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慢悠悠，他眯着眼睛看着从叶缝中漏下的光柱挨个扫过前面同伴的背包，心里想若是这样了却一生其实也算一种选择吧。
山寨中也会酿一些野果子酒，青森有空了便会带一壶果酒来看他，这些红艳艳的酒液从竹筒中倒出，盛在竹节做的酒杯里便染上了竹香。
酒味香甜，入口却辣。
他本身不善饮酒，起初喝酒只为了求醉，只能喝上一两杯，后来喝得多了，也能从这苦辣的酒汤中品出一二芳香。
英彦同青森一连喝尽了两壶酒，青森连连讨饶，说明日还要早起去随队伍后山看矿坑的事情，起身歪歪扭扭的回屋去了，留英彦一人将剩下的酒杯珍惜的喝净。
他将混沌沉重的头撑在手背上，大脑中充盈着清澈辛香的酒气，不论是旧日时光还是如今光景都抛到了一边，不用再去考虑是不是要离开山寨，将来要不要回白峰山。
也不用再去抗拒想着一双苦苦哀求，脉脉含情的眼，一壶浊酒便能换一夜好眠，明日天一亮便是新的一天了。
许是昨夜喝了酒，今日便有些气力不济。
英彦想着以后还是少喝的好，他们带着捕获的野味和野果返回山寨时，正迎上了寨子门口十分吵闹。
难道是又有人来攻打山寨？
英彦伸脖去看，这看热闹的有大妖，有草妖，便安心跟旁人打听，有相熟的妖与他解释说：“那个是以前在这里居住的豹妖，几年前下山去了，这次回山寨是要让长老们为他的人族妻子医病。”
他往正中间看时，果然有一高大魁梧的化形豹妖跪于山门处，怀里窝着一个闭眼沉睡的人族女子。
豹妖对四周的妖们絮絮的诉说着什么，听者面面相觑，只听不说。
过一时便有几个小妖分开这些围观的妖，将一个猴妖恭敬迎了过来。
这猴妖年岁大了，竟是毛发皆白，手中似人族老者一般拄了个枣木削的拐杖。
猴妖佝偻着脊背，踱至豹妖跟前：“你的想法我已经知道了。
你自小成长在这寨子里，若今日是你需要医治，我们都不会袖手。可你不顾劝说，私自下山，这已是叛逃，下得山后又躲着我们不与我们来往。这甫一见面就要大家医治这人族女子——”
猴妖很老了，说完一长串话之后，细细喘了一口气：“山寨是我们妖族最后的庇护所，若是救了这女子，不仅十分的不合规矩，也会将山寨的消息泄露。”
豹妖听到此时眼中泪落不已，他连连的叩头：“阿玉是，怀了我的孩子，才被家人赶出家门，又被人暗中陷害流产。请长老看在我自小生长在这里的面子上救救阿玉吧。”
他将棱角分明的脸膛埋在女子碎花衣襟上：“我这是实在没有办法了，山下的医师都说没救了。”
他抬头祈求的看着猴妖：“若是能救阿玉，我什么都是肯答应的。”
听了这话，围观妖怪们纷纷同情的皱眉，看向猴妖。
“可怜归可怜，但规矩就是规矩。”猴妖长叹一口气：“我老了，也心软，待我与其他长老商量后再分说。”
他拄着拐杖由几个小妖伺候着慢慢进寨。
豹妖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表情一点都没有缓和，依旧跪得笔直。他看起来满脸沧桑，痛失爱子的痛苦几乎将他击垮。
周围静静，围观的妖们已经换了两茬，那猴妖才坐着一只简单的滑竿至山门口，他望着豹妖希冀的目光。
“救可以救。”他伸手止住豹妖立刻便要道谢的势头：“但剩下的事，还得按照寨子的规矩来，你可情愿？”
豹妖呆愣一瞬，目光复杂：“便——便按长老说的办。”
猴妖听罢点头，滑竿落地，抬滑竿的几个小妖将那女子抬上滑竿，直抬进山寨中去了。
看热闹的妖们已经散完，豹妖还跪在原地，做这个决定仿佛抽掉了他的精气神。
英彦与其它妖们回到寨中，披了外衣就上工去了。
水渠已经修好，引水的竹筒一节节的埋在地下，将寨外的泉水从泉眼处直接引入寨中，随后引入新开的菜园和药田里。
他们最近都在开田地，每日去药田锄草，将药田打整好便要去开新田。
傍晚时将草药摘下晾干，待攒够一篓交付懂得经济事务的大妖们带到山下集市，换一些米面盐油，锄头爬犁。
听说最近山下的铁器紧俏，锄头都已买不到了，有妖怪说应是人间兵祸将至。
但山下的兵祸无论如何影响不到山里的妖们，他们依旧过着简单生活。
英彦有时在药田里会看见新来的豹妖，只是不见那穿碎花衣的女子，后来听说那女子已医治完毕送下山去了，被长老们封住了记忆，让她在人界依旧做一个普通人吧。
