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策院在天皇府的西北方,是一个几乎要脱离皇府独立在外的一个大院子,里面住着所有的皇家术士们。
这里门禁森严,只供皇府的人进出,因而这满载着妖怪的马车停在行策院的大门时,千藏能够感觉到所有妖都屏住了气吸。
迎门的小师父将脸绷得像一面鼓,将他们的底细问的清清楚楚,细细的写了一整页的拜访登记才放他们进了门。
这一行五妖活像进了猫窝的耗子精,各自提着胆子随迎客师父穿行在大能云集的行策院中。他们走过一行行的苍翠的松柏,最终走到了反水术士晴明的卧房。
五妖全身紧绷的安坐在席子上,听小师父在门口冲着校场扯着嗓子喊着:“晴明,你老家的三叔派人来找你!”
不一会儿便看到术士晴明穿着束手束脚的射箭服跳上木台,往这里来了。
“是三叔派你们来的?”晴明一脸平静,也不理会一旁不停打量这群不速之客的眼光:“三叔有什么事找我吗?”他忽然就想到了自己的身份其实早已暴露,额头上便有一些冒汗。
千藏挡在其他妖前面,和缓的笑着:“你大叔的遗孀茨姬撞噩了,今早昏迷不醒,这才派我来找你出个主意。”
小师父在一旁为他们烧水煮茶,又拉了几个蒲团让他们坐下来,一边支着耳朵听着他们絮絮叨叨的说着家乡的事情,听了好一阵子后终于才退出门去留他们单独说话。
晴明听门口脚步声远了,便探头一把拉住千藏的衣袖:“说吧,花三找我什么事?还是又要探听城里贵人们的家事?”
千藏也不躲避,只长叹一声:“还是铁器的事情,最近城里铁器买卖禁制极严的,我们这几个月收集的铁不及以前的十分之一。”
晴明心有戚戚:“这段时间确实难,我已经与茨姬说明了情况了,让她莫急。”
“她没有催促我们,实际上近几月里都没有再查问铁器的事情了。”千藏喝下一口茶水:“这样才叫人担心呀,就是花三管事不吩咐,我也要来想办法出来一趟的。她虽是没有发作我们,但心中一定不好过的,昨日误饮了妖酒发起酒疯来,之后便一醉不醒,花三管事让我过来讨个办法。”
晴明习惯性的摆弄着一绺落在肩上的银发:“酒劲这样的烈,应该是我寻来镇鬼王首级的妖酒,那酒说句闻之即醉都不为过,两日之内应当会醒,你不必担心。至于铁器嘛——”
他嗨呦一声坐起,转身去书柜中翻出一本旧书,封面花花绿绿的已经被磨毛。
他紧张的翻动着书页,捏着一张纸凑过来小声念:“这里是说一个传说中无事不知的女鬼的故事,不过据说有人在大黑山附近又看到她了,她可是个神算,你可以去那里碰碰运气。”
千藏闻言翘了翘嘴角:“神算?比你还厉害吗?”
“比我厉害的多的是,这根本不算什么。”晴明眯眼看他:“我从来时就在观察了,你的眼睛。”
他索性凑近了一把摘下棉制的遮眼布,露出了空荡荡的左眼和浑浊的右眼。
千藏感觉到他近在咫尺的呼吸声,却也不避开:“以前错信了人罢了。”
他感到晴明术士凑在他脸前细细观察着,隐约有一丝水粉气味钻进鼻子里。
“你左眼是不行了,整个眼球已经摘掉,就是腐肉没有清理好,估计风吹见水都会肿胀起来。”他伸手晃一晃:“右眼呢?能够看见光线吗?”
千藏摇摇头,耐心的听他絮叨,又看他拿出用擦伤口的药膏凑到鼻尖闻着,口中源源不断的报出:“玫瑰油,薄荷,车前根——”
然后总结道:“还算稳妥吧,我再添一味药材。但是你眼眶里的腐肉不清理的话会一直肿胀。”
他咬咬牙:“我师兄是一个外科高手,处理伤口一向有心得,要不要请他为你剔掉腐肉。”
千藏想了一下,推拒了:“我法力太低,怕是会在疼痛时隐不住气息坏了事。”
“也对,其实你的法力还挺不够看的。”晴明再次八卦道:“那你的真身是什么?”
“白狐。”千藏淡淡答道。
晴明听罢立即兴奋起来:“是须弥山的狐族吗?”
“不是,我生长在旭奈川。”千藏好奇道:“你在须弥山有熟识?”
那里不是人迹罕至的深山吗?
却听这术士淡淡道:“那里是我母亲的故乡,她当时刚化形便被一个进山采药的术士捉住带出了山外。”
这下轮到千藏惊奇了:“那你是狐妖?狐妖也可以当术士?”
