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妖应声回头，沉默的看着他困惑的样子，又埋首继续手里的活儿。
豺妖却是个促狭的性格，他将头凑过来看了被折断的铲头：“这已经是第三个铲头了，你没挖多长，铲头倒是费了不少。”
他将手去握自己的木铲：“你这还是干活儿少，学着点儿。”
只见他两手握铲，轻松的一击，铲下的石块应声而碎。
英彦心中气苦：“为何不用铁铲，这也太麻烦了。”
“最近铁价贵得很，以前半只牛便能换的一个铁锅，如今得一头半了，山下的百姓家中又开始用木锅烧菜了。”
木锅？
木头做的锅吗？
英彦心中惊讶，这材质如何能耐得住灼烧。
暑天的太阳格外的烈，白晃晃挂在天上，卫队的众妖已挖了九日的土石，他们在沟中将土石击碎再一担担的挑出，又累又热，手下却不停。
英彦用布巾擦了一圈的汗珠，他此时与别人一样穿着蓝麻布短衣，将袖子绾高，衣襟大敞着，他与别人相比并未晒黑多少，站在晒得黑逡逡的同僚中，也算是个十分俊的农夫了。
兴许是练到火候了，手中的木铲开始听话起来，他一边埋头挖石，一边听着豺妖在一旁有一搭没一搭的拉话：“你以前真的是在神社中收妖的？”
英彦沉闷的嗯了一声。
豺妖嘿嘿一笑：“你自己便是妖，人族是如何放心让你到处收妖去的？万一你变了心他们就惨了，都说妖族心宽，我看人族才是真的心宽。”
这豺妖十分的八卦，一点也不讲究交浅言深的事，却也是英彦在这山寨中唯二熟悉的妖。
英彦将嘴里叼着的草秆换到嘴角咬着，手下不停：“我以前并未见过其他的妖，一直都与人族相处在一起，只有妖杀人，屠村的概念。”
豺妖闻言皱眉站好，拄着木铲，将半个身子都压在木铲上，凑近说道：“他们都不让你认识其他的妖吗？”
“也有两个小妖作伴，大都是来服侍我的，说不上熟悉。”
豺妖两眼放光：“那你杀过大妖吗？”
随即被路过的熊妖在头上猛击一记，只得重新乖乖干活。
英彦见状咧嘴一笑：“杀过，他们杀人，人杀他们。”
“莫要误会，我觉得吧，妖族行走人间，想作恶吃人又学艺不精，本事有限，被除了也是他们的命吧。”
这豺妖真是豁达又超然：“在这里的妖们大都是在人间遇到什么事情，来这里避世的。”
他唏嘘道：“人界比这里如何？听说人族都是长三四个心眼的，你晓得吗，那个熊妖阿四，便是在人间住了二十多年。”
“他小时与人族极其相像，也不知是不是报错了，从小长在一户山村人家，同家中的人族幼童一同长大，同吃同住，就像这家的四儿子一般。后来村子里闹瘟疫，都说是这个来历不明的老四带回来的，要家人将他烧死，家人不肯，村民便一同欺负这户人。这家主没办法只得给他收拾了行囊，让他进山里避着。结果刚送走阿四的农户回到家中，发现自己的孩子被恐慌中的村民绑起来吊在村口大树上，奄奄一息，便被吓破胆子。”
英彦听入了神：“后来呢？”
“后来阿四等不到来接他的家人，便独自去城里闯荡，在一个大户人家当的侍卫，听说了这些事后便起了将老父母接出村的念头，几次去问询他们都不同意。也许是习惯了，总不愿意出这个村。”
豺妖停下来，掏出腰上挂的水壶喝了好大一口水：“你呢？做的好好的神仙，为何也跟我们一样流落这里？”
滔滔不绝的八卦戛然而止，英彦几乎被忽然提出的问题噎住，自己究竟是为何到此处，是对世界灰心了，还是对自己彻底失望。
这些问题他从未想过。
“不想说？算了，不想说就不说了。”
豺妖看着他为难的样子，装模作样的锄了两下地：“我自己打听就是。听说你是鹿妖带来的，鹿妖在人界是天皇府的管家对吗？”
他自言自语道：“怪不得到了山寨也是到处拆拆建建的。这才几个月，山寨就往外扩了一倍，开了好几块荒地。然后这又要挖水渠，这一件一件的将大家使唤的团团转。你们都是有些本事的，怎么就被逼到这深山中了。”
然后又是一阵感慨。
日上中天，两个小妖抬了一只巨大的藤筐来到沟边，后面跟着脸色雪白的青森。
青森吃着粗糙的野菜饼子，问询英彦最近吃睡是否还好，身体恢复的如何了。他跟着修路队胡乱的吃了一个野菜团子，又急忙去看围墙修理情况了。