豹妖总是独自生活，他自小在这里生长却也没有几个熟识的好友，一副比英彦还要孤僻的样子。
但这个山寨里的妖，失意的比比皆是，谁都同情不了谁，就是寨中生活艰苦，粮食酒水十分不易得，不然将成为一个失意妖的酒鬼乡。
时间点点流逝，转眼已是深秋，山寨的工程进度更像是一个日历本，记录着山寨中跳出人间界的淡泊日子。
这些天来青森又闲不住的开了一个新工程——他要将旧围墙的破口就势扩大，将寨子的面积往外扩一倍，将断崖也纳入寨子范围。
这可是一个大工程，豺妖每日都要悻悻的诅咒一番，其他的妖却不见抱怨，做工只是他们打发时间的消遣，当对打架失去兴趣之后，做工便是一个消磨力量的好去处。
英彦正在帮忙加固一个瞭望塔，此时塔基已挖好，只等后山的木材运来了。
他放下手里的锄头，与邻屋的马妖一同分食一个硬面饼子，便看见许久不见的青森匆匆赶来。
英彦怀疑的看着将他拉至僻静处说话的山寨现任鹿妖大管事，心中思索这种荒凉地方有什么事值得避人的。
“烦劳你出一趟远差。”
青森又瘦了，这一夏天的工程跟下来他皮肤已经被晒成了米黄色：“我知你性格好静，只是此事只能交于你了。雨季马上到了，木工活不能等，寨子里铁钉已经用尽，必须下山采买。只是山下铁价太高，许多铁匠铺子嫌成本高已经不铸铁钉，只有——”
他为难的皱了皱眉头：“只有立金久认识人界的铁匠，兴许还能弄一些回来。”
立金久？那个新来的豹妖？
青森看着正严肃凝视他的英彦，忍不住讨饶：“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人了，这豹妖还在看管期，不能乱跑的，但是派其他的大妖根本就看不住他。”
“行，我去。”听完他的话英彦干脆的答应下来：“何时出发？”
说罢转身回去收拾东西。
青森还跟在他身后絮叨着问他身体恢复的最近如何了，若是妖力和法力都不够便用阴阳术士的办法制住豹妖算了，后面的事他来与长老们分说。
英彦回屋换上了平时外穿的麻布外袍，踏上一双高齿木屐，收拾一件蓑衣。
他来到山寨门口时看到许久不见的豹妖立金久已经等在山门处了，青森还在与他叮嘱着：“山下不太平的很，常有盗贼打劫的，你身体还未恢复，我给你找了个帮手”
青森一转头看见站在一尺外的英彦，立即换了一副笑脸：“这是白峰英彦，是寨里公认的好手，你们作伴路上也可切磋武艺，也不会无聊了。”
这谄媚的语气好似一个媒婆。
立金久听完却不在意，他将鞋子在石板上跺了两下，将木齿踩牢，熟稔的牵过青驴拉的一个小篷车，与英彦先后上车。
青森看他们的篷车跑远，最终变成崎岖山路上的一个黑点，这才慢慢回返，心里不断打鼓，不确定这是不是一个好主意。
山路崎岖，路远迢迢，车里放着干粮食水，方便两人轮流驾车赶路。
这一路上两人一句话也未说，更没有聊什么武。
英彦呆坐着想事情，立金久沉默驾车，一路寂静无声。
英彦抬眼看车前驾车的高壮豹妖，心中思忖着若是起了冲突，自己应如何将这练家子制住。
两妖就这样过了一昼夜，立金久驾车极稳，他在英彦催促两次之后方才换了手，自己去车厢补觉。
他比刚进山寨时更沉默了，几乎是一个能行走，会吃喝的木偶人。
第七十二章
第三日驴车终于驶到了小镇里，这里离京都城还有一天路程，英彦赶着驴车碾过镇中小路。
此时已是半夜，立金久在车厢里补眠，他似是极为疲倦了。
英彦将驴车停在树林边让青驴歇歇蹄子，自己下车给驴子喂了豆饼。
兴许是拉车太累，这刚长成的半大青驴直吃了两个豆粕饼子才停了嘴。
英彦蹲坐在林边待了一会儿，又回到车上等驴子休息完毕好继续赶路，隐约听到有人低语：“采。”
英彦循声到车厢中，看到蜷在车厢中的立金久，他在睡梦中含混不清的小声：“彩麻，彩麻。”
原来大家都一样。
英彦收回目光，重新坐到车厢头。
你好好休息，醒了再继续当你的铁汉子。
随即便惊讶起来，自己从何时开始竟也能够看得懂这么多的世间感情。
但是我总归是不如他，大概就是因为自己的胆怯，才亲手将他推入了地狱。若是我能够早一些成熟，如果我是现在才遇到他，事情的发展就会很不一样。
不，若是我没有遇到他，我现在应该还是那个端坐神社中不知人间世事的现世神灵。
