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是出事了。
他心中一空,按住桌面的手掌微微发抖。
英彦猛然站起,不顾身后的训斥,飞奔出殿门。
他感觉头脑一片空白,一路上打退了几拨前来阻碍的侍卫们,他从未觉得从主殿到松竹院有这么远。
他刚一拐弯,便有等候在此地的五六个带着短刀的侍卫向他奔过来。
这架势是已经在这里久侯他多时了。
英彦索性一使劲,背上的黑翼扑扇着,他借着这一点向前滑行的冲劲,连闪带掀的飞了过去,终于看见了熟悉的院门假山。
或许是自己想多了呢,英彦平复心情走过院里假山,立刻被假山后冲出来的一个矮小身影扑住了:“杏枝?”
杏枝哆哆嗦嗦,已经几乎吓破了胆,软软的吊在他袖子上:“大人,小贼被他们抓走啦!”
“谁?”英彦有点懵,他直觉这句话是假话:“被谁抓走啦?”
杏枝终于忍不住抹了一把眼泪:“府里的师傅们,他们冲进来,将小贼抓走啦,杏白跑去救他。”她噎了一下,又继续说:“他们说要带小贼去审问,但是那些人身上都带着刀!小贼被打伤了,流了很多血。”
英彦心中发慌,觉得自己十分可笑,这究竟是干了什么。
但是这些人为什么要抓千藏,真的只是要审问吗?还会放回来吗?
他心中有另一个答案,这个答案让他心里发凉。
“你!”英彦一把抓住跑回门口的青森:“你们把他弄到哪里去了!”
青森脸色发青,却没有抵抗。
他也被吓得不轻,此时被抓住,没有着急挣脱,反是迎上来答道:“膳房的后院,有一个小屋,去那里救他吧,晚了就——”
英彦未听他说完便一阵风的跑出去,心中惊恐让他呼啦一声鼓开双翼,向着膳房方向飞过去。
一路上侍卫们乱走乱跑着,他时不时随手拎起一个问路。
当他终于到了膳房时,这里已经空无一人,门开着,屋里血气弥漫。
刚一进门便闻到屋里冲天的血腥气。
他被小屋里阴森森的寒气包围,只见门口处一只三尺见方的铁笼,黑暗中有什么在蠕蠕的动,仔细看却是四五个一模一样的小孩抓着笼子眼巴巴的看着他。
英彦一阵恶心,随手将笼门打开,几个小孩一溜烟的逃出门去。
有尾巴,这些居然是妖童。
屋里随处摆放着各类刀斧,俱都染了血迹,刚才发生过什么一目了然。
四面墙上搭着铁架,铁架钩子上勾着一块块的兽类断肢,有一整块看不出哪各部位的淌血鲜肉,也有断肢和兽首。
这个小屋位于膳房的后院,很明显这些切干净的整肉和妖骨是用来干什么的。
屋角放着一只井口大的铜锅,里面盛着半锅凉了的妖羹,羹油已经结成白色脂块,上面嵌着半只兽首,鳞甲毛发拔得干净,露出肉色的骨质额角。
地上满都是黏脚底的陈年血迹,右手边的木柜上油漆斑驳。
木柜上的东西吸引了英彦的注意。
被血浸的发黑的柜面上,放着一只连着神经线的眼球,暗淡的金黄色眼仁被捏碎,孤零零的一只扔在铁盘中。
英彦头脑一片空白,呆呆的立在原地,任凭赶过来的侍卫们将他围起来拉出膳房外。
他反手拉住侍卫:“源千藏呢?你们把那个狐妖弄哪里去了?”
侍卫是刚过来支应的,被问了一个懵,跟他说不知道,随即被拎着领子扔到路边。
他被推到路边,反而强打精神冲英彦吼着:“府里刚进了贼寇,你不要在这里乱跑,当心被当成贼匪捉起来!”
“我问你,妖狐呢!”英彦咬牙捏住另一侍卫的衣领往上提着,那侍卫被勒的喘不过气来,徒劳的挣扎着手脚。
英彦大声斥责:“你们居然吃妖!”说罢猛一松手将这无辜侍卫摔到地上。
府里的众多侍卫都奇怪的看着这个从不与他们搭话的奇怪贵客,红着眼睛沿路问着狐妖呢。
若是跟他说不知道,便会将人摔到地上泄愤,若是想逃清净慌慌的躲开,又要被这个多疑患者逮住问你这么怕我做什么。
这个疯子真的是从白峰山来的贵客吗?
英彦混乱的在膳房和自己的小院胡乱寻找着,一路上碰到的人都纷纷躲着他。
府里的下人们偷偷的传话说府里的贵客疯了,说府里捉妖是为了煮来吃,现在正在闯修士们的大院呢,真是吓死人了。
因为这几天府里闹盗贼连同这位忽然发疯胡说的贵客,下人们齐齐抱怨要处理的事太多,睡眠都有些不够了。
(第二卷 完)
第六十三章
“你醒一醒!”