“很少。”晴明给他续上了热水:“人类无法相信我们半妖的忠诚,在斗争立场上,半妖会对同族们于心不忍,很容易叛变。”
他想到了什么,苦笑一下:“你看我就知道了。”
但此时千藏却在想另外一个人,于是反驳道:“也有一心降妖的半妖。”
晴明哎呀一声躺倒在蒲团上,将射箭服的华丽下摆都压得皱皱巴巴:“是的呀,半妖在法术修行方面普通人族是赶不上的。一旦获得了人族的信任便能立刻被奉为神明的。”
他将两手枕在头下,等待千藏接话。
门外突然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晴明一个翻身坐起来,便有一个小师傅推门而入:“有天皇府的贵客来访,大师傅让你去接待一下。”
晴明听罢镇定的吩咐千藏在此处等待,自己往内间换了衣服去见贵客。
千藏本想着自己已经打探道了消息,这便可以回去了,但又顾及到自己当时在天皇府中颇大的动静,怕是会有人认得他。
但随即自嘲道自己现在是一个瞎子,没有谁会注意到现在的自己,这才唤来熊妖扶自己出门去。
外面已是暮色降临,千藏随着前来办事的人一起往门口走去,熊妖走在他左前方为他引着路。忽的被揪了一下袖子,千藏立即警觉的跟着熊妖躲进草丛中去。
“出了什么事?”千藏用气息问道。
第七十五章
熊妖拦着他沉默的等了一会儿,仔细的听着一群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走向院中,等这阵嘈杂声远去才低声回他:“我们要躲开这群人。”
他探头看了看外面:“他们在门口布了侍卫,看来暂时是出不去了。”
熊妖一向不苟言笑,也不像是会怕事的样子,这种反应令千藏有些奇怪:“这些人是什么来头?”
“看衣饰是一群阴阳术士。”熊妖低声答道,扶着他的左臂将他拉起来:“打头的一人穿的是月白衣衫,衣襟上绣了正白色朗月纹饰,应当是现任少家主白峰英彦。”
听他这话,千藏好似受了当头一棒,脸色变得惨白,由着熊妖拉着跌跌撞撞的回到了晴明的小卧房。
熊妖看出了他的不适,捅着了小茶炉烧了水,为他沏上热茶。热热的茶水在他手中熨烫开来,直到将手心烫的通红这才慢慢缓过来精神。
黑漆漆的街道中,英彦一把擒住了立金久,将他掼在地上就是一阵猛力的踢打。
立金久却没有反应似的由着他打,活像个烂棉花套填成的旧枕头,无动于衷的挨了几十下拳头,呸了一口嘴角渗出来的血丝:“你让我站起来吧,我不会跑的。”
听这话似是诚恳,但英彦并不相信他,直将他的胳膊扭在身后,再将他从地上一把提起:“你不是说过不会去看那女子,方才故意将我甩开是去了哪里?”
他一路上经历的净是些丧气事,因此格外暴躁。
立金久高大身形委顿下来,这幅样子在英彦眼中居然显得有一些可怜,他满脸的灰心丧气:“你不用再担心我会偷跑去见彩麻了。”
他眼里都是疲惫,清亮的眸子也没了神采:“我方才去了她家中,她叔父已为她安排了一门亲事,昨日已经嫁了城口布匹铺子的幺子。”
英彦听罢立即不知所措起来,他一松手将立金久跌在地上,又慌忙将他扶起:“你莫要难过。”
他并不擅长安慰别人,因此说话有点结巴起来,一边说着一边费力在脑中搜刮词语,显得有些笨拙,后来干脆与立金久一同坐在地上:“你应该想开些,那女子是嫁去了人族的富户,日子想必也不难过的。”
立金久沉默了一阵子才接过话头:“总比与我这样糊里糊涂的在一块要好,我都无法护她周全。”
他将脸埋在手掌中,使劲的搓着:“没想到你也懂这些人族的事情,我还以为你就是一个不晓世事的半神。”像是在安慰自己道:“你说得对,彩麻与她的同族在一起应当会过得更顺心一些。”
英彦看着他自问自答,不知该接什么,只得与他一起坐在地上发着呆。
过了好一阵子,立金久像是终于休息够了,站起来动了动肩膀,招呼着他:“好兄弟,我知道这里有个不错的地方,与我一同去吧。”
他好似终于想通或是接受了什么事,神情比来时洒脱了一些,也惆怅了一些。
立金久揽着英彦的肩膀,两人向大路拐去:“这里有个挺不错的酒坊,陪我喝一些吧。”
英彦酒量并不好,只比一杯即倒的青森好一些罢了,但此时也免不得与这失意人醉一回。
