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假模假样的架势,活像个变戏法的报幕人。
英彦开口:“这里是我的屋舍,这几位未经允许私闯我的房间,不给个交代吗?”
回答了!
千藏心中差点给跪下来,有回话就好。
他在不长的相处时间之发现,这小神仙在闷闷不乐的时候往往都是在憋大招,因此不管是什么话,只要肯说出来就有商量的余地。
“请大人听我辩解。”
阿大其实是个见过一些世面的鼠妖,未开灵智时住在一个书生家的柴房里,因而颇有一些口才。
他口气恭敬,态度和缓,将他们如何认识,怎样不打不相识美化了一百倍说了出来,千藏听得直皱眉,但又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自这时起,事情突然变得顺利起来,先是英彦喝了迷魂汤似的放他与鼠妖们离开,同时承诺会在京都找寻医师为阿清诊治。
这也有些太顺利了,他们翻窗下楼时不禁暗暗的想。
千藏随阿大回到京都另一个地下据点时,鼯鼠老板已经准备好吃食酒水犒劳他。
“松枝老板富庶至此,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千藏将糕点捏在手中,对鼯鼠老板寒暄道。
那鼠妖老板啃着一根猪肋骨,摆摆手吩咐手下将甜肉都端上来。
阿清从未吃过这么多的美味吃食,干脆用两只小肉手捉着甜肘子,凶猛的吃出一脸蜜酱。
这鼯鼠本名松枝,与名字中的期许不同,他胖的根本立不到松枝上,却已经是多地的通缉犯。
他抹一抹嘴:“我以前经营过许多营生,在各地都有一些小生意。我让阿大派人到各地去打听医师的事情,应是很快就有回信了,若不嫌弃这段时间便在我这里等消息。”
阿六接口道:“我明日带小公子去庙街逛逛,松仁果子店的师傅是我表哥,带小公子去吃一吃京都的点心果子。”
阿清与鼠妖们混熟了,立刻高兴的将小手举起来。
千藏心中思量,这鼯鼠是要拉拢他,原因较多。
最重要的是他有惊无险的从天皇府中出来,说明他在人族权贵中是有一些面子的,自己又答应了炼凝神丹,说不得这脑子灵光的钱串子鼯鼠是要留他在这里当一个救命的后路。
于是他客客气气的道:“明日我先带阿清去英彦那里,他明日会带阿清看府中的御医。”
鼯鼠松枝立即啊的一声:“当然是先去赴大天狗大人的邀约,是我糊涂啦。来来来,我再敬小友一杯,当做赔罪,谢你为我炼制丹药,也是为我多心疑你道歉。”
这鼯鼠妖十分会说话,精乖精乖的:“去大天狗大人那里,也不好空手去的,知道小友并不缺银钱,只是礼品便是要图个新鲜。我先前便做着珍宝贩子的生意,手中还有一些库存,虽是大家贵族见多识广,但咱们的东西胜在新鲜少见,明日让阿六挑几件合适的送来。”
看来这鼠妖是真有所图,有所图就好。
千藏被松枝老板不断的劝酒劝菜,吃的满满当当,心中将提防降了一降。
赴英彦的邀约是件大事,这是要正式的在英彦所在的贵族阶层露面了。
千藏穿着鼯鼠松枝送来的新缎面衣袍,年岁已是冬末将要新年,天气乍暖还寒。
他挑了一件湖水蓝带松鹤暗纹的中衣,这衣料十分讲究,穿在身上挺括垂坠,蓝色染得特别的正,显得人华贵又不轻佻。
外穿一件同色无袖罩衫,腰上扎了一只宽面的黑绸腰带,手拿一只金灿灿的小折扇。他将折扇唰的拉开摇了两下,在镜中转着圈欣赏自己的俊俏身影。
“小友穿这衣服,也是衣服的造化了。”鼯鼠老板满意的坐在后面的毡窝子中,细小的手爪掠一掠鼠须:“满京都城都再也找不到比小友更合适穿这衣服的人。”
阿清也穿着簇新的小袄子,乐呵呵的由阿六为他扣衣领:“源叔叔,天皇府中规矩我都不知道,你可要多多指教我,莫要让我在天皇大人面前丢丑。”
千藏欣赏够了,在罩衫外又披上一个绒毛小披风,将阿清抱起来盖在披风里,右手摸了摸他梳着发辫的小脑袋:“今日不去天皇大人那里,我们就是去见那个冷脸叔叔。”
外面下着大雪,山货铺子门口停着一架大马车,车夫举着一把油伞招呼着他们上了马车,老板甚至还找了几名婢女为他们撑场子。
马车摇摇晃晃的往京都城的最中心驰去,千藏觉得这一些顺利的有一些虚假,难道是他倒霉体质终于扭转了吗?
从天皇府的侧门进了府,迎门的侍卫验过信物便带他们到了英彦的小院。
千藏头一次在白天打量这个院落。
年前他最开始注意到这个小院,是因为发现市场中许多天皇府的管事在采买木料,他便疑心这是要翻新别院,难道是要住新的姬妾了吗?