英彦同大家一起在沟中打盹歇晌，他慢慢嚼完了剩下的饭团，独自坐在碎石堆上，背靠沟壁双臂交叉着打盹。
这种辛苦一整天，回到住处倒头就睡的生活，对他极有好处，至少他不会再一闭眼就是记忆中一地的鲜血和破旧柜板上黯淡的金色眼珠。
白天使完了力气，夜晚至少能得一场好眠。
正当他渐入梦境时，这次短暂的午睡被闹哄哄的吵嚷打断，英彦睁开眼时，豺妖正在猛烈摇晃他的肩膀：“快醒来，山下有来攻打寨子的了。”说罢自顾自扭身跑开，轻盈的跳上土沟。
他揉揉眼睛醒来，看到周围的犬妖，熊妖都急急往沟外爬去，急忙站起，双手一撑边缘跳出了土沟。
水渠的预留入口处涌满了各式的妖，约有四五十个，都带着兵刃，大都是有一些蛮力的野猪妖一类的种族。这些妖大约都属于天生巨力的，随身带了两三米高三四寸厚的板斧类兵刃，衬得他们小山一般的身体气势汹汹。与山寨中带着木铲的妖族形成了巨大反差。
英彦呼啦一声撑开翅膀滑翔了一段，但身体实在未能恢复，又做了一上午的苦工，气力不济，扇了几下翅膀便滚落地面，活像一只不成器的鸟妖，只得又拖着双腿跑去。
待他跑到跟前才发现自己手中除了一根木楞楞的木铲，一件像样的兵器都没有，只得扬起铲柄击向一个野猪妖的宽阔后背。
那野猪妖冷不防被打了趔趄，捂着后脑转了过来，他化形的时间短，还不能开口说话，哼哼着扑了过来。
英彦感觉自己被一座飞驰过来的小山撞飞，肚里的器官都移了位。
他一偏头躲过了击向他脸边的铁棍。他没有了法术，攻击力度在这些肌肉战车中十分不够看。
第六十七章
由于这几天水渠快要修理完毕，许多大妖被派到后山去伐木头，此时只有隶属于卫队的妖们还能一战，几个熊妖、狼妖在苦苦支撑着，剩下的只是在拖延时间等待救援罢了。
英彦正与几个滑头的獐子妖苦斗，余光中瞥见几个淡绿色的身影，急忙转身大吼：“别过去，你们不是对手的！”
他猛转头，险险的扛住了一只巨大的犄角，另有一个猪妖挥着砍刀向他砍来，逼得他不得不使全力迎头一挡，木铲咔擦一声断成两截。
眼看沉重大刀向他当头落下。
忽听近处很小的，“叮”的一声，像是什么微小的鸟类忽闪了一下翅膀。
正眼看时眼前的猪妖已经双臂下垂，轰隆一声沉重落地。
在他身后，一只小小的草妖双手捏着蒲草棒，娇声娇气的“呀～”了一声。
紧接着又是“叮”的一声响，落地的猪妖彻底没了动静，像是抽了筋似的摊在地上。
当英彦目睹这一桩生平怪事后，再回首场面已经完全扭转，方才冲杀入寨的凶徒们都安安静静的趴倒在地，一动不动了。
英彦感觉额头唰的渗出冷汗，原来这些草药的保命办法是放毒吗？
这其实是毒草？
毛绒绒的可爱的蒲草棒上面其实是毒粉吗？这些年的太平无事原来是因为这些草妖的毒性霸道。
这些年草妖们都是靠着这种方法维持山寨的平安无事。
世界之大，原来这些年自己真正是坐井观天了，英彦心有余悸。
烈日炎炎，树枝上的蝉叫的人心烦。
蝉叫声像是一波波的音浪，持续不断的击打着青砖大瓦房，将房中站着打盹的小童时不时惊醒。
他抱怨的看了一眼屋中安坐的老板，他安坐在暑日中，在劈天热浪里不动如山，只是将手中的竹扇轻轻扇着，在他对面提笔记录的猫头花三正头一点一点的打瞌睡。
千藏听着对面没有了声响，低叹一声：“管事先回去休息吧，我让橙丸帮我整理好送过去。”
闻言花三吸溜一声嘴边的口水，眼睛都要睁不开：“这次的酒屋定要小心管理，用人时底细还是要注意，上次太危险，虽是没有出什么事，但是。”
他哎呦一声站起身，将长着圆胖肉垫的爪子捶捶腰背：“昨日清点店面回来晚了，我去补一觉，有事让橙丸来叫我一声。”
千藏将脸迎着声音处微笑着答：“橙丸最近识字很快，满够用了。你回去休息吧。”
他们说的是前段时间有小贼偶然挖到了地下据点的通道，误打误撞的走到了藏宝仓。
不过索性那是一个马上要转移的仓库，只剩了些不值钱的小东西，那小贼连撬了五六个箱子，都是样式陈旧的丝帛。
看这架势，小贼泄气的将腐朽的木箱几下敲碎，绕过在夏日傍晚安睡的巨大侍卫，潜进旁边一所偏室，果然就看见了堆积如山的木箱。
正当他喜从中来，准备大干一场时，忽听屋外有呱嗒呱嗒的脚步声。
