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彦从水罐中倒了一杯水,豺妖接过喝了一半,剩下浇在手肘上,嘴里嘶嘶的嚷着。
英彦又倒一杯水自己喝:“那为何叫她姑姑?”
“寨中新来的小妖多靠她来庇护,后来寨子干脆给她拨了一个小院子,供小妖们与她一同住,那些孩子就称她为姑姑,来,帮我冲下胳膊。”
英彦又倒出一杯水在他的胳膊上浇下,山上的泉水冰凉,细细一股将土石碎草冲刷下去:“那后来呢?”
“什么后来?没后来,后来大家就叫她姑姑了。”
豺妖看着英彦将剩下的水一饮而尽,抖抖胳膊:“你适应的挺快嘛,原本以为我们这山野之地是留不住你这尊大神的。”
他耳朵一抖,忽然出手敏捷的接住了抛来的瓷瓶:“药油?多谢啦黑泽。”
他拔开药油的塞子,却不倒在手肘上,反而是向嘴里倒了几下,满意的咂咂嘴,辛辣的药油气息顿时充满了小屋。
熊妖黑泽将瓷瓶夺去:“哪里有这么些伤药给你吃。”
他就地坐在小凳上,将药油倒在手中,两手一撮,往自己脚踝处抹去。
豺妖喜欢吃药油中的紫苏子的味道,遗憾的将手指放在口中咂摸着,似是在回味:“我说黑泽呀,这次我们捡到不少铁刀吧,你给我匀一把出来,明日去深山给你们打兔子去。”
妖怪们也会吃没有修炼成型的同类,不然长这么大,让大家都吃素吗?都吃素的话对草木妖不公平,所以既是是草食妖鬼,大家都心照不宣的吃未修行成的动物。
听到了豺妖的建议,黑泽没有答应:“青森说要把铁器收集起来,过几日去山下打一把新的犁铧,山寨需要再多开几块荒地。”
豺妖一听便炸毛;“都打成犁铧,我们用什么,难不成都像这次一样用木铲木棒与别人争斗?”
他踢了脚下的木铲出气,嘴里发出“嗤”的一声:“那青森才来了几日,便要当整个山寨的家,这里是妖族的山寨,可不是他的天皇府,他以为他还是那个大管家?”
熊妖也不理他,由着他叫嚷,起身回他的住处去了。
豺妖仍不放弃:“他以前过什么样的生活不干我的事,既然现在要与我们一起过生活,便要按照寨子的方式来,待我去与他分说。”
说罢起身出门了。
青森比英彦早进山寨,在这里管事已有大半年,也许真的是习惯了天皇府中每日上工的节奏,他总是闲不住,计划着要将寨子划分成几大块,大妖们住山寨边角上,喜群居的小妖们则是聚居在寨子中间。
他调拨劳力铺了几条石板路,又开始将山泉引进山寨,召集了劳力分了守卫和生产的不同工作给大家。
这些过惯了山野生活的懒洋洋的妖族并不习惯这种每日派工作,完不成便要补工的紧张生活,因此对于青森的管理抱怨颇多,将他们都拿下来费了青森许多的精力,仍是有许多妖对此很是不满。
此时远在千里之外的京都正谣言四起。
这些谣言俱都围绕着一个新冒出头的商帮。
一说这个商帮之所以总有源源不断的奇珍,是因为帮中有个天生异能的奇人,能潜入深海中数日之久,才能源源不断的采来稀有的紫珍珠和红珊瑚。
又说帮中有一名力大无比的猎手,入得山中打了山中的鹿王,将四米长的;鹿角割下献给了将军府。自此商帮在本地风气一时无两,甚至有许多无赖青年自荐进帮发财,被老板撵了出来。
这些谣言一时纷纷,吃瓜群众不胜其烦,每每在茶水摊上听得又有什么新的鬼面商帮的传言,便会说:“饶了我们吧,这个传言我真的是不想再听了。”
可今日这个却是不依不饶,他听得抱怨将手一拍桌着急道:“我同他们可不同,我可是自己去鬼面帮中走了一遭。”
见众人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他急的一脸汗:“你们该听我的劝,离那鬼帮会远一点,那些人带的不是鬼面。”
他将手护在嘴边,神经质的小声说:“那都是真脸,帮会里是一群妖怪!”
话音刚落,邻座的大哥将口中茶水噗嗤喷了一桌,其他人也是满脸堆笑:“鬼面商帮与将军府都是有交情的,若是有问题,将军大人焉能会不知道。你这说话颠三倒四的,莫不是疯了吧。”
那人一听大怒,不再顾忌压低声音,而是大声吼道:“这样不知死活,被妖怪吃了也不可惜。
今日便于你们说清楚,我便是从鬼面帮妖府中逃出,那帮众神出鬼没,帮会的伙计都是些蛙怪,狼怪,都与你我一般吃饭穿衣,与人族来往通商。那戴狐面的老板不是幕后东家——”
他左右一看,周围人都默默支耳伸脖听他说话,顿时心中得意,卖起关子来:“你们可知这幕后东家是哪一个?”
