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古朴端庄的大屋被冬季的长夜覆盖,只剩下油灯撕出来的一块光亮。
苍老的手指将油灯拨亮,一如既往的周围只有一名侍候的老仆,正捧着一盏已经冷了的茶水,等待老主人做法结束。
矮脚榉木桌经年历久,表面的清漆在历代主人的抚摸下氧化出一种柔和的棕色,光滑可照人的桌面上映出油灯烛火的倒影。
同时也倒映出形状模糊的一双手,正捧着手掌中凭空出现的一簇绿色火苗。
火苗烧光了手掌中的残渣,旺旺的升了起来,随即被递上一张写了日期的黄纸。
火苗舔着纸边,逐渐烧了起来。大师傅将衰老的脸凑近,观察着火焰的形状。
“居然熬过来了。”他自言自语,在火焰熄灭后接过递来的手巾擦干净双手。
老仆适时接过手巾,换上一盏新倒的温茶:“英彦少爷还活着吗?”
大师傅喝下一口茶水,喉结在干蔫如纸张的皮肤下移动一下,接过递来的棉衣,慢慢走出门去。
屋外月已经要西落了,只剩下一点浅浅的月牙,弯弯的映在天边。
他呼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口中的白气溢出,将面孔也笼在其中。
老仆有些担心老主人的身体,提醒着他该去休息了。
自从英彦叛出师门,神社中处处警惕,每日必定背诵戒条,弟子们都留了信物在颂堂,若是回山晚一天,管风纪的大弟子们必出去寻找。
大师傅干咳两声,将厚重的水晶眼睛取下,在衣袖上擦一擦,交给老仆:“今日有英彦的消息吗?”
老仆兀自摇头:“英彦少主人已经长大了,不像以前一样好猜,留下的信物也早就失去了与他的联系。”
“可是真的?”大师傅转过头来,看着将未来少主人带大的老仆:“果真是没有踪迹了吗?还是你有意隐瞒。”
老仆面对老主人的质疑不为所动,只恭敬说不敢。
大师傅人到暮年仍精神矍铄,下垂松塌的眼皮下精光闪烁,颇带着些责备的审视着这幼年的玩伴,想从他话语的字里行间抓住一丝一毫背叛的影子。
第一百三十章
好半天,他收回目光,例行问询神社中的事务。
“木魅们最近如何了?”
“还是上月的事情,逃跑的木魅已经全部追回,泽口带着他的人手正在补全结界,现下里应是已经收队了。我担心逃走的村民会将消息带出去让别的术士们知道,现在派人手排查村庄的人口去向。”
大师傅听罢,沉默半晌,忽的呵呵一笑,自嘲道:“如今我们还需要怕什么吗?俗话说欠债多了不发愁,让追查的人都回来吧。”
老仆对于应对老主人这种随时到来的愁绪得心应手——只需要推出其他的麻烦就可:“听说京都城中有人在贩卖一种叫做补气丸的药丸,已经被卖到了天价。一颗得用一角银锭来换,仍是供不应求。”
说罢从衣襟中掏出一个漆盒,打开来呈上。
只见锦缎垫的里衬中,安放一枚明显是手工揉制的漆黑药丸。
大师傅捏起药丸,凑在鼻下轻嗅,又拿到眼前去细看:“看来咱们的小皇子比他的皇父更加有才华,这么快就找出了十七叶丝萝的用法。”
松塌的嘴角一牵:“京都城中有没有术士莫名失踪的?”
老仆将老主人搀扶向寝屋走去:“京都城中正在大肆搜捕妖怪,术士们出门去,折损一两个也是正常。”
河源大师傅在老仆的服侍下,摘去头戴的毡帽,伸开手臂让其为自己宽衣:“不对,不对,这世上可能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十七叶丝萝的性情,后山药田的丝萝有五六十种,你可知为何必须用十七叶丝萝。”
“因为十七叶丝萝成熟期最晚,能够承载锦衣摄魂术法?”
大师傅换上半旧的棉布里衣,坐在床榻上由老仆服侍着脱掉毡靴:“我用过了所有丝萝植物,只有十七叶丝萝生长最慢,能够边生长边吸收锦衣摄魂术的魂力,并不会被过快的魔化死亡。当第十七片叶长出时,腐朽的植株便能够重生,是比榕树更加理想的载体。”
老仆将老主人的双脚浸在热水中,默默听着老主人絮絮的说着心事。
这是这对主仆这些年里形成的默契,与其说是谈天,不如说是主人一方自言自语更相符,用来总结和整理一些思路。
“据说当年复活树妖安嘉,其实并未成功。安嘉并未能够经受住生魂炼化,当场魔化了,被术士们毙于当场,死的不能再死了。可是——”
他将双脚在盆中翻动一下,老仆立刻过来加了热水,顺着他的思路问道:“那后来的大黑山主人是?”