他是个标准的颜狗,对于美人美物必要大大品评一番,京城的出名美人都被他偷偷瞧过,甚至在茶馆酒肆中夸夸其谈,放肆评论,便在本分的京都妖群体中留下了一些糟糕名声。
这日他翻墙进府,在逃脱了几轮府里侍卫的追捕后,终于找到了这个翻新的小院。
新刷的门窗,新买的床柜,新栽的松竹,可这个风格是男子的住所呀。
这让他十分失望,干脆捧着顺来的烧鸡梅酒在屋里吃了起来,府中梅酒入口绵软却酒性醇烈,他一觉醒来便被新屋主人碰了个正着。
想到这里,千藏嘴角露出一个无声的微笑。
杏枝眼尖瞧见了,咧咧嘴:“挤眉弄眼的又在想什么坏点子。”又兀自愤愤:“你一来便要闯祸,知不知道大人为了你惹的祸在天皇府术士那里扯了多大的谎。”
阿清被杏枝这怨气横生的口气吓住了,结巴的小声道:“对,对不起,是我想找源叔叔,才闯到你家来。”
这是又回到小姑娘状态了。
杏枝呛声:“少说漂亮话,上次的那个耍短刀的鼠妖呢?我非与他再斗一场,打得他遍地找牙不可。”
阿清将小脸严肃的探出斗篷:“你这样生气,莫不是打不过阿大哥,便把气撒在我头上,我听的真切阿大哥闪开你的羽针绰绰有余,学艺不精还乱发火。不如真的跟我们阿大哥学两招,这样出去才不丢人。”
忽然切换成小混子了。
千藏泄气,将一开始便吵开了的两只放下,杏白担心的看了看,便迎自己上楼。
“大天狗大人。”
英彦正在窗边翻一本旧书,千藏有些不好意思,只得先打个招呼:“这样早就看书?”
“嗯。”英彦矜贵的将眼珠微微一移,表示自己看见他了,随即视线又转回手中捏的书上:“医师随后就到,让我先看看阿清的眼睛。”
阿清头一次郑重其事的会见大人,颇有点忐忑。
他被放在地上,双手作揖冲这边行了礼,用稚嫩的小嗓音说了几句道谢话,才慢慢走上前去。
这人手劲奇大,掰得眼睛疼,阿清强忍住要往回缩的本能,老老实实站着,任眼泪刷刷流出。
“好了。”阿清听罢立刻收回下巴,两脚往后退一步,胡乱摸索着千藏,躲在他衣袍后面。
门口咚咚几声,杏枝带上来一名上了年纪的老医师,千藏将阿清按坐在椅上,让老医师为他诊治,自己则有一搭没一搭的与英彦聊着天。
阿清紧张的一直在抖腿,磕得地板咚咚响,时间仿佛过得极慢。
千藏几次想开口问询又打住。
这老医师是个慢性子,他将阿清的脑袋从上到下观察一遍,鼻中发出emmmm的思考声响,活像一只打瞌睡的老猫。
“小公子的眼球发育良好。”
又是这句话。
老医师胡子花白,说起话来胡子一颤一颤:“只是眼膜上生长了厚膜,遮挡光线,只是这膜的颜色与眼球的颜色状态完全一致,一般医师没注意到的根本判断不出来。”
他皱起老树皮一般松塌的眉头,瘦削的脸显得更窄:“可否让一步说话。”
第五十七章
英彦罕见的一皱眉,与老医师一同走进内间。
千藏本能的要起身跟进去,却看见英彦在背手冲他摆了摆,只得不甘心的又坐下。
杏枝对他意见颇大,也不为他上茶果,只是摆了些孩子吃的甜死人的果糖蜜饯,阿清将两只手都抓满了腌渍果子,专心的往嘴里塞着。
千藏此时也并无吃喝的心思,医师要与英彦单独说话,看来是阿清的眼睛有一些问题。
他焦急的坐着,凳子上仿佛有火在烧,他几次想干脆直接进去听吧,反正阿清是他带来的,若是有什么问题自己有权知道。
可是他又心存侥幸,或许不是说阿青的事呢?或许是老医师想与英彦私下说事情,扯关系呢?
木门唰的拉开,老医师费力的慢腾腾走出,英彦客气的送他出了楼门。
老医师走过阿清身边时,不留痕迹的看了他一眼。
“怎样了!”千藏几乎弹出凳子,直接跳到英彦身前:“眼睛能治吗?”
