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彦被这声音震得浑身一抖,手上胡乱抓住墙角的一团物事。
忽然“嘶”的一声痛呼,看时却是一条游过屋角的过冬的蛇,被他猛然扭住头便反击的咬下,此时已经被英彦手劲捏破了头,只有蛇牙深深嵌在虎口里。
真不是时候,自己真实太不会说话了。
英彦轻叹一声,捏下手上咬着的蛇头,深感不值,瞧瞧伤口也不像有毒的样子,便将蛇扔出窗外,自己和衣睡下。
人心情不好时,夜晚睡意也绕路。
时间像胶水一样粘稠,英彦在其中过活深感无力。
一日日的天光亮起,日头升了又落,雪融了又下。
过了新年,随着渐渐回暖的低温,小妖们从冬眠中苏醒,下人们也渐渐回到山庄里上工。
只是妖狐再也没有来过。
英彦收到高川雪的手信,榆树林边的山坡上给他划出一面坡地,委托他种一些药植,乃是山庄中重要供给,要万万上心伺候打理。
前些时日山庄人员拥挤招待不周,现拨出靠榆树林的瓦屋院一座,承蒙不弃搬进此院中生活,另有侍从若干,照顾不到之处还请海涵云云。
于是日子便这么过下去,将坡上土地开垦出来便可以种药苗。
英彦每日翻弄土壤,甚至找些鸡粪牛粪的来配土肥,药草苗木竟然也这么似模似样的长着,在一次又一次的蒙蒙春雨中发出嫩芽来。
寒霜草久久不出土,被英彦整片的挖出扔掉,趁早补上了一片甜地薯。
这些地薯却十分的好伺候,一日的光景就发了芽,幼嫩的翠绿芽叶在倒春寒的冷风中撒欢的长,令英彦欣慰不已。
有时在田垄上晒太阳休息,隔壁的三江会烧起土灶,在地头煮上一壶砖茶,给劳作的大家每人倒上一大杯,这样捧着浓茶与来自天南海北的人聊天是英彦仅有的娱乐。
“再浇一遍水就可以歇下,干等着老天爷降雨啦,我想着去一趟京都城,给姑娘买一些布匹。”三江今日罕见的带了一块好茶饼,十分大方的整个放进壶中。
灶里的柴草毕毕剥剥的烧着,壶中咕嘟咕嘟的翻着水花,独属于陈茶的腥香弥漫出来。
一边的工友便翻出木碗:“下个月你家要办喜事啊,恭喜恭喜。”
周围人纷纷附和着说些吉利话。
有的说:“东村里的坂井家还算上殷实,是一户不错的人家,你真是好福气呀。”
三江答:“世人结亲,就要门当户对,我只是有些担心家里的光景,会让姑娘嫁过去受苦。”
三江是个宽厚人,平时人缘十分不错的,于是立刻有人宽他心:“你家姑娘我见过,再没看过比阿槿更体面的大姑娘了,嫁于坂井家是他们家沾光了。”
三三两两的一阵子附和之后,话题便开阔了起来。
冷不丁冒出一句:“新来的管家是哪里来的?”
立即有人提出这人是与英彦一起来到山庄的,英彦被三句两句的拽到了话题的中央。
“你们莫要这样逼迫英彦。”三江乐呵呵的为他解围:“他定不习惯这样的议论,你们瞧瞧他的皮肤比我家姑娘的还要白嫩,以前定是个大家族的小少爷。”
周围人呵呵的笑一阵,立即又有人打听大家族是不是都不自己洗手脚。
英彦一本正经的解释说也有一些人家由仆从清洗手脚,但大部分都会自己来清洗。
马上有人嘻嘻哈哈的表示不同意,他家小妹在一户人家里做工,就是专门为大公子洗手脚的。
英彦解释的出了一头的汗,这才有人哈哈的劝大家不要再逗这个较真的大少爷了。
“你与那源管家是旧识,为何不托他向大小姐求一份轻省一些的伙计,与我们这一群粗人一起干农活,不觉得辛苦吗?”有人善意的提示。
“我——”英彦终于卡壳,众人等了一时没有听到他的回答,就知机的聊起了其他。
摊子热闹一会儿之后又散开各自干自己的活计,英彦背起自己的包袱走上田垄,此时田边小路上咯噔噔驰过一辆马车,一溜烟的匆忙路过他身边,往山庄方向跑去。
在这春寒料峭的下午,熟悉的青衣侧影在他身边一闪而逝。
京都城里的雄鸡才叫过三遍,袍带街中最大的房屋群中的下人们却早已洗漱完毕,挽挽袖子开始一天的事务。
他们穿着统一的细布春装,在尚且寒冷的清晨中精神抖擞的捧着竹筐竹篮,手中持着竹扫把,或者是在厨房中就这冰冷井水淘洗今日要吃的白米。
仆人们也分为几个等级,此时起床干活的是下等的仆从,上等的仆从不需要做这些粗活,他们要做的就是尽心尽力的侍奉主人,还有就是,闭紧嘴巴。
但是在这些仆从的眼中看来,这一对父子也委实算得上奇怪了。
小侍从恭敬的低着头,等待师兄们在他手中捧着的水盆中拧了一把热布巾,为主人们擦洗手脸,还要小心的注意,不要打扰了主人们下棋的雅兴。
没错,主人们,在下棋。
在佳玉宣布皇父昏迷不醒,放出榜文要求天下神医与奇珍异宝,不计一切代价唤醒皇父,到如今已经有一年多了。
小厅中晨光明亮,照着红木棋盘,上面的黑白棋子杀气纵横,正斗的难分难舍。
佳玉棋路凶狠,不一会儿便吃了一大片,此时心情正好,便捏了一颗葡萄来吃,悠悠的陶侃老父:“都说您是仁主,真没想到父皇的棋风和您的手腕一样温和无害。”
神羽天皇不为所动,仍旧一板一眼,埋头看着棋盘上,只用头顶对着幺子:“你的棋风倒是有几分古风。”
他抬头看向面前的幼子:“佳玉不会是在家桑棋院学习过吧?”
