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随着拉车马匹的脚步一摇一晃,将油灯摇的有节奏的摆动,晃得英彦直眼晕。
到了山庄后,他没有答应下大家提出的去泡澡的邀请,独自离开后院,往山庄的西侧大屋走去。
英彦做了一路的心理建设,临到那灯火通明的大屋门口又通通的被打散了,屋里油灯的光亮映着油亮干净的木纹地板,女子的悦耳轻笑声从中轻轻飘出,蒙蒙的光亮给整个大屋都笼罩一层光辉。
在聊天?这么晚了。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透过夜里朦胧的光线出神的看着松枝上萌发的新芽,在暗淡的光线中透出一种独属于新生命的娇嫩颜色。
依稀传来清脆的笑声如即将到来的春夜的雨滴叮咚落地,轻盈的随风飘逝,落在英彦冰冷的侧脸上。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英彦从没有经历过这么缓慢的时间推移,他将眼睛飘向树梢头挂着的孤冷月轮,然后转身,沿着来时的石板路走回去了。
长夜漫漫,窗棂上凝着早春时节化了又冻结上的冷霜,石板路的表面变得光滑,若是不小心便会摔倒扭伤脚踝,那人必然会手忙脚乱的抓住一旁的竹梢。
英彦伸手去勾路边伸出的竹枝,细心的发现挂在竹枝上的一根银发。
果然摔倒过。
英彦心中轻笑,将又细又韧的发丝捏在指尖,映着月光打量这晶莹透亮的发丝,一边无意识的走着一边心不在焉的胡思乱想。
春夜里的冷风嗖嗖的吹着他的后脖领,来时的路短短,原来自己的反复挣扎回看来只有这么少。
纸门上挂着一个巴掌大布囊,静静悬在半空,被月色投下的树枝剪影分割出各式的花纹。
英彦捏着布囊细长的挂绳,活像捏着一只细长的蛇颈,另一只手轻抚开吊在前面的扎口绒绳,露出一角绣的雪字。
布囊轻飘飘,在掌中捏一捏,隐约有微小凸起,英彦苦笑,想起昨天在阿雪大屋里的情景。
自己站在大屋的一边,看着遥远的屋中烛影,犹豫着提出要学习封针术,立即收到埋头看账本的大屋主人冰冷的一瞥,像细长的寒芒一瞬间看透了他心里的打算。
阿雪遥遥的审视这身份尴尬的客人,伸手揉一揉额角:“你其实只是要避开他吧。”
略顿了顿:“也不必这么麻烦,不如为我干活吧,你现在自己为自己扎针实在是白送性命,一年后我会传授给你。不过嘛——”
英彦抽出扎口的绒绳,倒出指节大小的一只瓷瓶,他轻轻晃一晃瓷瓶,里面有什么东西在滚动。
他拆开布囊中的纸条,上面只有几个小字:明早前去营救,镇上有接应马车,瓶中是七日解药,一天一粒。
英彦看到这里脸色难看起来,这个女人向来说话说一半,营救什么,哪里有马车,还有什么解药,这都是什么情况。
他极力忍耐着怒火,手上暗暗用力捏着纸门的把手缓缓拉开,脑中回忆着自己为什么会需要七日的解药,或者是给营救的伤患的药丸吗?
英彦机械性的走进屋中,坐在窗前细细思索,脑海中回想着高川雪苍白的双手。
在烛光下将案卷叠起来,施施然的走向他这边,忽然后退了一步,转向窗前,低头摆弄起一只瓷香炉,似乎在消磨他的耐心一般用右手慢慢的点燃一炉香,不一会儿便有甜腻的香味传来,英彦嫌恶的掩住鼻子。
不对,这鬼丫头似乎从来不好点香,自己这应是中招了。
想通了这些,英彦脸色已经黑如锅底,这个地方还是早日摆脱为好。
这一夜的辗转让他心思不宁,睡眠也很浅,令他修道多年以来雷打不动的作息乱成了一团麻,这致使他丢三落四的打包着包裹。
辞别了院里扫落叶的小侍从,走上山庄大路时仍头脑昏沉。
春日清晨的大路静悄悄,英彦走到大路口便幸运的搭上了过路的拉柴车,在摇晃的车斗中心不在焉的与赶车的老伯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
人到中年讨论的也无非是儿女的事,说着家中叛逆的同野马一样的幼子,出门打工几年不归的长子,至今不曾结婚的二女。
英彦虚应着他,脑中纷乱,手里无意识的挥着路边扭下来的柳条,伸手捏住萌出的米粒大小的芽孢,拇指和食指将其捏碎凑到鼻头去闻,一股清苦甜的味道入脑,总算是为他带来了几分清醒。
会不会,这其实是高川雪埋下的杀局,为的是将他这山庄的知情人灭口。
前朝的金枝玉叶们个个都是荆棘中成长起来的毒蛇,张口就要咬人的。
他低头看着晨曦中自己的浅淡影子,余光中是自己穿着棉布长裤的两条腿交替的走着,早春的夹鞋上带了一个暗纹鞋尖,这在简单朴素的山庄中不常见,就连山庄主人高川雪也是常年穿着那件黑长裙,素着一张脸,但这环境对于隐居者确实再好不过。
拐上进镇子的大路时,已经是正午十分,这里应当是在集会。
街边的铺子都已经撑开门板揽客人,还有许多来往的山民肩上扛着打来的野味站在树下贩卖,时不时一两个主妇停下来在一堆绳结捆住的毛绒活物中翻翻捡捡,有看中的便可以要求现场剥皮带走。
绑成一堆的大灰兔子们懵懂的被提来拿去,无辜的黑眼珠上反射出一点刺眼的天光,亮亮的晃人的眼。
英彦耳聪目明,这吵闹的集市对此时的他来说活像是个巨大的噪音箱,让他饱受精神压力折磨的头脑和耳朵在其中叫苦不迭。
于是他就在这种环境下,猝不及防的找到了来接他的马车。
“你怎么在这里?”英彦忍不住出声。
千藏将斗笠轻轻一偏,露出半张脸来,顺着帽檐的缝隙打量一眼,又低头去看手中摆弄的竹编,只用圆圆的帽顶对着前方。
他久久没有回音。
这让英彦突然升起的满腔欢喜扑了个空,紧接着马车一震,骨碌碌的向前开去,他不得不抬腿上了车厢:“你知道此次出行要去做什么吗?”
