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群居在山寨最深处,看上去是一群长得一模一样的稚龄女童,俱穿着一样的浅绿衫裙,将本体草绒球举在肩头。
草妖们见到他这个刚来的怪妖路过,纷纷躲在屋舍后,将七八个戴绿绒花的小脑袋挤在一处,非常小声向他的叽喳指点着。
其他的妖对他兴趣缺缺,迎面碰见他时看也不看,陆续捧着木盆去山溪洗漱,然后三三两两的前去上工。
若是有空青森便会来同他一起吃饭。
但如今山寨中收留的妖多了许多,房屋便有些不够用了,前日又来了一家子猫妖,需得加盖一批木屋。青森便组织着寨中的妖们每日上工,去后山伐树,支锅炼胶。往往是吃罢了饭便急急赶往工地。
傍晚时,英彦像寨子中其他妖鬼一样捧着一只小木盆到后山瀑布那里去洗漱,后山的风景与小松山有一些相似,瀑布下面是一个水潭,到了夜晚便会倒映出满天的星斗。
今夜月亮不明,星子格外大,像一盏盏小灯飘在水面上,光亮冷冽锐利。
这时的水潭格外安静,英彦直泡了一晚在天朦朦亮时才回屋。
他擦干滴水的头发,沿水流往上游回山寨。
天色渐渐亮起来,一群早起的幼年妖聚在溪边洗漱,俱都捧着小小的木盆,有模有样的,有的还没完全化形。
有一人招呼这他们排队洗澡。
小妖们推推搡搡,轮到自己了便把嘴一撇,受罪似的被捉着一顿洗涮。
应该是听到了他的脚步声,这女子眼光如剑一般扫过来,又不在意的转回去,继续洗一只皮肤溃烂看不出是什么种族的小妖。
小妖不住的发抖,皮毛贴在身上。
这女子极其耐心,弯腰将它夹在肘下去洗它的扁耳朵,玄黑色衣摆掀起来系在她腰间,衣襟里侧露出一排锐利的刀刃。
河边住着几家水獭,在横七竖八的木枝水坝中休息,一只早起的小水獭在窝中探头往外看着。
此时山寨已醒,早起的熊妖等大妖在林中伐木开荒,小妖们在灌木丛中钻来钻去,收集着植物种子,采摘野菜和伺候药田。
忙碌的同胞们看到他时也没有任何反应,只是专注于干自己的事。
英彦一路走回自己住的木屋,身上出了一身薄汗,头发已干。
进门看时青森已经在等他,脚下放着一篓山果,桌上放着叶子包着的两大份山寨食堂提供的简餐,与他一同用早饭:一桶不知用什么种子蒸的焖饭、一小条手指长的熏鱼。
“在这里住的还习惯吗?”青森一边吃一边问他:“去瀑布洗漱了?”
英彦点头。
这些蒸饭放在剖开的竹节中,带上了淡淡的竹香,混了一些咸鱼籽酱,入口鲜香可口。
青森吃的很尽兴:“山寨里有修行的竹妖,竹子长的格外好。”
他看着英彦斯斯文文的夹着粗糙的蒸饭,倒了一杯竹叶茶,又深吸一口气说道:“你这样整日无事做不是个办法,寨子里不养闲人的。今年我想把寨子再扩大一倍,不如你出来找点事干?”
英彦停止了夹菜的动作,稍稍思索便同意了。
青森听罢有些高兴,颇为仗义的将仅有的一条非常小的熏鱼留给他下饭:“吃罢中饭我带你四处看看,顺便也认认路。你也想一想愿意做什么。”
他一口喝净茶水:“愿意做山寨侍卫吗?或者去托幼处教法术?那里有个挺厉害的鸟妖,你们倒是可以切磋一下。”
“侍卫吧。”英彦答道。
另一边的酒坊医馆中,老医士正在看诊。
千藏此时正在被人掰着脸猛瞧,花三守在门口不敢进去,他有些怕血。
竹中医士揭开他的蒙眼布,花三余光中瞥见这动作便觉脊背一凉,忙躲到门后不敢看。
纱布后是一幅可怖的景象。
一只眼被挖去,伤口早已不再流血,看去仅剩血褐色空眼眶,另一只眼呈现一种黯淡的灰黄色,活像两只狰狞的黑洞。
花三在门后听到“铮”的抽刀声,吓得直蹦了出来,拿短胖的猫爪子去扶,连声喊着:“哎不是看眼睛呢怎么还抽刀子呢!”
