摇，反胃感翻江倒海的席卷了他的大脑，张口未及说话便呕在了英彦衣襟上。
英彦凑热闹被拉下水。冷不防被吐了一身，心中恼怒不已，但他自幼成长在神社中，连粗话都不会说，只得正了正衣襟让呕吐的秽物滑到地上，想了想又脱了外衣扔在一边。
人群中立刻有人噗的笑出声。
晴明耳朵十分机敏：“他好像说里面还有人埋着，挖不挖？”
立即又有人打趣道：“挖出来再呕你一身？反正跑不掉，不如等三组的人带辟壤咒符过来，不然你能指望什么？风阵吗？”
晴明被怼的一时无话，忙了这半天，他们也是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这妖还在喃喃道：“救，阿清，阿清。”
晴明听罢自己扭头拿起铲子，一声不吭埋头挖起来，众人看他独自动手，也不帮忙，只在一边站着，间或劝两句为官家干事，莫要如此较真。
可晴明似乎是卯这一口气，只将铲子舞的飞快。
英彦此时只穿了中衣，十分的不合礼仪。心中强压怒火，扶起趴在地上的可怜妖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