众人皆摇头不知。
“是鬼面帮的老板娘,那女子生的十分貌美。”他边说边眯眼嬉笑:“你们猜为何能轮到这狐面后生当家?”
众人又是一阵摇头。
“这狐面老板与这美貌娘子勾搭成间,害了这老板。”他正待要说,有人提出异议:“你又是如何知道这等秘辛?”
第七十章
“我那日在郊外挖野兔,挖到了一个即隐秘的洞口,还以为是什么财主家的藏宝洞,便壮了壮胆爬下洞口,没有想到这个洞口是一个地道的入口。这个地道四通八达,真如蛛网一般,我心中发怵,但想一想那些宝藏,我便壮胆随便走了一条,未想到这一走便去了妖怪们的老巢。”
这人口才不俗,众人听到此处都已目瞪口呆,积极催促他快讲。
这人得意洋洋的看了一圈,继续讲:“我被抓了进去,此处真乃龙潭虎穴,各式各样的大妖都有,都穿着棉衣、绸衣,与我们一样。”
“这些妖怪们商量着应该如何处置我,那狐面后生最是毒辣,居然提议将我做成活饵去钓深潭大蛟。”
那人歇了口气,立刻有人过来递茶水给他喝:“你又是如何逃出来的?”
“那些妖怪正要绑我去喂鱼,这时过来了一个管事式的矮胖狸妖,说什么大人吩咐最近风声太紧,莫要弄出人命了,我趁着这些妖争吵不休,便咬开绳索悄悄跑掉。”
众人松下一口气。
“我刚跑了几步便被发现,为逃脱抓捕只得随便的藏进了一个大屋,不料这大屋竟是那老板娘的卧房,我正遇见她出门去,便趁机翻进了窗户。我本想着躲一阵子便走,后来想干脆在这里找一找有什么值大价钱的东西拿出去卖了,倒也值得我冒险受罪一场。”
一个吃饼人已经忘了手中的饼,兴奋的催促:“你找到什么了?”
“说来奇怪,那妇人的屋中一件像样的摆设都无。”
众人兴奋地再次问道:“兴许是她藏起来了呢?”
“我也是这样想的,于是将那大屋翻了个遍,连衣箱和台柜都找遍了,除了木梳,木钗之外就剩一柜子的妇人衣物。我拼死进鬼面帮却连一件拿得出手的东西都没有,看到角落里摆了一只奇大的酒葫芦,就想着干脆喝光她的好酒再尿满,好好的气一气这个恶婆娘。”
他忽然变了脸,不复刚才的兴奋:“我捧起这个葫芦,发现葫芦中咣咣作响,似是有东西飘在酒中。”
“里面是什么呢?”
“我拔开木塞,向里面望去。”那人仿佛回忆起什么可怕的事,他两眼发直,手指颤抖的指向虚空。
“头——”他结巴的说道:“酒里面飘着一个头!”
这话一出哦,他周围的人俱都一脸惨白,目瞪口呆。
许多胆小的更是吓得两腿打颤,只恨自己为何没有再多生两条腿逃走。
茶水铺老板更是大皱眉头:“那你为何不报去将军府?”
那人一脸懊恼:“你们如今该相信了吧,我此番能逃出生天已是侥天之幸,这些妖族善幻化,有都是数一数二的高手。那天我已见识了他们上天入地的本事,真是不想与这种事再有任何联系了。”
那人叹了一口气,将茶杯放在桌上。听故事的人也齐齐叹气,三三两两议论着走开。
鬼面帮的传说就这样传了出去,街头坊间都在议论这狐面后生联合大嫂害死老板篡位的手段真是高明。
千藏听完手下人的禀报后只是哈哈一笑:“世人果真无聊至极。”
千藏正端正坐在茶桌边,听着本月的铁器收购情况。
鼠妖麻生站在一旁,低头指着账本子读着,十分抱歉的解释说本地的铁器收购太过,价钱被炒得奇高,现在购入太不划算,故而本月未能收够。
他抹了抹汗,又说道本月酒坊的银钱多少两,当铺的银多少两。
麻生一口气念完所有账本,希望能够在别处找补收购铁器的不足,他紧张的看了看坐在茶桌另一边,茨姬静静的坐着品着一杯半凉的茶水。
时已入秋,商帮的老板娘穿了一身蔵红色绣金黄色银杏叶的长裙,并不带钗,只是将满头的乌黑长发高高的扎起简单的绾了个髻,用一只光滑的小竹枝插住。
她如今更加不爱说话,听罢麻生的汇报之后也不发话。
千藏只得代他禀报道:“如今铁市价格紧俏,我们准备先囤积银钱,等价格合适之后再买。或者我再派人四处打听哪里有无主的铁矿。”
私贩盐铁是有罪的,哪怕有人想卖也是要偷偷联系,但对于妖族来说完全不是问题。
等了半晌,茨姬才淡淡答道:“按照你们的想法做吧。”
语毕麻生薄薄的鼠耳放松的垂了下来。
千藏也暗自松了一口气:“这是酒坊新出的青葡酒,请大人尝个鲜。”