他也忘了害怕,急急凑过去:“都这样了还能切什么。”
老医士:“他刘海太长了,会扎到眼睛,影响伤口恢复。”
说罢擦擦两刀,将参差不齐的刘海剪成极具童趣的平刘海:“伤口已经好的差不多了,还得抓几副药煎来吃。”
说着一阵乱翻,拉开一个药匣,关上。
再拉开一个,仍然不是,关上。
他烦躁的爬上爬下,在梁上挂的篮子和晒药材的竹扁齐齐翻了一遍,终于在门口的布包里找到,满意的抓出一大把,走回榻前。
当着一脸震惊的花三将这草一把塞进嘴里咀嚼着。
半响,“咕咚”咽了下去:“哎年纪大了,早上不吃饭真是有点心慌呢。”
他舒服的眯起眼睛,对脸色晦暗的花三解释着:“我抓一些消炎镇痛的药草给他,但是阴雨天还是会疼痛,这是没办法的,眼睛是个娇气的地方。”
花三表示理解道:“源先生是我们寨中夫人的左右手,您只管好好地照顾他的身体,便是对我们寨子的恩情了。”
竹中是一只羊妖,这让千藏想起了老羊文川,羊族食草一向出名医的。
这名医咔擦咔擦吃着草料:“古方中有一种石取鱼,其眼可补眼。”
他好心建议道。
“不用了,装鱼眼还是有一些不习惯。”他被人挖了眼,不愿再挖别人眼了。
花三知他心结未解,盘算着回去让海边的朋友打听一下这怪鱼。
他们带着一串回到了泉本酒坊本部:“你不用担心,茨姬大人定会帮你医治眼睛的,先保养好。”
花三安慰着他,但千藏却并不在意:“无妨,你倒是应该担心茨姬,我发觉她最近越来越话少了。她最开始一心复活鬼王,但现在已经不再这么执着,这不是好事,我怕她会乱想。”
花三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咱们也是在到处搜罗铁器,可是连偷带抢带买都凑不够,咱们也是急在心中。”
千藏听罢无言,两人走在酒坊的夜色中,一时默默,各自想着事情。
盛夏的天气说变就变,闷热如蒸笼的下午忽然便下起雨来。
雨势渐大,如同瓢泼,几个路人在街上慌慌跑着躲雨,街两旁店面生意冷清。
药店门板处的铃铛叮叮一响,有人撩开门帘进了店门。老板昏昏欲睡的招呼来客:“客人,哪里不舒服。”
来人穿一身藏青短衣,露着脚杆,将手中的油伞收好。
他进门后将木屐在地上磕一磕泥土,端正坐到柜边背光处,看不清脸。
这才慢斯条理的答道:“风热头疼,眼前昏花。”
这老板反问道:“那你想抓什么药呀。”
“想找一副匣中之宝。”
老板闻言立即清醒:“贵客里面请。”
说罢起身让出柜台,这客人随他进店里,转过柜台,穿小门向里屋走去。
里屋是一个狭□□仄的套房,屋里事物一览无余,只是一只简单的衣柜,一个床榻,两个小凳和一个煮茶的落地小炉。
这客人两眼四周打量着,瞧不出有什么问题。
老板带路至衣柜边,从腰间卸下了一串钥匙,打开柜门,露出小衣柜里挂着几件半旧的青衣和光秃秃的衣柜板。
在客人灼热的眼光中伸手进柜,在柜板里笃笃的敲了三下。
屋里“呼啦”一声,客人定睛看去,柜板动也未动。
扭身去寻声音来源,看见方才进门处一块地板凭空凸起,然后滑至一侧,露出黑洞洞的地道入口,老板引着客人拾阶而下。
地道曲折潮湿,分叉极多,来客跟着他走了一盏茶的时间,心中不停打鼓,有些想返回,却又不知来时的路,这些弯弯绕绕的通道活像蛛网一般难辨。
心中惊慌越重,口里忍不住打探道:“这里通向何处呀?”
店家专心赶路没有回答。
疑问未得到回答,他疑心愈重:“你们老板呢?我与你们老板商量好了在这里见面的。”
正当他懊恼时,引路人在一处分叉处停下来,他抓起一个木梯架在通道口,往上爬起来。
来客只得硬着头皮跟着爬上去。
木梯又窄又陡峭,他手脚并用的爬上洞口才长舒一口气,惊讶的发现他正站在一处荒凉草坡,放眼望去一片荒凉,头顶星辰漫漫。
他不由脱口而出:“这是哪里?”头上便挨了一棍。
醒来时已在自家的店铺中,心腹店伙计急急端药过来:“老板先喝一口吧,医士来过了说头上的伤没有大碍。这鬼面帮的下手竟这样狠。”
说罢兀自唏嘘着。
这店老板打探不成反被打,心中愤愤,领着伙计寻到药店,那日的灰衣人却不在店中。
店中的小伙计坚持说从未见过他,莫不是被打昏头了,将人记错了。
药店伙计一张巧嘴,将这老板的话拆了个对穿,到最后连自家伙计都在问是不是老板记错了。
这老板听罢大气:“昨日我说来买一副匣中之宝,你便将我带到了里屋的地道里,还打晕了我!”