河源大师傅伸手扶了一把雪白的头发:“那应当不是安嘉本身,想必是另外的榕树妖假托了安嘉的名号来统治大黑山吧,只是有一点我十分想不通,榕树妖根本不是理想的容器,按说连短暂的成功都不可能才对。”
此时门廊里传来敲门通报声,老仆应了。
大弟子便推门而入:“所有木魅都已抓回,还抓到一个可疑妖犯,是一条刚褪过皮的鱼妖,现正关在水牢中审问,这次木魅的暴动许是与这个组织有关。”
大师傅弯腰用干布巾擦了脚,此时有些精神不振:“是什么样的组织。”
大弟子有些为难:“是原来寻找小,寻找逃徒英彦时发现的妖村,当时小弟子们手下没轻重,将那妖村屠尽了,想必是记恨上了。”
大师傅长叹一口气:“告诉过你们,事不要做绝。只是已经到这个时候了,他们来的刚好,新的木魅需要粮食,这两天警醒些,多派些人手守卫山门。”
“上次命你分发下去的药?”
“都说好用,与京都买来的药丸一样,连同上次伤残的兄弟们也气色好了许多。”
大师傅点点头:“好,让他们准备,这几天便为他们医治断肢。”
大弟子听罢眼中掠过一抹犹豫,问道:“真能破例为大家医治吗?”
“我白峰山的子弟们,便如我的亲子一样,哪里有子女伤残,做父亲不管的道理。”大师傅安慰道:“这两天让他们多吃多睡,为做法备□□力。”
大弟子应声退下,转身出门时发出“咚”的关门声,然后便是厚靴底踏在石板路上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老仆在黄铜被炉中加上了烧红的炭块,盖子严丝合缝的盖好,放进被中暖着:“是要用十七叶——”
“对。”大师傅慢慢躺进被中,将每一块骨头都安放在被褥中,舒服的发出一声放松的叹息声:“虽是还未成熟,但总不能看着弟子们白白丧命,对术士们来说肢体伤残便等于人生的终结。你也看见过麻生的下场,做术士的断掉手臂,穷困潦倒郁郁而终并不是好受的。”
他斜眼一瞥整理床帐的老仆:“你呀,还是这么心软,英彦一走便是不会回来了,未来是敌是友为未可知,我白峰山将来靠的还是这一帮弟子们,若是无法术傍身便会立即被别的神社吞并掉。”
大师傅躺在棉被中,面朝着大屋高高的屋顶,继续劝着老伙伴。
“本来英彦是我看中的继承神社合适人选。他不善人际交往,但凭借天生的半神之力,就能够在法术界有立足之处。法术界拼的就是法力,他又是白峰枳的孩子,在这个位子是理所应当的,我也能放下心来。”大师傅扭一扭头,老仆便跪在榻边为他按着脖颈。
“可是天不遂人愿,我的想法终于是落空了,未来白峰山又该如何经营。”
老仆开导他:“这一批的弟子中,虽是没有天生神力的,但坚持修行法术精湛也不是没有。我看大弟子之中井上律便是个道心坚定的,不如好好培养,总能靠的上。”
大师傅闭眼安睡:“倒是个有些天赋的,只是他心性太正了,看上去不是个能够持重的,这个位置要做许多不得已的选择。挑来挑去的,还是不如——”
他叹了声气:“英彦不知在哪里,还活着吗?”
脑海中又回想方才的情景。
黑色羽毛的残片在魂火中燃起,绿色火焰丰沛的燃着,一涨一涨的跳动着,像一颗燃烧着勃勃生机的年轻心脏。
在这样险象环生的处境之中,竟然也好好地额活了下来,英彦果然是天命之子,是受上天眷顾着的。
艾理确实是有些本事的。
英彦清醒之后,发现头风的毛病好了很多,随即对这个来历不明的金毛小丫头另眼相看。
听事后同屋住的犬妖添油加醋的说,艾理招来雷电做法,驱走了头风妖怪。
但是就他注意力坚持不了一分钟的情况看来,这种描述颇有些不实之处。
只是不知为何,每次在路上遇见高川雪,总觉得她看自己的眼神很奇怪。
没有人做一个实况转述,英彦只能通过自己一系列的脑补,想象了自己头部满布金针,金毛丫头引了雷鸟的电流来击中他的头,自己头部被蓝色电流笼罩着的样子。
英彦终于能够清醒的观察周围的局势,这令他心情好多了,不用继续当疯子。
但他们是走投无路的寄人篱下被动的收留,日后肯定要加倍的还人情。
也不知高川雪打着什么主意,也不来撵他,只是定期派小妖怪来给他送一些各式各样的药丸子来调理他的身体。
妖狐也就近安顿下来,三五不时的来转转看。
