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着新肉的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一个残忍的笑脸,两指在桌下摸出一个打磨精细的木片,这是他用来自裁的,可如今算是有个更好的去处了,他想。
来人虽然有伤,但必然是个高手。
若是一击不得中,这便是自己最后苟延残喘的一天了,也是个解脱。
也好,也好——
风声乍起,嗖的破空而来,英彦剧烈瞳仁收缩,一把将千藏拉到身后,风刃便已经送了出去。
两人在空旷的大屋里叮叮当当的打了起来,动静颇大,但是并没有任何人来过问。
瘫子想来真是个好手,只是此时失势,手中的仅剩三枚竹制飞刀不免捉襟见肘,单手划着笨重的轮椅向屋角褪去,然后被不出意外的风刃掀翻在地。
他狼狈的像个搁浅的大龟,拖着断腿向前爬动。
英彦用脚尖将他翻过来,借着烧的剩下指甲盖大小的火光观察这人。
整张脸不知被什么毁的干净,只剩一双眼睛还完好,此时从遍布伤痕的眼皮下同样的打量他。
“姓名。”英彦问道。
疤面瘫子嘴角轻抽,想来是正在笑:“还是不要装模作样吧,你们来杀我怎么会不知道我是谁。让我猜猜你们屠妖村时用的也是这一付面容吧。”
英彦看见这人忽然顿住,不知他脑中想着什么主意,便将他一把抓起,拎着襟口想要给这不知死活的东西一些教训。
同时他不可抗拒分出一些余光去观察身后狐妖受到惊吓而忽然出现在头顶的毛耳朵,看来这个妖确实伤到了根本。
这疤面的瘫子被削成平板的眉骨皮肤紧皱起,越过面前这个阎王脸的家伙,瞳仁收缩成一道,花瓣一样向四方裂开的嘴唇蠕动起来,发出干枯的声音。
“源千藏?”
怎么在哪里都有这个小贼的熟人。
英彦大惊,脸上闪现出凡人才拥有的疑惑,哑然慌乱等愚蠢表情。
他随即将人向地上狠狠的一贯,低沉的警告他老实点,莫要多嘴。
可这个身份不明,也可能是他们需要营救的疤面人却理也不理他,只将注意力凝在身后。
“你还活着?”
他语气中并没有于决处见到熟人时应有的狂喜,也没有碰见对头的厌恶,只是不悲不喜的一句疑问:“你活着?”
千藏定定看向这个满脸刀疤,皮肤溃烂发臭的中年汉子。
在他叫出自己全名的前一秒,千藏也已经认出了这个熟悉的身形:“你是——蛇二?”
蛇二?
什么蛇二。
英彦大脑飞速转动,刷刷的搜索着,这些年发生过太多的事情,自己也惹过太多是非,以至于他一时间没有回忆起这个麻烦精。
蛇二扬起一边眉骨:“你们俩还在一块儿?”
他疤痕累累的平静的脸上终于浮现起不可置信的神色:“我听说是你将这个蠢妖怪卖给了天皇府的人取妖胆,现在居然还敢混在一块儿。\‘“蛇二说到这里像被扎了一下,微微颤动一下,再也不看两人,神情重归平静。
千藏却还在故人重逢的短暂喜悦中,此时已经高高兴兴的去扶起地上的人:“那个带兵的将军便是你吧,我们是来带你走的,你放心,你的腿伤我定会为你治好。”
他将蛇二的断腿移到轮椅上,宽他的心道:“我那里有好的药材师傅,你的伤口很容易便能够修复,等你伤好了我就带你去找梅九,她现在应该也在到处找你。”
轮椅是用一整块杨木锯开做成的,沉重又粗糙,蛇二消瘦成一个骷髅的身体坐在上面显得过分宽大。
他沉默的坐在上面静静喘息,方才的一场打斗显然是消耗了他不多的体力。
“所以你是根据安神花猜出我去过妖村的。”千藏谈心正浓,没有察觉到谈话对象过分的冷淡:“你的东西收拾一下,我们现在就走吧。”
对方对他的提议置若罔闻,只是出神的用他没有白眼的独属于蛇类的明黄眼球虚虚的看着前方。
英彦自从进了大屋便再也没有放松警惕,他冷眼看着身边人一头热的忙着去招呼这个长久不见的故人,长时间的流亡生涯让他明白很多事情都是时时在变化的,而人比事情变快的更快。
“你不用紧张,把手里的风刃放开吧。”蛇二忽然开口,声音苍老像一个木头雕成的人形在说话:“你们不用白费力气了,我不会找你们麻烦,但同时你们也出不去了。”
英彦绷紧的神经被他一激,怒气上扬,一把扭住他麻袋片做成的窄口衣襟,倒铁罐一样来回推搡:“老实交代这里的情况,不然我鲨了你。”
千藏忧心忡忡的去掏药丸,担心这小神仙会在这时候忽然发病,便听到蛇二答道:“这里是庆鸿赌坊,进来的都出不去,除非付钱。”
他在英彦捏麻雀般捏死这个只剩一把骨头的可怜家伙之前,轻轻攀在英彦肩膀上,拉着他的肘弯卸去力量:“这里不是能够长久呆的,我们需要尽快出去,你知道这里的情况吗?”