“接人。”千藏漫不经心的赶着马车:“庆鸿家的赌坊。”
英彦再问他一些什么,又没有了回应。
只看见他孤单固执的背影,细瘦的手骨扬着一只细长的马缰绳。
他本以为这赌坊在小镇的某一处地方,谁知他这一等便到了太阳西落的时候,马车也早就出了城郭,远远的上了通往外县的野路。
“赌坊在别的县吗?”英彦不确定得问,不如说是在问他自己,但这一回立刻有了回应,前方赶车人冷不丁的说道:“很快就到,你困了吗?”
“没。”英彦急急辩解,之后的路程中这别扭着的两人再没有对话,车厢中的人强忍着好奇,任由浪里小舟一样的狭窄马车载着他走上满是石头的盘山野路,向深山走去。
窗外月影淡淡,今夜是弦月,一个金黄的钩形歪歪挂在天边,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点到了天幕正中。
“到了。”
前面的人随口一说,便吁的一声拉住了瘦马,随即蹦下车辕。
英彦不敢有丝毫大意,首先在车边走了一圈,无奈这荒山野岭的地方实在没有什么可疑之处,周围的荒草和砂石实在遮挡不住什么人影。
于是他又问了第二遍:“真的是这里?你没有记错?”
千藏收好了缰绳,将马车安置在一处枯树边,熟练的翻个白眼,带头向前走去,两下踢开了路边一团烂草,显出一个幽暗的洞口。
“你先进。”千藏将斗笠帽收起,挂在树后,伸手去接身上的长袍,突然对傻站在一边的英彦道:“愣着干啥,进去呀。”
英彦后知后觉的唯唯应是,凑到洞口边转了两圈。
洞口很深,暗淡的月光根本无法照亮里面的情况,英彦纵使视力极佳也看不清里面的样子。
他不好问身后的人里面究竟有什么,便硬着头皮带头钻了进去。
周围的土壤充满了野生野长的荒原土的腐殖质气味,英彦一下脚便发觉双脚踩入柔软的土地上:“这已经到底了?”
他不禁回头问道,得到身后人模模糊糊的催促声。
“往前走呀。”千藏有心找茬,对着前面人的尊臀就分外的生气:“不然我来带头?”
英彦没有再跟他争辩,开始认真观察起这个土洞。
这里漆黑安静,是个挖的很浅的地洞,只有两三米深,到了底后便拐而向前走,两人便只得沿着平行挖出的地洞继续前往未知的前方。
这个前行的地洞倒是挺长,英彦心中算着大约是通到了山里面,心中隐隐不安,不由开腔问道:“你真的知道这个庆鸿家的赌坊在哪里吗?”
第一百三十七章
千藏上前两步,抄到他前方带路,独自向漆黑的地洞深处走去。
什么残兵大将,高川雪这是又要收买人心,这样四处搜罗能打仗的将军,不断的扩充人员,难道是准备打一场硬仗?
结合自己这个月被派往各处买地买庄园,雇佣劳力开垦荒地。置办土地,豢养私兵,这隐隐是要做一方霸主的架势。
“皇家的子女就没有一个安分的。”千藏不由的说了出来。
两人走了许久,终于走到了地洞的终点,前面是一面土墙——除了静静矗立在墙角上的一面大镜。
英彦将千藏挡在身后,手中拢着妖火向前两步去观察这面大镜。
这是一面铜镜,约莫三米高,镜面已经被地底的湿气侵蚀的锈迹斑斑,随着他的移动反射出镜前人幽幽蓝光映照下扭曲变形的身影,面部的五官移动过凹凸不平的金属镜面时扯出一绺绺的色块。
他凑近看了一时,并没有瞧出什么不对的地方,这才伸手去抚摸铜镜一圈的雕花。
看起来是一面从海底捞上来的镜子,铜雕花上残留着细碎苍白的海生动物的甲壳。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是需要进入镜子中,这个庆鸿赌坊是一座在镜子中的虚影?