“我们这里是药店,不卖匣子的。”
伙计倒是能文能武,将要打将起来的老板两手一举,在周围一片起哄的声音中扔出了店门。
他扒了下对家的脸皮,走进里屋,将外衣一解,露出了一身灰衣。
然后将手在脸上一抹,露出了完全不一样的一张脸——赫然就是那雨天看店的店家。
他恭敬的对里屋中端坐的青衣人说道:“源先生好眼光,果然是那来打探的对家老板,仗着他自己露面不多没人见过,便想来探咱们的来路。”
青衣人接过一旁小童递到手中的茶盏:“你再多观察观察,他其实不是商会的正式主人,只是一个代言傀儡,幕后老板是小明将军府,他的商会便是小明将军的吸金场。”
灰衣伙计坐在一旁,低头思索一阵:“我派几个人去探一探。”
说罢翻开手边的账本:“前几日三井老板过来了,说是要定一盆珊瑚盆景,和一只猫眼石。”
“今晨鲭鱼妖回来了,带了许多珊瑚碎块,都是上好的碎石,让鲤鱼妖们用血细细的补好了送过去。”
千藏停顿一下:“猫眼不值钱,你们看着办吧。昨日筑紫得了一件前朝大墓里的宝贝。”
他从衣襟里取出一只小匣,开来看时骤然从中跳出一只小蛙,通体晶莹玉白。
它吧嗒一声蹦到了千藏手腕上,被他准确的抓住捏在手中,完全不像一个瞎子的反应。
伙计对此见怪不怪,凑近了仔细观察这在手中不断挣动的白蛙。
“这是前朝一名巫女的大幕侧室的陪葬品,想必没有人知晓,应是年代久了通了灵窍,算是件不可多得的宝贝,你们编个来处高价卖了。”千藏疲惫的说道。
他最近失眠的厉害,整一个月的连轴转让他十分累了,伙计见他安静下来不说话,便也放低声音叫来小童给青衣老板盖上薄被。
第六十六章
英彦穿着山寨里侍卫的黑短打,带着短木刀,与头领熊妖以及豺妖等例行沿寨子围墙巡逻。
走完一周,齐齐的检查围墙没有破损后,便回到大门处。
这山寨的妖们各有各的性格,见得多了跟山下的人族一样。
豺妖是个话唠子,得空便到处攀谈,此时嘴上挤兑着:“你平日都是杀妖镇噩,让你来看守山寨,万一你平日杀妖杀惯了,这一山寨的妖岂不是白给?”
他等了一时,也没接到英彦的回话,便扭头看向寨门处的瞭望台。
这瞭望台足有三层楼那么高,此时正有两名穿黑裙的轻盈狐女站在台上放哨。
豺妖不怀好意的向上看着,狐女的宽大裙摆下面都穿了贴身的黑裤,可这也止不住豺妖锲而不舍的打探。他冲着台顶远远的吹了个哨子,然后回头对着英彦得意的挤眉弄眼。
英彦迟疑的问他:“你喜欢她们?”
豺妖一愣,像是没想到英彦会问他这种问题:“这些个都是蛇蝎美人,惹了他们你连怎么死都不知道。”
弯腰在地上拔了跟草芽咬在后牙上,重新挂上一脸的贱笑:“不过也可以理解,你是自人族中养大的,人族就偏好这一口儿。”
儿字刚落,唰唰飞来两道风刃。
随着“叮叮”两声脆响,两把钢刃钉在豺妖的脖侧。
英彦顺着风声寻去,却看台上的狐妖衣袍刚落,遮住腿上一闪而过的整齐短刃。
此生头一次在这样群妖环绕的地方生活,作为一个群体中平常的一分子,心里有些违和的熟悉感。
日常巡逻的同僚,除了视说话为性命的豺妖之外,没有几个妖会正经理他,他与别的妖们一同吃住,早晚换班,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简单生活,不知不觉过了一月。
夏末过了便要到秋天了,正午的阳光也没有原先的毒辣,山坡上的树叶渐渐有些变色。
今日的饭菜也是饭团和煎菜饼,大约是兔妖他们前日去了一趟后山的缘故,草食妖怪总是喜好采摘。
餐点中带了很少的一份果脯,尝起来酸酸甜甜,这让他想起了在小松山别院的生活,杏白经常会做一些小糕点来吃。
那时的日子又慢又闲适。
此时杏白已死,杏枝不知所踪,自己也终于从神坛摔下,在山林中与同族一起过生活了,过去的事情已十分虚幻,或许这样才是他该过得生活。
下午英彦随着卫队一同去挖工事。
新晋的山寨管事青森想将下雨冲垮的围墙再加固一遍,再修一道水渠从水潭源头引水进寨子,这样寨中吃水便简单多了。
这一行人拉拉杂杂的赶着工程,挖到水潭前边时路过一段山石路,全是一人高的大石,水渠极为难挖。这里土质脆弱,不能随意使用法术,只得用木铲一下下清理出一道浅沟。
英彦是头一次使用木铲,捏在手中像是一个轻飘飘的兵器,他对着一块石头猛使力,铲头立马在石上碎成了八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