他看着佳玉凝雪一般的纯真嫩脸,并没有看出什么心虚的表情。
心里暗笑自己太小看这恶鬼,再进一步试探:“或者是你仅仅学了家桑的棋路?不对,家桑师傅没有受过弟子,无家无室的,终老也是几个妾侍下的葬。”
手里又下一子:“莫非你天资过人,看过一次便学会了。你该是江城年代的人吧,听下人说你有其爱吃炸虾等油腻馨香的吃食,想必是生长条件并不富裕。可是你又看见过家桑先生下棋——”
佳玉捏着棋子的手微微一抖。
神羽天皇接着说:“佳玉,是皇宫中的下人吗?”
第一百三十二章
看见佳玉不悦的眯起眼,他皇父的心中有了些底,就这刚才的棋路再下一子,咄咄逼人:“但是你对于宫廷的礼仪并不熟识,敬语也说的时有时无的,这样的下人在宫中定然活不下来。那么哪里还有能看到家桑先生的场合呢?就只剩下家桑先生的好友了,据我所知家桑先生性格绝不合群,好友很少,能够时常见面的只有一人——”
神羽天皇满意的注意到幼子已经紧张的屏住了呼吸。
施施然念到:“白峰山上,白峰葵见的上一代主人——津泽平九郎。”
他没有理会对面杀人一般的眼锋,和蔼的问道:“佳玉是宇治天皇在位时,在白峰山修行的下人或者学徒吗?”
搭在棋盘边上的小手蹭的一下捏住桌角,又急忙松开,在红木桌上留下一个浅浅的手掌凹印。
佳玉瞬间好像变了个人,完全没有了方才的肆无忌惮。
他慢慢举起茶碗在脸前吹着,立即就有了几分贵族的气派来:“看来皇室也并不都是草包嘛,你也算是有几分本事了,说说看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神羽天皇干脆也丢了棋子,拿起茶碗来:“你不用担心,并不早,我是昨日才发现的,方才是要诈你,并没有什么真凭实据。”
轻抿一口茶水:“可是我想不通的是,既然你已经掌握了天下大权,还去制造那妖怪士兵作甚,我想你应该十分明白,没有什么诡秘招数能够赢得了人间至高无上的皇权。”
眼看这棋是完全下不成了,佳玉也投了子:“皇家的大权,在你眼中很重要,在我这里却不过尔尔。”
“哦?”
神羽天皇似乎是有了兴趣:“那么佳玉真是胸有大志了,难不成是要进一步扩张领土,当这天下的主人吗?可是我们人口稀少,扩张了也没有人去居住,打了也守不住的。”
此时佳玉终于露出了发自内心的微笑来,刚要开口,忽的脸色一变,胼指在虚空中作出一个“切”的动作,便听到小厅窗外发出一声重物坠地和惨呼声。
佳玉埋怨的皱眉看向皇父:“你这里可真跟筛子一样,什么人都能进来。”
神羽尴尬摸鼻。
于此同时,万水千山之外,另一座大屋中有人大呼:“快来人呀!灯灭了!”
立即有人噔噔的在石板路上由远及近的跑来,口中呼喝:“什么灯灭了,晴天白日的没个规矩,”
老仆赶到跟前,将小侍从打了个跟头:“好好说,究竟是怎么了。”
小侍从镇定下来,讲自己清晨打扫颂堂,一盏灯无风自灭。
老仆听罢沉下来拿来,带小侍从进屋见正在晨起看书的老主人,在问清是哪一盏等灭了之后,便放小侍从出门去了。
“恐怕是那边的探子被发现了。”老仆忧心忡忡,一张沟壑纵横的苍老脸上净是愁绪。
大师傅脸色不虞:“那边一向以人间皇权自居,号令咱们各家术士听令,但是没有一次是这样干脆的灭口的。”
他看向老仆:“还有木佐那边如何了,这个月有回信吗?”
