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人拉下脸来:“你若是再打断,我便不说了。”
众人一听纷纷抱怨这不识相的路人,白来的故事还嫌弃,你若是知道你来说。
路人一听便不服气道:“你们可有什么见识呢,我表哥在天皇府中当炖汤师傅,我当然比你们知道的多!”众人一听兴致便来了,有几个好事的递过去一些软话,好言好语的恳求,甚至有主动递茶水的。
这人摆足了架子,喝了一口凉茶水:“你们可知京都城里来了一个大人物——”他拖着声音,眼光扫过周围:“你们可能听都没听过,便是白峰山的少主人白峰英彦。”
“他不知为何与神社闹翻了,逃出了天皇府,现在下落不明。神社中不好明着贴榜寻找,只得暗地里寻找,后来”他压低了声音:“有人说在吉野香看到了他。”
这句话让众路人齐齐倒吸冷气,这人接着说:“据说喝的酩酊大醉,居然还”他嘻嘻两声:“居然还因为缺酒钱被赶了出去,我看这下就算找到了神社是没脸将他认回去了。”
这人说的口沫横飞,路人听得如痴如醉。
听够了新鲜消息,喝饱了茶水的人们满意散去,茶水摊的小巷口重新安静下来,最后一个客人站起身来,跟老板付了茶水钱,问了路,牵着拉车的老马继续前行。
他牵马走了几步,抬腿跳上车,两眼看着前路,单手向后在车厢口摸索,捏出一张草纸包着的大饼咬一口,这饼放在车里一夜,此时已经反了潮,十分难嚼。
赶车人连训着马带嚼饼热出了一额的汗,这才摘下头上斗笠,拿在手里扇着。
约莫是到了地方,马车渐渐停在一处人家门口。
“这是去了哪里——”他兀自念着,从衣襟里取出一片黄符夹在食中二指间,喃喃几句,那纸符十分勉强的弱弱浮起,斜斜歪向这户人家里。
这人望着高门大户的围墙,做贼似的左右看了看,然后壁虎似的伏在院墙上攀援过去了。
第六十四章
这人望着高门大户的围墙,做贼似的左右看了看,然后壁虎似的伏在院墙上攀援过去了。
这家人院子挺大,想是主人家春日游玩,下人们也回屋躲懒,庭院中静悄悄。
黄纸符在虚空中浮着,呼呼悠悠的在院中直行,在一处门扉停下。
来人轻手轻脚的打开门,里面是一处废弃的谷仓,许多锄头爬犁横七竖八的放在黑暗中。
他跟着符纸直走到谷仓深处,终于在一堆破渔网中发现了一个人。
“醒一醒,英彦。”青森稍一靠近便被浓重的酒气冲了个跟头,转头咳了几下。
英彦睡在一堆渔网里,头发油腻纠结,周身满是鱼腥臭味和酒臭混在一起。他被青森摇醒后仍不睁眼,只伸手胡乱去推,这架势与街上喝醉随地瘫睡的流浪汉没有分别。
青森摇了几下仍是摇不醒:“你还记得你是谁吗,这样喝酒逃避便万事大吉了吗?”
他这几日找的狼狈,见这情况心中不禁起火,说着噼噼啪啪的照着左脸一顿抽打。
如今两人同为通缉犯,身份上倒也平等了许多,也说不上失礼不失礼的。
英彦终于被一顿好打醒了神,迷迷糊糊睁眼看了看打的面目狰狞的青森,头晕目眩的看着青森的嘴巴一张一合,撑不住又一阵头昏倒在废墟上。
看着这颓废的样子,好脾气的鹿妖忍不住冒火,连拉带拽的将他拖出了门,在院里的侍卫发现前赶车往城外跑去。
两人直赶了一天的路,直到傍晚兴许是酒醒了,英彦捂着额头挣扎起身,他被马车颠得脖子都要断了,虚弱问道:“这是去哪里。”
青森不答他,将马车赶得飞快,甩给他一只水袋:“将脸洗洗干净。”
英彦只得就这春日里冰凉的井水抹了脸,在颠簸的马车上冲洗了脖颈:“我们这是去哪里。”
青森将马车慢慢停下来,扭头说:“到了,大黑山中——妖族的山寨。”
两人向远望去,暮色中的大黑山如一块高耸入云的泛着黯淡光芒的陨铁,山头终年黑雾缭绕,将山遮去了一半,令人不仅怀疑黑云上遮盖的是什么不一样的异世界。
两人弃马行走山路,英彦跟着青森走在错综复杂的近山小道上。
这时节到处草木茂盛,但这里却十分稀疏,露出了地皮,仿佛有个无形的结界,将融融春意拦在了外面。
这山寨并不难找,就在一处断崖之上。
寨里妖族众多,放眼望去到处都是一片片的居住地、木屋、巢穴乃至地洞遍布山寨,这原始的景象令英彦开了眼界。
青森一路上与碰见的不知是什么物种的妖打着招呼,原来这些天他被药馆老板送出京城后,流浪至此处谋了个小管事的活儿干。
他将英彦安顿至一个靠近寨子门口的一处木屋,便急急的跑去赶建设进度,尽显打工人本色。