夜里极静，青驴咀嚼声清晰入耳，伴随着草里蝈蝈清鸣和亮如白昼的月光，今夜本该是个好眠的夜晚，英彦靠着车厢，伸手去捉空中月亮的光影。
都说水中捞月皆是泡影，但若是自己现在能够腾空飞起追月，不食不饮不停，是否有一日终将圆月握在手中呢？
但握在手中又如何，现在已经没有人再去惊呼什么月亮像一张油烙饼了。
英彦在一层又一层的慷慨和失落中睡熟，睁眼时天蒙蒙亮，早起的立金久已经收拾好东西，正将一捧大草叶子喂给青驴加餐。
“为何不叫醒我。”英彦有些不好意思，但又对自己睡着的事有点恼火。
立金久却是像养足了精神似的神采奕奕，他将草叶子全部给驴子吃掉，提起木桶给驴饮水：“你放心，我有分寸的。”
你有个屁的分寸，英彦心中腹诽。
“不出意外，今日傍晚便能到京城，今夜可以在客栈中休息了，我看你没有睡好的样子。”这人兴致高的可疑，这让英彦不禁在心中有一些羡慕，其实若是不过分，由他去看一眼那女子又如何。
不是说只要不坏了规矩便可以吗？
立金久不知英彦心中的盘算，他精神养足了便又稳稳的驾了一白天的车。
英彦也由着他赶车，自己留在车厢中养神。
果然太阳刚刚西落，驴车便随着京都城门口排队的队伍一同慢慢进了城门，天擦黑时他们住宿在一家偏僻的小店中。
立金久出门多，很懂得照顾人，他给英彦开了一间房让他先住下，吩咐店家送一些吃食汤水送进来，自己则是出门先去打听一下铁价。
英彦一边收拾屋子一边心想，这人真的是一点都不像有分寸的样子，居然就这么不带掩饰的跑出去。
虽然自己也不十分认可山寨的规矩，但是还是出去看看吧。
他向店家换了钥匙，吩咐给他留门，便跑出去履行自己的义务。
夜色已浓，京都这个城市还远未到宵禁时，此时街道两边挂了整齐的一排油灯供游人照明，英彦顺着大路走了一截便没有了立金久的踪影。
他左看右看，索性扑扇着翅膀向上猛升了一截四处打量。
“妈妈，有大鹰！”
英彦赶紧落在房脊上，俯下身去躲过了一波路人的指点，索性京都城最近怪事太多，真不稀罕这一个。
见多识广的京都人们议论了一阵子，又各自赶路了。
英彦趁机溜下房，看来也只好老实赶路了，京都城实在是大，到处都乱哄哄的，这样走下去恐怕是连回去的路都找不到。
他漫无目的的到处逛着，渐渐走到了大路上。
路上十分宽阔，可以走三排马车，路两边的灯笼也气派不少，有大食肆，有歌坊，有几层楼高的酒屋。
英彦花了五个铜板买了一盒甘薯丸子和一盒炸虾吃着，店老板们看他一副穷酸样子，也不招呼他，任由着他挨个店铺串着。
“客人进来看看嘛，歌舞很好的。”一只温软如美玉一般的额手拉住了他。
英彦定睛一看，却是一名招揽客人的游女，看见英彦一副只顾得吃东西的傻样子，不禁吃吃一笑：“小哥哥长的这样俊，若是无钱我们也招待的。”
英彦还待分说，便被拉进大门。
这歌坊门脸不大，里面倒是宽敞，足足有四层，每一层都是回字型的结构，留出回字中间的空位作从底层到顶层看演出用，因而底层的中间也修着一个巨大的高台。
大约是所有歌坊都长一样？
歌坊四壁挂满了灯烛，这熟悉的场景令英彦心中发紧，心不禁突突疾跳。
那女子看他盯着歌坊四周发呆，以为这是头一次来这种地方，难免胆怯，便安慰道：“小哥哥可是头一次来吗？我们这里有各色的歌舞，也有弹奏乐器的，就是想找人来聊聊天也是可以的。”
英彦倒不是这么想，他只是心里有一点矛盾，在这熟悉的场景中，他直觉的想要去逃避，可是心里还隐约在期待些什么，因而只得应付着：“我只是没有钱。”
这游女看他无钱还十分镇定的样子，起了一些逗弄的心理：“看小哥哥是个做大事情的人，这次我便请你了。”
说罢拍手唤来了几个小侍女，端来几个小菜一壶好酒，引着英彦上了二楼。
英彦心中诧异，想不到这个游女可以做主请客。
看她安顿好自己，又转身去招呼新来的客人：“你在此处安心听曲，若是有事便来找我，我叫红叶。”说罢扭身离去。
英彦无处可去，又将立金久跟丢，索性真的吃酒听曲。
忽听四周乱纷纷，他探头看去时正有一个姑娘在台上表演。
这姑娘十分年幼，走上台来粉黛未施。与刚才的节目不同，她要表演的是扇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