英彦看他焦急的样子,将拇指食指捏了捏眉间:“你莫着急,我与你慢说。”
千藏听着要通报噩耗的口气,直将心坠到冰洞里去,他强自镇定,跟随着英彦进了内间。
杏枝好生奇怪,这一个两个的都这么紧张。
千藏端正正坐的内间地上的矮桌边,接过递来的凉茶,将已经凉透了的茶水喝掉一半,稳稳心神:“你可以与我说实话,阿清的眼睛是不是没救了。”
英彦垂眸斟酌一下,开口:“阿清的眼睛。”
他话音一顿,千藏感觉心吊在嗓子口,一跳一跳的梗着嗓子眼,呼吸都屏住了。
“他的眼睛没有问题。”
咕咚,心又掉回去了。
他结巴的问:“那,那为何看不见?”
英彦复杂的看了他一眼:“这孩子是谁家的。”
千藏心中诧异:“我朋友的孩子,怎么了?”
心中开始打鼓,可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英彦为何要问这个,不会是老医师认得阿清的族人,把他认出来了吧!
“那他的家人是做什么的?可知道他的母族是哪里的?”英彦的问题格外多,面对这种查户籍似的询问。
千藏飞快的弄了一套说辞:“就是一般的山民,家中种田。可否直接与我说,阿清的眼睛怎么了,就是真不能治也要告诉我的。”他抿了抿嘴唇,舔一下发干的嘴角:“他阿爸将他交给我,我就要负责将他好好带回去,你只要将医师说的话与我知晓便好。”
英彦不答反问:“阿清是不是经常会看到一些怪异的东西?”
千藏被问的一懵:“没有啊?阿清自小就看不见。”他按捺下心中不好的猜想:“你就与我说实话吧,任何事我都能接受。是不是眼睛的病情会恶化到身体?”
“阿清的眼睛没有问题,他的眼膜天生便是这样。”英彦观察着千藏的反应:“这种眼睛眼膜天生异状,透光不同,他看见的不是我们所见的清气,而是浊气。简单地说,是可以看到死物或者妖物鬼物的眼睛,术士中将它称作浊目。这种浊目都是遗传自母族的,所以我才问阿清的母亲是哪里人。”
千藏直将嘴巴张成了“O”字,脑中回闪着一些片段。
他那日第一次见到阿清时,他正在桌边折纸花,当发现自己在旁边,表现的一点都不慌张,对自己说“阿爸去帮忙了,坡头阿金家去了人。”
这样说来,文川去帮忙,此时他已经知道死的是阿金家的人。
阿清发现自己的妖族身份时,直接问是不是狗狗妖,但是只通过有绒毛的脚是不能判断具体是什么妖的。若是阿清能看到妖物,他这样的守拙是为了什么,那他岂不是一早就知道文川是山羊妖?
英彦继续询问:“阿清的母族是什么人?可是哪一方的阴阳术士家族吗?”
对哦,还有阿清的母亲,那个来历不明的女人。
能够随手捡下命悬一线的文川,将一只老的毛都脱落的羊一直养着,这样说她根本就知道自己救下了一只羊妖,且故意放任这羊妖在她的饮食中添减草药,当她性命不保时她是故意让文川将阿清带走的。
也真是胆大。
英彦见他走神,心中不满,伸手在他脸前晃了晃:“回神。”
千藏一震,拉着袖子看向英彦:“这件事情,千万别跟别人说!”
英彦答道:“我对医师说是天皇大人吩咐,谁都不能说。”
“哦。”千藏心道,这该聪明时一点不笨嘛。
这已经是彻底的包庇自己了,想一想自己将道心坚定的大天狗拉到自己的阵营中,这个安全感真的是没得说。
他心中大喜,瞬间在意念中将这个松竹别院正式纳入自己的势力范围,身心极度放松,忍不住彭的一声冒出两只白绒绒的狐耳,活像两只冬天换毛的绒兔,灵活的摇了摇。
接着十分的蹬鼻子上脸,伸出罪恶的狐爪,十分亲热的搂住英彦的脖颈,极其不敬的凑到人家脸边:“这么大的恩情,要我如何还呢?”
英彦并不为所动,他忍受着绒耳朵扫在自己脸上的触感,轻轻推开他:“不用谢我,阿清眼睛本身没有问题,若是长大一些对于浊气的感受再敏锐一些,能够分辨简单的影像,可以做到不影响生活。”
不耐烦的挪了挪手肘,躲开千藏又一轮攻击,但没有躲过,被他牢牢的抱住了胳膊:“只是阿清的母族你确定是普通山民吗?这样的体质一定是术士家族的后人。”
千藏此时心中再无挂碍,一门心思的闹着:“你得信我,真的就是山民,我们山野里出来的也满都是妖才。”
也许是刚才太紧张了,对比的此时分外放松,他故意将绒耳朵凑过去在人家脖子上扫着,活像是吃错了药。
“大人,阿清让我问。”杏白拉开门向里面说道,突然顿住,关上门出去了。
阿清呆的有些无聊,见杏白出来,充满希望的问:“源叔叔什么时候出来呀,我们下午还去果子店。”
杏白给他找了府里的果子,又耐心哄他去庭院里转转。他被杏白拉着直转了半日的庭院,直到太阳落山天气变冷才由迟迟出门的源叔叔带着回到了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