英彦猛然被人猛摇,发现自己睡在柴房里的稻草堆上,晴明正紧张的提着他的衣领:“醒了吗?能看清我吗?”
这位矜持的贵客如今满脸的胡茬,头发一团乱遭扎着许多草叶,双眼通红,好似这几天便老了十岁。
晴明看得一阵不忍,从提盒中取出一碗热饭和一碗米粥,看这人狼吞虎咽的吃着:“你不要再去闯术士们的院子了,没有用的,他们也不知道妖狐的下落。”
英彦吞下一口饭粒后抬头,通红的眼睛直愣愣的看着晴明:“你知道妖狐在哪里,对吗?”
他像捉住一棵救命稻草一样捏着晴明衣袖:“他还活着吗?他现在在哪里?”
晴明畏缩的看看四周,才小心的开口:“这事知道的人不多,不过国君确实有食妖羹养生的喜好。”
捏住他衣袖的手猛地收紧,晴明咽一下口水,艰难的继续说道:“不过只是普通的补气汤羹,用的是普通的小妖,但这次的狐妖是国君指名要捉的。有术士献药方说是狐妖胆有明目功效,可治眼疾,而佳玉公子是国君的掌上明珠,国君是说什么也会试一试的。”
听到此处英彦感觉手脚发凉,心直坠向地面,又心存侥幸的问道:“妖族一向强壮,没有胆不至于一下丧命,对吧?他还活着对吧?”
晴明将他的手掰开,按回他自己的膝盖上:“我与你说实话,你不要想不开。我昨夜背伤复发,去药方取药膏时路过大师傅的房间——”
时间回到前一天的半夜。
晴明站在行策院偏院的书房外,屏息凝神的听着里面的对话,大师傅压低声音对着木佐吩咐着:“这次事情撞在一起,情况紧急,本也不能怪你。”
木佐坦露着一只伤口皮肉外翻的胳膊,老实的让大师傅给他上药,伤口的发黑腐肉削去,立即渗出鲜血来,药粉刚倒上又被渗出的血水冲去。
新倒上的干药粉蚀的伤口疼,木佐咬着后槽牙,一阵阵的冒着冷汗:“这群妖怪真个不老实,胡乱嚷嚷着要盖铁庙供奉鬼王,我恨不能将其斩草除根才算罢休。若是被我发现又起事,定——”
他嘶声一顿,忍过一声痛吼,老实的被扎上纱布:“大师傅是以往太过宽和了。”
这俩人并不像表明上那么的剑拔弩张,看来传闻中木佐暗害大师傅上位的事,多有不实之处。
晴明在脑中将传闻宿敌这几个字打了个叉,写下传闻私生子这几个字。
大师傅慢慢将纱布整齐的包扎好整个小臂:“我等只是忠君之事罢了,国君喜好食妖羹,我们捉一些小妖,小打小闹的便能对付过去,何必去捉什么大妖。”
木佐却不赞同道:“不趁机除去大妖,难道还等候他们成了气候,集聚势力于人族发难。这次竟敢来攻打府里,就是上次的围剿不彻底罢了。捉大妖是杀一儆百的大事情,可将妖族势力打散,为人间带来百年太平。”
大师傅呵呵两声:“我知你父母皆为妖族所杀,但我不希望这件事影响你的判断,杀大妖容易,集结一批人手,不计代价,总能将大妖除得干净。但这样势必打破一方阴阳平衡,于这江山气运实为不利。
更何况,妖族为祸人间,哪次不是因为人间本身战乱不断,给了妖族可乘之机。再说这件事,国君为佳玉公子的眼疾捉狐妖取胆为药引,用的是国君身边的禁术士,而不用我们,你可知是为什么?”
木佐恨声道:“还能是为什么,可不就为了那一点放不上台面的嗜好,怕传出去不体面,也惹不起白峰山的神仙贵客。便派人制住大天狗,趁机捉了狐妖,又栽在我们身上。
昨日那大天狗又在前院闹了一回,派了十几个好手才勉强制住他,看来这回是要在咱们身上记一笔,以后如何再与白峰山那边处好关系。”
大师傅听罢出言安慰:“这就对了,这术士界的事并不能完全从术士层面去看,尤其是我们这种术士,说好听些是吃国家粮饷,说不好听便是为同僚所厌弃的鹰犬走狗之流,若是出了事情,人界的力量用不上,能不能指望上同僚的救援,就全靠平日的相处。”
大师傅已经十分衰老,他轻轻咳了两声:“我深知你的脾气,眼里容不得沙子,但从根本来说我们并非完全处在人族这边,而是站在人族和妖鬼势力的夹缝中,若是处理得好便两相便宜,处不好就腹背受敌。你们这一代在太平生活中长大,没有与各势力周旋的经历,难免思想单一。你可知许多神社至今仍然在暗地里培养妖族子弟为己用,为的就是在任何时候都有退路。”
木佐闻言脸色大变:“神社当是为人族谋福祉,怎能与妖鬼牵扯不清?”