他全身紧绷，捏起手边的一根木棒。
门一开，便看到来人的秃头身影冲屋里大吼道：“铁雄！”
他心中惊悚，手下发了狠力，冲来人劈头打下，直直的劈中了来人后脑，发出咚的一声。
来人应声而倒。
小贼心中庆幸，转身将箱里的东西装进自己的衣襟里，正拿的高兴，便觉一只冰凉手爪伏在自己脖颈上，滑溜的将他脖子捏住提起。
他心中一凛，扒着这巨大蒲扇般的手爪扭头看去。
黑暗中这人头极扁，没有脖子，两只拳头大的眼睛长在额头上方，在黑暗中活像两只晶莹透亮的水泡，嘴从这边直咧到了那边。
那人仔细端详他半天，含混不清的开口：“你是谁，铁雄呢？”
说着将眼睛凑到他脸上细细分辨，仿佛是眼神极为不好的样子。
小贼吓得直哆嗦，牙齿咯咯的打颤，眼睁睁看着这怪物将粉嫩的长舌伸出口器，将额顶的双眼像擦拭瓷瓶似的擦了又擦。
“鬼，鬼——鬼呀”
那蛙妖将圆孔鼻子耸了几下，念叨着：“这什么怪味？”
这小贼竟是被吓得尿出来了。
“你不是商帮的人，你是来偷东西的！”蛙妖恍然大悟状，皱起有翠绿花纹的眉头，呱呱道：“你是如何进来的？”
手蹼用力，将他重新提起来。
小贼被提在半空不住的挣扎着，满脸充血，眼看要窒息了。
忽然脖上劲道一松，整个人扑通落地，难受的干咳不止。
待他终于喘过气来时，他充血的眼睛看到那蛙妖的背后多了两个身影。
只听那蛙妖呱呱道：“铁雄又犯困了，让小贼跑了进来，下次莫要安排他值午班了。”
“我们把他怎么办？”来妖口齿不清的讨论着。
小贼眯眼观察时，这人有手有脚，但声音居然是从腹部发出来的。
这个干瘦的中年人上衣襟敞开着，露出枯瘦的肋条骨，肚子上本该是肚脐的地方却长一张血盆大口，满口的獠牙乱七八糟的翻着。
他发现这人在打量自己，便转了过来，将从小腹最左直咧到最右的大嘴面对他，一张一合的说：“不如将他交给我吧，保证不会让他把秘密泄露出去。”
说着抽动嘴角，露出一个没有眼鼻的残忍微笑。
小贼听毕在地上咣咣的磕着头，求这些妖魔鬼怪放他一条生路，听见呱呱声说：“茨姬说最近风声紧，到处都是监视的术士，不便吃人的。”
他连忙点头，口中保证着自己若是说出去便不得好死。
三个妖怪对于如何发落他展开一场讨论，小贼趁着他们讨论时将自己缩进了角落里，这里无门无窗，当真是插翅难逃。
耳边讨论声落，三怪一同看向他，小贼不住的哭求，只见一只黑毛怪物一掌拍来，将他结结实实的打昏在地。
一桶冰水劈头浇下时，小贼猛地惊醒，身边已换了地方。
周围的土墙地道消失了，自己躺在一处庭院中，四周是一圈矮屋。
“这就是闹事的小贼？”
寻着这清凉的男声，看到了院中端坐的蒙眼男子，月光透过参差的树荫投在这人白皙的脸上。
这人消瘦极了，穿着一身浅青色的印花衫子，慵懒的坐在厅中木椅上看向他，白娟蒙着眼，露出尖尖的下巴。
他手中捏着折扇，扇头冲着他指指点点，活像在讨论什么猪狗动物。
“货物可有丢失的？”他问向左右。
蛙妖立刻恭敬回道：“没有，这小贼将地道挖通了，找到咱们的旧仓库，里面已经没有什么东西了。”
“那——铁雄，铁勇呢？”老板声音温柔好听，一点也没有眼盲的人那种特有的敏感和局促，反倒是很放松和自信的说着。
“大概是耐不住暑热睡着了，他们夏日都要休眠的。”蛙妖不住的为这个失职的熊妖开脱着，侥幸老板不想在这里多做计较：“你叫什么名字？”
他问向小贼。
“小人——叫，铃木参在。”
那老板抿嘴一笑：“那倒是与齐太一个姓呢。”
他将手中的折扇在手心上轻敲两下，立刻便有一股凉风凭空袭来，带走了闷闷的暑热。
夏风习习，将这老板的薄衫微微吹起一角，露出纤细莹白的脚踝，他脚掌修长，脚趾白皙粉嫩，光脚踏在一双松木木屐上。
铃木参在发现自己有些走神，忙将注意力拉回来，自己偷了这些妖怪们这么多的东西，想必是活不下去的，他仍不甘心的请求着：“还请大人饶我一命，下次真的不敢了。”
他口中哭求着，耳听上空扑啦啦的翅膀扇动声，有一黑衣人悄然落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