蛇二被他逗笑,咳咳的吐出一口黑血:“你们其实是被骗过来的吗?到现在还想着出去,我时日无多,居然还有熟人在去黄泉乡路上作伴。”
他将淤血吐出,自觉胸口舒畅了不少,说话也流利一些:“你们在这里大吵大闹,都没有人来过问,也不好奇是为什么吗?”
转头看向相互握着对方手腕的两人,接着说:“庆鸿赌坊一直都是个传说,我也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进赌坊中。这里的老板身份成谜,手下有无数能人死士为其卖命。进到这里的人都是货物,都是赌资,我是,你们自然也是。我不知你们是谁派过来的,是怎么进得赌坊中。”
蛇二忽然一顿,狐疑看向两人:“你们既然能找入口,难道是有人带你们进来的?”
而面前人无知的表情已经回答了他的问题:“看来——有人已经付过钱了。”
“既然你们的人付过钱了,我们走吧。”
蛇二并没有收拾任何东西,一个货物在这里不过是熬日子罢了。
他一听确实能走,一反刚才但求速死的作风,急忙催促着两人将他推出屋门。
已经是后半夜,厚重的乌云将月牙镀上一个灰绒绒的脏轮廓,门口毫无疑问的,静静站着一个身穿灰衣的高瘦人影。
“叙过旧了?”这人由灰烟组成的轮廓随着微风产生一些微微的流失和飘动。
转过来时,面容仍旧是模糊的一团,一只灰洞的嘴张张合合:“乡里乡亲的,怪不得要花大价钱来赎你,所以这位的身份是——”
“瞎打听是要被割舌头的,绒蛾。”蛇二冷漠的打断他,消瘦的身形跟着骨碌碌轧过石板路的轮椅微微晃动,带着一身挥散不去的死气:“有一天我要削掉你丑陋的毛翅膀。”
第一百四十章
绒蛾隐约的嘿嘿笑几声,独自走在前面带路,放心的将后背留给了剩下的人。
这神秘的生物脚不沾地的向前走着,倏忽穿梭在庭院中,只在石头假山和古老的井口一角的转弯处闪现灰袍的一角。
英彦面皮紧绷,手中握着木轮椅的靠背,走在铬脚的石籽路上,轮椅碾过不平的地面发出的震颤直将他的手掌震得发麻。
他将牙根咬紧,眼仁抖动着同时看向周围所有的荒地跟石阶,一座座砖石小屋十分的雷同,后半夜也仍旧点着烛火,只是映在纸门上的黑色剪影变少了。
千藏紧紧跟随在英彦的身后,将身上的衣袍拉紧,但仍扛不住一阵阵寒凉的气息浸入肌骨,牙根咬的隐隐发疼,仅剩的一只金瞳不断的左右打量,右手成爪随时戒备着,左手捏住前方人麻布织的腰带角。
“谁!”