英彦不禁向阴谋论的地方越想越远,将面皮绷得紧紧。
“闪开。”冷不防身后一只手伸来,将他拨开,不顾身后人慌忙阻挡,伸手在镜子的雕花外圈上抚摸半圈,口中认真的念到:“庆鸿灾星,赌运昌隆。”
刚念完自己已经被身后过度紧张的人牢牢捂在怀里。
英彦笼着他两□□替着向后撤离,活像个护崽儿的母鸡,这让千藏难堪的羞红了脸,两手胡乱拉扯着拦在脖颈上的手臂,口中惊呼:“你放开——”
两人直撤离到地道拐弯处,才慢下来。
英彦如临大敌,将千藏拨到身后挡住,自己则是小心翼翼的探头去看道路尽头的镜子,他等了一时,镜子毫无反应静默无声,只有洞口传来的呼呼风声。
“嗤——”千藏不由的笑出来,忍了一路的他逐渐由起初的嘻笑转为大笑,到后来乐的腰都直不起来,一手扶墙一手撑着笑岔气的肚腹:“小神仙的胆子也不大嘛。”
小神仙?
英彦一愣,想起这人起初对自己的称呼,这个称呼充满了挪揄和调侃,还有无法否认的亲昵。记忆的画面一时变得鲜明,活像是从冰层中苏醒的一尾活鱼,倏忽摆尾游动,浮上记忆的水面。
于是他脸上爬上一些间于无奈和认命的好脾气的笑,瞧着面前的人笑得东倒西歪,不禁自己也微微咧嘴,有些想不通就这么好笑吗?
还是忍不住出声哼笑两声,随后声音越来越大。
“你们傻了吗?还不快进来?”
两人闻声猛地停下笑声,向空无一人的洞中看去,漆黑无人的洞底只有铜镜在微微的泛着光。
奇了,洞里没有光线,镜子怎会反光?
英彦一秒切到紧张模式,等了一时洞中再无动静,这才小心的一步步重新进洞,站在将近两人高的铜镜前再次打量。
这次的镜面却是跟方才不同,没有妖火的照亮也散发出淡淡微光。
刚才是什么人在说话,或者是这镜子有问题。
“不然还是走吧,这任务不做了。”千藏在身后小声说,声音中含着毋庸置疑的担忧。
英彦却毫不动摇:“不行,这个任务还是得做。”
“为什么?”千藏不依不饶,他担心的看着这古怪的镜子:“哎——高川雪心硬得很,你别看她一副未长成的样子,我亲眼看她处死她幼时逃跑的奶妈。”
他等了一下,犹豫的继续劝道:“庆鸿赌坊是个很邪性的地方,是不是真的存在为未可知,她答应你为她干活便让你自由出入山庄是吗?别信她,她这个女人做出尔反尔的事与吃饭喝水没有什么区别。”
英彦没想到他居然知道这么多,心中惊讶,同时却并不动摇。
然后便听到千藏说:“她给你下药了是吗?不复命便不能拿解药。”
轻叹一下,简单的回答了一个鼻音。
英彦瞧着这个古怪的镜子多时,始终想不到哪里不对。
这一层莹蓝的光薄薄铺在镜面上,看不清里面的情况,若是青年时期的他必要弄清这里面的古怪不可。
但此时经受过风雨的自己,只希望能够得一刻安宁,苟且偷生也好贪生怕死也罢,能够平安渡过这一关便是万幸万幸。
忽然从腋下伸出一只胳膊,英彦低头看时,是一只戴着棉布手套的胳膊,举着只瓷瓶:“你这是干什么?”
千藏也不多说,直将糖丸子大小的圆溜溜瓷瓶怼到他脸上去:“你的解药,拿着离开山庄,我回去找到药方再想办法交给你。”
他看英彦无动于衷的样子,不免着急:“拿着呀!还愣什么,你怀疑我说谎骗你?”
他立刻生气起来:“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说罢又心虚:“药是没问题的,我在她窗外等到后半夜才偷到的。”
英彦犹豫的看着他,终于伸手拿到瓷瓶,在千藏金灿灿的眼瞳注视下,两手打开密封的瓷瓶口。
阿雪的山庄一切从简,连装药丸的药瓶也是烧制的粗瓷瓶,甚至不对称,到处都是捏制泥坯子时留下的指印。
揭下封口的封蜡,里面是一个指肚大小的木塞。
千藏紧张的屏住了呼吸,定定的看着英彦手指灵活的剥开木塞,口朝下颠倒一下,便孤零零的倒出一个白丸子。
他惊讶的看英彦将白丸子捏在手心展开,居然是个纸团!
英彦粗粗一阅,脸便拉了下来,手指猛地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