英彦环顾这个简陋之极的木屋。
原木搭的小屋小的可怜,里面仅有一架三腿小桌,一床薄褥,但他对于这种环境十分满足,就像是一只畏光的地鼠回到了黑暗的地洞中。
在这种简陋又陌生的环境里他像一个未足月的婴儿一样一头睡去,这些天来他过的日夜颠倒,此时黑甜的沼泽一样的睡眠让他足足睡饱了一天一夜。
于是白峰山半神就这么悄然消失在了市井小民的口中,说书人也另换了一套故事模板。
国土的另一方也有一个投奔成功的人。
时光荏苒,但不论何时,打工人在何处都是要工作的。
“你确定身体受得住吗?”管家花三扶着他往前走两步:“今日中午吃煎鱼,坊中新到的黄花鱼,我让橙丸送过来。源先生打理商帮的事情,也要注意休息。”
千藏听着花三短胖又富贵的猫脸,听他喵来喵去的絮絮叨叨客套话,觉得是该再次申明立场,又将自己的说辞重复一遍。
“复活鬼王是我族的大业,我必不遗余力的。”
他握住递到手心里的竹杖,将遮掩的白纱扶一扶,熟练探打着地面,随着花三的脚步随他过去。
真是当瞎子都当得比别人上手的快,他苦中作乐的想。
沿着酒坊的大路一直走到自己理事的小屋,这里已经等了几个汇报事务的妖,见到他过来便七嘴八舌的向他说:“明目丸子没有货了,几家客户都在催,可是夜明砂数量不够。”
“城东的店里缺大金刚杵丸,大益家的管事都来催了三次,眼看就要生气了。”
“小明将军家订一尊珍珠山,要比上次卖给信东家的大一寸才好。”
他们纷纷抱怨:“源先生,请出个主意吧。”
千藏八风不动:“让内务科的花七统计一下咱们一共有多少蝠妖,再领一批早熟西瓜,让他们吃。通知芦苇山分部的兔妖羊妖们加紧做丸子。飞传海滨的鱼妖们收集珍珠做山坯,大珠就用她们的眼泪。”
来汇报的小妖有些为难:“这哪里有这许多眼泪可用。”
“请个说书先生,讲一些风月故事,不愁没有眼泪。这段时间暂时不要给她们安排用眼的活儿。”
小妖们领命而去。
千藏让橙丸与他慢慢的核对了一遍帮里新进的人手,将他们的籍贯、年龄、种族都记录成卷。
有的种族喜好聚居,常拖家带口的前来投奔,拉拉杂杂几十口子,还有前几日派出去的各式人手,这几日的账目核对等等事宜,两人一念一对直到深夜。
从他被开膛破肚,双眼失明的被攻打天皇府而返的妖怪们混在伤亡里搭救回来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两个月。
打了败仗的妖怪们缺劳力缺银钱,他便自告奋勇的提出将原来的茶食铺子人手调出来组建一个商帮,专卖一些稀奇玩意儿回一回本钱,大头目茨姬也睁一眼闭一眼的答应了。
这商帮活像个杂耍班子,里面有专开古墓盗宝的千年女鬼,打捞沉船财物的海妖,这些日子又调配了猴妖和一批兔妖开了几个茶水摊点作为消息中转点。
商帮底细来历皆无,总是平白献出珍宝,在纸醉金迷物欲横流的京都城居然也站住了脚,时人风气虚浮可见一斑。
千藏天性乐观,喜好交朋友,又兼使银钱大方。
开工前总会拉扯一起干活的妖们大吃一顿并许下重利,一段时间过去商帮里的妖们挺认同这个花钱似流水的瞎子老板。
自上次攻打失败损了许多鬼寨的家臣后,再招揽进来的妖来自全国各地,他们像是自树上掉下来种子,在机缘巧合下邦郎朗的落到了这块土地。
千藏每日清点人手,自然也知道了许多妖们的故事。
在千藏印象中,这个妖怪们的大本营酒坊占地挺大,也就养活了京都城里不少本性柔弱的小妖,与许多的妖族势力都有关系。
每日清早小妖们驾着马车拉着一桶桶的新酒出酒坊去售卖,傍晚又带着一桶桶的空酒桶,或者夹带着在酒中泡的不省人事的受伤同僚们赶回来医治。
这酒坊是鬼寨的一个旧家臣的产业,一代代的经营管理给了酒坊一个安全的身份,甚至还雇佣了人族的管事处理外联事务。
商帮则是酒坊的一个小分支,后来竟渐渐做大起来,利用酒坊的联络通道运输物资和消息。
负责押镖的是个不苟言笑的狼妖——矢野之白。
千藏在心中默默思索着,这狼妖有一些来历,相传她的箭术来自一位箭术大家,至于为何放弃与人类聚居的生活回归族人,她从未提起,只是自一个相熟的犬妖那里听说这狼妖的身世波折。
矢野之白自小被一户猎人家收养,好吃好喝的供养到了十多岁,猎户父亲被倒下的树砸死,家中一下没了倚靠,十岁出头的矢野扛起父亲的箭筒长箭成了村里最小的猎户。