“这便是众术士势力心照不宣的事情了,妖,鬼或者人,都只是个说法,并非能够清爽鉴定分别的。
就说白峰山的少主人白峰英彦,我们都说这是个半神之身,同时继承其父母的天生神力和咒力。说到底,他便是大妖与人族术士的孩子,白峰山将他作为一张底牌真的是做对了,我思索这些年,方才明白了白峰神社主人的用心。这老儿确实是有些见识,你们小辈人不知道,这件事在当时术士界传的沸沸扬扬,他母亲是当代女家主,父亲却是白峰山的守护神灵,说白了就是一只法力奇大的鸦妖。”
木佐喝下热腾腾的伤药汤:“若是将鸦妖叫做守山神灵,那与神灵生子,也并不是多出格的事。”
大师傅忧心的看看一根肠子的大徒弟:“你想的太简单,若是这么简单怎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你可知历史上多少术士与妖鬼的孩子,继承了父母的力量和智慧之后最终选择回到妖族,为鬼王效命。这样的混血孩童将来必为心腹大患,因而白峰山执意保下白峰英彦作为未来家主,简直拿神社未来在做赌注。你想一想,若是白峰英彦将来心志不坚,投靠了妖鬼一方——”
大师傅言尽于此,拿起烟袋抽一口烟。
“那大师傅为何当初执意收下晴明?”
晴明将眼睛猛然瞪大,停下了揉血气不活的双腿的动作,屏息听着。
“其实——”大师傅停顿一下:“我也不知那时做的对不对,他混入学生中来我这里报名。那时他刚会化形,时不时的会露出耳朵,长眼睛的都能看见。可是,大家居然都选择不说,我也就没有阻拦。”
就因为这个吗?晴明心中惊讶,原来这么多人都知道了。
“大师傅也太疼他了些,养出他一身的娇气毛病。”
木佐抱怨着:“这几次出去执行任务,我原本想多看看他,以后也好为他正式找个差事做做,可是他却处处一直躲懒。”
接下来便是一堆的抱怨的话。
“挖眼取胆,所以你看到的那只眼珠便是狐妖的眼珠。”晴明看着英彦灰败的脸:“你——”
然后也没有你出个什么来,这种情形他不善于处理,毕竟他只是个无辜的小狐狸:“所以前几日的贼匪便是鬼王的遗孀派来的,折了府里好几个好手,每次遇到这种事我总是非常为难。”
这位也算是自己的难兄难弟了,晴明看着毫不知情的英彦,像看着一堵不自知的厚墙。
晴明将大师傅与木佐大人的谈话在心里反复咀嚼。
取狐妖双眼和狐胆入药,可是英彦看到有一只破碎不能用的眼球,这药引便不够了,会不会把主意打到自己身上来?
想一想自己如筛子一般到处漏风的身世,他有些不寒而栗。
英彦瘫坐在地,浑身没有一点力量,突觉身边柴草簌簌:“谁!”
希冀着摸索过去,却在柴草中发现了浑身是血的青森,他哆哆嗦嗦的哀求着不要将他交出去。
“我为府中效力这么些年,还为天皇大人挡过刀,虽不指望挟恩求报,但也不该是这个下场。”
青森弱弱的说着:“我早知天皇大人视妖狐为送上门的补药,但不知原来我这勤勤恳恳的管事,也难免落得这个下场。”
由于狐眼破损,药引便不够了,禁术士将主意打到了府中的半妖管事身上。
青森被叫过去时以为要问贼寇进府的事,结果进门便被五花大绑,眼看剖腹剜胆。
一旁的术士却对于鹿妖与狐妖五行不合,药引相冲的事吵了起来,将剖腹的青森孤零零留在珍宝室。
但鹿妖的愈合力惊人,他趁着珍宝室门未关,咬开绳索逃了出来,在柴草房中吃柴草过活,直躲了这三四天。
英彦听罢心中大恸,他挨到半夜,将青森背在肩上,冲破府中侍卫的防线翻墙逃了出去,将青森交给药馆收留,自己则是在大街小巷找了起来。
春末夏初,京都城的大小草木生长繁茂,正是草长莺飞的时候,城里的男男女女都趁着春意浓浓赶着出来游一游景点。
此时城中各大神社周围的饭食茶水之类的生意也进入了旺季,此处也是小道消息传播的中转站,甚至有说书人找了热闹场所开场说书的。
来看景参拜的人们花上几个铜板,买上一壶温茶,寻个矮腿木凳歇一歇脚,再听一耳朵城里的新鲜事情,好并着采买的各式物事,带回给家人们瞧新鲜。
“濑川将军便趁着那鬼王酒醉之时,悄悄的潜进府邸。”说书人拿着一把扇,调转扇头,在空中点出一段脚步的节奏,压低声音:“那鬼王的府邸中居然一个人都无,他便放心前行。”
一个心急的路人打断他:“这都是去年的事情了,你的消息未免太慢了些,能不能说京都城里的新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