他将酒坛放在桌上,带着麻生退下了。
麻生一路上都在忐忑不安的问千藏为何本月铁器收购的数额差这么多,茨姬大人为何一点都不生气,这令他心中十分不安。
麻生想拉一拉他的衣袖引起他的注意,又怕用力过大将他带倒,只得将尖细的嗓子再拔高了几分:“当时你还未进帮中,茨姬大人刚得知可复活鬼王的消息,派了全部的手下出门搜刮铁器,一日三催,很快便制出一批铁瓦。”
他低声叹气:“后来消息走漏,将军府带了术士们将成型的铁瓦全部收走。”说着居然尖着嗓子吱吱哭出来:“我们当时也很不好受,这是在太受打击,自此茨姬大人便性情大变。”
千藏慢走着,迁就着麻生的细小步伐,听着从脚边传来的细小抽泣声,忽然一个念头在头脑中一闪而逝。
“源先生,你在人界居住日久,对于心性了解比我们多。”麻生仰着头,费力的辨认着千藏的表情:“你要常来看望大人,多说说话才好。”
千藏不得不答应下来,想想扮演鬼王遗孀的第一鬼将,她这种未亡人的样子,真的是一点都不违和。
他边想边走到自己的住处,招呼橙丸为自己收拾好木盆毛巾,往新开的汤屋走去。
酒坊别的不多,热水管够,新建的汤屋很不错。
千藏要了一个带单独汤池的单间,在小管事的热情招呼下走进热气氤氲的小隔间,这个单独圈起来的小单间收拾的十分别致,两边是竹编的长椅,再往里走就是竹丛掩映下的一池温汤和一眼小的冷泉。
但千藏看不到如此景象,他只觉得热腾腾的水蒸气和竹香扑面而来,他摸索着到了池边,将木盆放入水里,随既自己也下了水。
温泉水滑腻清澈,直能将人的毛孔都蒸透,千藏惬意的叹气,将一瓶子花水倒进水中,瞬间水面遍布花香气息。
他将脊背靠在蒸的热烫的石上,在这种极端放松的环境下静坐思考。
如今可以说是他此生最风光得意的一段生活了。
作为一个瞎子,能够号令一个财力雄厚的大商帮,手下几百个人手,这一切都是茨姬赋予他的,最初也是复活鬼王的药方给他了一个活命的机会。
他撩了一捧水扑在脸上,经过漫长的精心调理,花三专门派了橙丸每日盯着换药。
他如今双眼不再是血窟窿,但是若是不盖纱布,还是有许多小妖都会惊恐的避开眼。
我记得,我的眼睛是金色的。
他将嘴巴埋在水里,咕咕的吐了一阵子泡泡,回想着以前夜可视物,飞檐走壁的光景。
自己好似一个在水边捞月的愚人,总感觉月在手边,心里砰砰的下手去捞,反倒将自己跌入水中。真是痴心妄想。
“你喜欢我是吗?”幻想中的涟漪一圈圈的形成了一个身影,在暗夜中向他问道。
自己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呢?自己捏着手指,向他迈出一步,嘴唇发抖,着魔一般:“我——没有。”
他在汤池中静静回忆往事,泪水被脸上的蒸汽晕成一团。
真是奇怪,空荡荡的眼眶也会流泪,他感觉可笑又可怕。
在水中摸索到飘在水面的木桶,摸出一小坛糯米酒,拔开木塞向口中倾倒。酒水甜腻醇香,入口却像一道火线,从喉咙直烧到腹里,血液被酒水蒸的翻腾。
这大概就是我的宿命,只是请让我在心里偷偷的将我付出惨痛代价去触碰的月亮——画下来,尽管我落得这个下场,但此生再也不会有这样古板的可爱,固执的可恨的人,再次出现在我生命里。
他感觉自己喝醉了,浑身发这热,理智慢慢的褪去,像是被心里的悲愤切割出另外一个念头,这个新的思想在他脑中叫嚣着,我不甘心,神仙又如何,若是落到我手中,也定要他——要他如何呢?
千藏冷漠的看着这个新的念头翻滚着,思考着,最终平息了下来。
这一小坛酒将他彻底的灌翻了,倒进他的肠胃中,融进血液里,又化为热泪一滴滴,一串串的流出来,消失的安静翻滚的泉水中。
他感觉自己哭的越来越大声,听见那个新的念头挨打了一般的哀嚎着。
第七十一章
太阳照进了大黑山后山的寨子里。
山寨的今天同昨天一样,明天又会同今天一样。
英彦如今已习惯了山寨中简单的劳作生活,他每日与几个相熟的妖怪们一同上工,下了工一同吃喝,夜晚一同去巡逻,还穿着山寨中统一发放的蓝色染布短打,背着竹帽竹篓去后山采摘食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