全村人都在看这个来历不明的狼女的笑话,但他们没想到狼族的捕猎能力是天生的,她十一岁便猎了一头半大的黑熊,血淋淋的拖回村。
这下来历不明的狼女一跃成为了村里的香饽饽,都说这狼女天生强壮,定能生下强壮的后代。
后来一位族叔做主将她嫁给村里一个富户,她娘经不住劝便同意了。
小矢野穿着一件旧的不能再旧的袄裙嫁进了这家,才知道这富户娶她是为了给这病儿子冲喜。
后来这家人被矢野狼妖的妖瞳吓得不得安睡,想撵出门去却心疼花费的银钱,商量着不如将这当过门的媳妇煮成羹来吃,倒也不浪费礼钱。
小矢野在这家中忍饥挨饿的过了几个月,终于被施舍了一碗肉汤,立刻被下了药的肉汤药翻,醒来时已经被五花大绑。
她刚认识的公婆在她身边的一块磨刀石上磨着借来的杀牛刀。
老公公见她醒来,哆嗦的对上她冷漠的眼神,嘴上啰啰嗦嗦的说着好话,手下加紧磨刀。
至于后来事情如何,那家人又是怎样在发狂的狼女爪下逃得生路,矢野后来怎样机缘巧合学了箭术,又是如何叛出师门流落鬼寨,却是谁都不知晓了。
她自招进罗生门鬼寨,到鬼王被杀众鬼逃到人界,到现在成立商帮与人族通商赚钱,始终是为妖冷漠,寡言少语的样子,不见与谁十分亲近。
除了每日早起晨练,抡着麻绳装货,沉默的跟车押镖,甚少与其它妖扎堆。
窗外的打更声邦邦的敲了三下,橙丸早已回屋休息,只留千藏在屋中盘算着下个月开赌坊的事,现在是小妖人数充足,就缺能管事的大妖,花三说下月会来一对豹妖兄弟,不知能不能指望得上。
千藏靠在围椅的软枕上,心中慢慢想着,阖眼养神。
第六十五章
酒坊的生活安静无忧,如果不是眼盲不便,竟然是迄今为止最安逸闲适的生活了。
每日有酒吃有肉食,这才过了个把月,独自行走各处的事仿佛是发生在上辈子。
这样其实也不错,自己此生若是能够一直这样下去也算是上天对他这个瞎子的宽厚了。
清晨的大黑山仿佛睡在迷蒙的梦里,山寨中云山雾罩。
英彦行走在寨子中的通路上,穿着青森给捎来的粗布衣,在山中的夏日晨风中瑟缩着身体。
过了一段时间吃完就睡的生活,他终于鼓起勇气出门见光了。
昨夜他像贴烧饼一样翻来翻去,心中想着毕竟这是一个没有过去的地方,这里没有人认识他,也没有人会提醒他干过什么蠢事,这样他就可以假装不知道过去的痛苦回忆给他戴上的沉重枷锁。
可以假装不记得那一轮骤然黯淡下来的皎白月亮,不记得明月夜里自己像梦游一般被带着前往梦幻般的萤火虫的领地,流连在孤寂的帝王陵寝,踏足在闹鬼的古战场,到月老树前求签,嬉水在山洞中的月下清潭。
这些一同度过的时光,当时只道寻常。但此时却只剩他一人。
那个总是坏笑着拉着他,推搡着他向着未知世界走去的人,究竟哪去了。
他好似永远的停留在记忆中,穿着红衣红裙,手中闲闲拨着三味线对他唱君如明月啊,吾做星辰。
这回忆中的甜,和此时口中的酸苦,都是他此生头一次体会的东西。
原来世上竟有这样的事情,上天在惩罚他这些年的不谙世事,让他沉溺其中后又忽然打碎幻景,令他心惊胆颤,不知所措,又忍不住跪地捡起这一片片的幻境碎片,反复的咀嚼品尝这些回忆的苦涩。
他想起昨晚的事情有些好笑。
青森来找他时吓了一跳,真的是险些就跳起来。
这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像是老了许多,再没有缥缈的仙人气质,直变作寻常可见的一个可怜人。
这让他起了好好洗刷一番的想法,山寨中到处都是绝口不提过去的妖,看来这里确实是他应该来的地方。
座落在大黑山断崖上的山寨最初只是草妖的山寨,她们世代聚居此地,性格害羞腼腆与世无争。
直至人间与罗生门鬼寨一战,鬼王被设计害死,众妖鬼同人族百姓一样糟了灾,四处逃亡。
更兼一些大妖痛失鬼王,一心避世,便深藏山中与草妖为邻。
草妖们见这些失意的妖鬼恁的可怜,便同情心泛滥,将他们收留寨中养伤,伤好之后许多妖鬼们选择留下来。
这样一来,由强悍草妖结界保护着的大黑山山寨成为避世妖鬼们最后的藏身之处。
英彦顶着山风绕山寨走了一周,看见在此处聚居的各式妖怪们,也见到了这里的主人草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