说来也奇怪,这不理世事感情淡漠的半妖就这样猝不及防的学会了安慰别人,不知为何居然还品出了一股淡淡的惺惺相惜的意味。
这俩新晋的难兄难弟勾肩搭背的进了城南蛙妖开得一家酒坊。
此时已是后半夜,酒坊中仍然是灯火通明一副生意兴旺的样子。
立金久与老板蛙妖泉本打了个招呼便进了酒坊大门,这样子显然是常来的。
酒坊里极宽敞,道路宽阔林荫处处,两人绕过了酒坊自营的大酒屋,往里面走去,直走到了酒窖门口。
看守酒窖的小童一副熟识的样子,将立金久引进窖门便不再招呼他。
只听立金久一声:“阿叔,老规矩,按坛清账。”
酒窖里的羊妖便慢腾腾的走出,拿出一块黑板摆在一个空桶上,做了个简单的酒桌,然后又慢慢踱步回去休息,口中慢慢念叨:“现在桂花酒也可喝了,不若给新来的小哥开一坛桂花酒。”
立金久站在一墙面的酒坛,兴奋的搓搓手:“这家酒坊很有些日子了,藏了好些老酒,你有口福了。”
他眼睛盯着一坛坛蒙尘的酒坛,细心的挑了一坛下来,又随手在新酒中拎了一坛,咣当一声摆在小桌地上。
英彦看着浅黄色的桂花酒哗哗倒进阔口的酒碗中,纵使是新酒也很有几分看头。
两只酒碗邦啷碰在一起,两人一同将酒水倒进口中,辛辣中泛着桂花甜香的酒水在嘴里烧出一团酒香四溢的酒火,只一下便驱赶走了寂寥。
立金久放下酒碗,看着英彦被久违的酒味呛得扭曲的脸哈哈大笑:“好兄弟,我干了你随意啊。”
话毕提起整坛的酒水咚咚灌下去,最后发出一声赞叹的哎声。
英彦看他手中抱着四五个小酒坛,将它们摆放在小桌上,拿出粉笔在板上写了个六字,刚写一半又哈哈笑起来:“阿叔还是这么讲究,到时候数坛子不就得了。”
放下粉笔,几下将酒坛统统拍开:“来!喝!”
便带头咚咚喝干了一小坛酒水。
在他正一口一口喝这芬芳满口的酒水时,立金久已喝完一坛,重又提起一坛:“今日一同饮酒也是缘分,你我先敬着同饮之缘!”
又咚咚的喝下这坛。
英彦并不善饮酒,就算是他最颓废时也没有达到这种酒量,只得将手里的半坛喝干。
立金久见他喝酒干脆,便更生了些亲近,顿觉心中畅快:“今日这第二口,便由我敬彩麻——”
本来畅快火热的情绪被伤感忽然打断,他喉中梗了一下:“她跟着我没有过过几天好日子,这一坛就敬她,祝——”
他深呼吸一口,才重新开口:“祝她新婚大喜。”
说罢提起酒坛大口灌下,直灌得咳嗽连连才停来下,咳出满脸的泪水,又哈哈笑起来:“这酒太绵软了,有些单薄。大丈夫行走四方哪里能喝这个?”
复又起身换了陈酿。
拍开酒封时便能感到一股辛辣浓香的酒气扑鼻而来,英彦也像模像样的赞了一句好酒。
立金久将脸上泪珠一把抹去,将烈酒倒满酒碗:“今日是我失态,做什么小儿女样,实在是见笑了。”
又总结道:“男儿何患无妻。”
英彦深觉得这话说的太勉强,但也不好拆穿,只得赞道:“你是性情中人。”
“性情中人?”
立金久喝下一口酒,反驳道:“彩麻才是个性情中人,当初是她执意与我厮守,可我总担心人鬼殊途,无法照顾好她,因此一直都在躲着她。后来她居然能次次将我找出,后来更是连仪式都未办便与我跑出了京都。”
他将酒碗喝干又续满:“她与我不同,她一直都很胆大,我承诺会照顾好她,但终是负了她。”
英彦看着他这样又哭又笑的样子,脑中的安慰话语终究是用光了,只得陪着他一同喝酒。
我何尝不是负心人,可我连跟人提起来都不敢。
一时间内疚同酒气一同在胸口翻涌,恨不得要顶开喉咙一吐为快。
但是既不能吐出,那便继续喝下去吧。
英彦也弯腰取来一坛烈酒,酒水进嘴变成烈火,烧的他不得不快快咽下。
他不停地吞咽着,酒精的作用让他浑身放松,头脑晕的无法思考不能去回忆,不能去内疚。
他耳中听着大声的叫好声,终于喝干了坛中最后一口酒,觉得耳边嗡嗡,头大如斗。
也许是酒壮怂人胆吧,他将酒坛往地上一砸,忽感豪气顿生,大声骂道:“贼老天,这世道难道没有我等走的路了吗?为何要逼我至此。”
立金久此时也正喝完一坛酒,半发酒疯似的猛拍桌板。
两人大吵大闹,又陆陆续续喝了若干酒水,终于妖事不省,相互搀扶着醉倒在酒窖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