山间的小雪变成大雪,渐渐的封住了京郊的小小山谷,每日小妖们将仅有的一条出山小路扫清,维持山庄的采买。
于是很多事情都不必做了,整个山庄停了摆。
家乡离得近的工人仆婢已经打包了一年的工钱和给家人带的新衣料吃食早早的离开了山庄,跟着纷扬的大雪,坐着咯咯吱吱的马车和牛车踏上出京都城的大路。
于是山庄一下子清净了下来。
狭长的山庄小路空荡荡,积雪像毯子软软的一样铺满了路面,由于没有人的踩踏保持了完整光洁的表面。
低矮的房屋、烧柴草的土灶、马厩都盖了一层的厚雪,显得洁白厚胖。
这排房屋中只剩下了英彦一个固定的住户,清晨沿着小路去山庄东北角的温泉中打水,这路上的萧瑟场景和路上没有一个脚印的平整雪面静悄悄,抱着木桶直到走到了泉水处也碰不见任何人,这让他有一种回到了白峰山后山的错觉。
在没有唯一的来客千藏的日子,时间也被拉长。
每天的太阳从莹白的山尖刺眼的升起,再到中午时微微的熨烫阳面的荒草坡,最后变成红艳艳的一团在山庄西面围墙上久久的坐着不肯落下。
门口的一个小土窝里炜着几个地薯,经过半天的热烘已经成了漆黑的一块。
英彦披着厚毡毯出门,手中木棍翻翻捡捡,挑出几个来,双手的指头尖捧着它们回到屋中,哆嗦着关好木门,翻出枕头下看一半的书,舒服的盘腿窝进被中。
糊成黑炭的地薯正散发着一种夺命的馨香来,原先从未尝过的下人吃食如今是英彦这个前少爷的心头好。
将地薯泥挖出搅拌砂糖,在煎锅上烤成薯饼,浇上野蜂蜜正是熬夜读书时配酽茶的好吃食。
热的烫手的地薯从中掰开,热气顿时将手掌烫出红印,咬下一口将门牙都烫的生疼,英彦不得不呼呼的倒吸着凉气。
“哐当——”
英彦向门口看去。
千藏进屋便闻到了一股热地薯香味,看来少爷今天心情不错。
走进小屋里,果然看到了披着个长马尾的少爷本人,正捧着地薯吃的正香。
心中轻轻叹气,千藏自顾自的坐到床边,白日跟车采买过冬的木炭,此时一身的汗味不好意思凑到近处。
便在一边问候他最近过得如何,看见这人吃的呼噜呼噜,有心问开春了有什么打算,却答想开上几亩地在此处种一些粮食。
第一百三十一章
“你就不挂念大黑山?”千藏撑着额头,吃着自己这一半地薯:“你那么些小妖们,离开你这个山神怎么过冬呢?”
英彦眯眼,翻了一页书本,漫不经心:“山上都是青森在处理事务,我在那里也是每日看书。你帮我想一想来年种些什么好,原本想种稻米,可是山庄的土壤不易打理水田,不如种些药材吧,我记得你也是懂药材的,下次出门捎些种子回来。”
说罢舔干净手指,伸臂取来枕边的银袋,将里面的铜子全部倒出,摊在床铺上眯眼数了一百个出来。
千藏哭笑不得,只得随口接到:“待我采买回来再付钱吧,最近雪太大约莫有一阵子出不去了。”
他张口想再说些什么,又将气息疲惫的吐出,乐观的说:“我以前也不知你喜好种植,其实有几味药材确实可种,我也懂一些泡制的方法,收获的时候也可以教给你。”
“那太好了。”英彦微笑:“不如现下里有时间写下来吧。”
“行,我回去琢磨一下啊,现在离药材收获的时间还很远。”千藏随机应变,伸手去擦英彦脸上沾的一大块炭黑,却被敏捷的躲过,顿时有些尴尬。
“那你呢?想什么时候回去?”英彦用衣袖擦掉炭黑,利索的将地薯皮整理到一处。
“回去?”千藏有些糊涂:“回哪儿?”
英彦低头擦手,不敢对上他的眼光:“不知道,不然你可以回妖村?”
“可是妖村——”千藏卡壳,想分辨一句妖村已经不在了,但是心中十分明白面前这个家伙想要摆脱自己,这样绕来绕去的令他肝火大盛,想起自己为他逃婚杀仁,甚至连累了自己成长的小村。
他腾的站起,牙根咬紧,无数的谩骂堵在胸口却一句都吐不出,这种强烈的呕吐感必须找一个宣泄渠道。双手用力,将低头不语的人推了个趔趄,一下倒在床铺上。
“不用这么为难,我不会纠缠着你。”千藏呼吸粗重,胸腔中怒意翻涌:“你以为我留下来是为了你?高川雪昨日问我愿不愿意留下,妻子家业都不是问题,我现在就去答应了她。”
说罢转身出门,大力拍上门板,咚的一声震下梁上的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