“上月有,但是到现在,已经半个月没有回信了。”
大师傅苦笑:“咱们的新主上,脾气可不好啊。”
老仆低头向陶壶中续上热水,抽出衣袖中的棉布巾擦去桌上的水印:“听说京都城里每日必有三两个大妖伏诛,献给天皇府。”
“嘿嘿,看来还是没有成功啊。”大师傅面露得色:“可是咱们的木魅已经快要长成了。”
老仆手脚利落的就着干净泉水洗了茶杯茶碗,枯瘦的手指捏出一撮炒茶,投进热气弥漫的陶壶中:“只是这木魅也委实厉害,上月居然齐齐的分化了性别,地牢里关了十多个衣不蔽体的女木魅。一个小弟子受不住好奇,私自开门进去,被当时胳膊都没有长全的木魅崽子围住,几个弟子们发现了抢进去,就已经被撕掉一只手臂。”
“这是上个月的事情,你已经与我说过了。”大师傅奇怪道。
老仆解释道:“那弟子昨日又去找那木魅,昨日是这批木魅上枷的时候,他怕是想要为自己的手臂向她报复。”
“胡闹!”
大师傅“乒”的将茶碗砸向地面:“这样不知死活的东西,真是——他现在哪里,带过来见我。”
老仆沉重道:“他已经被吃的连头骨都不剩了。”
老仆听着桌边的老主人发出一声颤抖的叹息,也不知是可怜弟子逝世还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血案激到了。
伸手将茶饼一叠叠的往外拿,示意老主人吃一些消消气:“傀儡虫已经制好了,为何不早日为木魅植入?铁枷已经制不住她们了,现在地牢中已经关的满都是成年木魅,不光是看守人力,就是连地牢都要不够用了。”
今日老仆的劝说分外的不起作用,大师傅的怒气并没有随着劝解低沉下来,反倒是更加的旺盛。
老仆也意识到了,正提着小心,果然看到老主人一个拍桌站起,花白的眉毛紧皱,两手捏住红木椅扶手上的兽头。
“您消消气。”老仆眼看不好,急忙出言提醒,想要打断怒火的发泄。
可是为时已晚,红木兽头应声碎裂成一团木渣,沿着扶手边缘流下一道血迹。
大师傅接受老仆为他顺着气,微微的冷静下来,但仍旧瞪着怒目,双颊被怒气蒸的通红,强自镇定道:“放心,她们总会听我的话,与其想这个,不如好好想想皇宫那边要怎样解决。”
他强力舒缓开紧握的手爪,让仆从为伤口清理包扎:“这样放任下去,我们实在太被动了,新君上这是要与我们撕虏开。”
说着气息加重起来:“有一日,我定要——”
小仆从正为伤口上药,一个不小心被大师傅抓着领子提到了半空,他也被这忽如起来的场合吓住了,直被掐着脖颈憋得面红耳赤,眼看就要昏过去。
一帮侍卫急忙劝阻,幸好在小仆从窒息前一秒让他放了手。
大师傅被同样白发苍苍的老仆灌下凉茶,委顿在椅上不住喘着气:“今日真是,令膳房明日早些送凉茶过来。”
然后狼狈的挥退了侍卫和仆从。
老仆人留下来清理被打散一地的汤药的茶碗碎片,看着已经不再年富力强的老主人喃喃自言自语:“不若等事情处理完毕,就去后山草庐中闭关一段时间吧。”
老仆刚想说这正是木魅炼成的紧要时刻,不能缺少大师傅把关,却听门口吵吵嚷嚷。
听声音是一个小弟子正与守门的大弟子争论者什么。
他立刻心生不悦,用苍老的声音问道:“门口在吵什么?”
兴许是那大弟子手劲一松,那小弟子便顺势跌了进门,看到眼前阵势急忙爬了起来:“大师傅,有一群来路不明的妖怪从后山杀进来了。”
老仆听罢便紧张的看向大师傅,心中深怕老主人被这忽如起来的战报刺激到,正要开口阻拦时,大师傅开口:“大弟子们呢?就白白的看着它们打进来?”
“没,没有。”小弟子吓得有些结巴:“那些妖怪不知从何处弄来了人族的火铳火炮,还有油火箭,把后山草庐和小祠堂都打塌了。师兄们刚从地牢中紧急赶回,现在已经封锁了后山山路,启动结界,那些妖怪们一时半会儿进不来的。”
大师傅听到这里总算露出一丝笑意:“还算稳妥,没有白教一场,让他们不用守地牢了,把木魅们都放出来。”
“这——”小弟子被吓住:“大师傅,那些木魅可是谁都不认,逮谁咬谁。”
老仆也紧跟着劝阻。
大师傅被耳边二重奏烦的耳朵冒油:“放,刚好试试她们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