一阵拖拽声莎莎靠近,一闪而过消失在左手边的道路旁,千藏灵敏的看到,那是一只穿着棉靴的人腿正被不知什么东西拉着往另一座大屋方向游去。
这里有太多不知道的事情,令他心中极为不安。
他眼盯着前方,生怕这不知晓的什么事务又拐回来。
不知觉便站到英彦的左边,谁知脚刚踏上左边的沙土路,便拔不出来,像踩上了流沙或者沼泽一样,这貌不惊人的沙土有生命一样将他的脚腕一寸寸的往里吃,这让他不得不惊呼出声。
英彦急忙回头看去,只觉脖颈一凉,一股冷风刮过,眼前便游过一团灰烟。
绒蛾一阵烟似的出现在千藏身边,弯下腰去将手握住千藏穿着毡靴的脚腕试图向上拔,可是沙土就像是长了牙,死死的啃噬侵入鹿皮毡靴的皮面,尖刺一样扎进皮肉里,千藏疼的嘶嘶吸气。
“真是麻烦。”绒蛾喃喃念一句,一把将整个手掌伸入沙土,沿着脚腕向下握住,随后使劲一拔便真的将脚腕整个提了出来。
狐狸的脚出来了,但是绒蛾的整个右手被沙土腐蚀掉了一层皮肉,显现出血糊糊的筋肉。
绒蛾甩了一把不停滴下粘稠鲜血的右手,抱怨道:“这样一来你们的价钱可就不太够了。”
状似不在意的起身继续带路,只是这一次走得慢了许多:“你们踩着我的脚印走,再来一次我可就不管了。”
千藏老老实实否认跟在最后,跛着腿赶路,强忍着毡靴磨蹭伤口一步也不敢落下。
算算时间已经到了天亮,方才模糊的月亮此时也不见了踪影,赌坊所在山谷拒绝了太阳神邸的召唤,沉睡在漆黑的永夜中。
没有了月亮的映照,整个赌坊更加的寒冷逼人,此时在月辉中蛰伏的暗夜生灵全部苏醒,或是游走或扑腾着,借着夜色的掩映。
这些赌坊主人的宠物们出没在各个大屋周围,张口去接屋里扔出来的饭食和各式肢体。
几条手腕粗的大蛇纠缠成一团,无声的争抢着一个无头的死尸,漆黑暗淡的鳞片泛着灰茫茫的微光,其中两只死咬住肢体,另一只在地面翻滚着撕扯,绞下来一只血肉淋漓的断腿,白骨的断茬是这一人间惨状的唯一亮色。
面对这个景象两人默契的选择了平静对待,他们甚至没有打乱呼吸,只是静静等待几条大蛇分食了死尸后,拖着粗短的蛇尾和畸形的巨大肚腹缓慢钻进乱石滩中。
等到最后的蛇尾从脚背上缓慢划过,千藏终于缓缓舒出一口气来。
他异常老实的跟在英彦身后,踩着印象中千面人的脚印走着,耳边传来各式爬虫走兽的气息,它们或是匆匆而过,或是悄悄跟随在身后,这紧张压抑的气氛令人窒息。
这里真的非常大了,也许是走到了中心位置,周围的建筑物从简单粗糙的砖石大屋逐渐过渡到高大威严的殿堂,厚实的石砖上慢慢雕刻着不知名的神像,每只只有胳膊肘长短,整齐的排列在大堂的外表,密密麻麻的令人头皮发麻。
两人推着轮椅缓慢经过一座低矮但宽大的石屋,门檐由八根巨大石柱撑起,都雕成神像的模样,顶天立地的伸手举起满是雕花的精致屋檐。
千藏低头匆匆路过,注意到这些小神像的样子,他们都长着八只向不同方向伸出的手臂,面上并没有五官,身上雕刻的精致衣袍显示着并不是无力雕刻脸部,显然这个神像本身就是没有五官的。
大堂的石门开着,可以看见堂中放着也许是这漆黑的地域中唯一的暖光。
一盏巨大的油灯,被一只泛着黄金色泽的磨盘大小的海碗盛着,烧出巴掌大小的火光,一股烧灼灯油的独特暖香隐隐传来,虔诚平和的气息令人神往。
千藏余光望进去,一座巨大的无脸神像稳坐在油灯后,没有任何起伏的脸一半隐在幔帐之下。
在这个角度可以看到名贵石料雕刻出来细致的衣裙边和从袍摆下露出的一边圆润的脚掌,五只漂亮的脚趾整齐排列着。
这里供奉着什么神明?
狐狸觉得这甚至是一定的,这么诡异的地方怎么能没有这么一尊不知道是什么的神像。
两人麻木的向前走着,绒蛾活像被煎了舌头一般再不与他们说话,周围只有他们匆忙谨慎的脚步声和隐约的檐角铁铃相撞声,火焰芯燃爆时微弱的爆破声。
走过中心区,周围的建筑物又多了起来,恢复了野兽出没旧屋环绕的迷宫样子。
“这边走。”绒蛾忽的开口,将千藏无防备的吓了一跳,他感觉浑身的汗毛猛地炸起,但理智让他双脚稳稳的呆在原地,茫然抬头,越过前人的肩膀看向领路的灰暗人影。
他无时无刻不在流动的灰雾轮廓伸手虚虚一指,三人的眼光凝聚在前方笔直的大路上,这条路与他们脚下踩着的路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更加的漫长一些。
道路的末端遥远随视线收成一根线,看不到尽头的样子,两边仍然整齐的排列着外观一致无二的砖灰色大屋。
绒蛾五官蠕动,声音随着逐渐变大的山风有些缥缈,好似不是实体。
他一字字念到:“我只说一遍,你们到路的尽头爬到假山上,出口就在那里,看你们能不能出得去了。”
千藏赶紧追问:“你不领我们去吗?”
绒蛾默然不语,似乎在用他模糊不清的眼睛打量这些人,又像是要记住他们。
蛇二皱眉:“你不完成任务,不怕赌坊主人惩罚吗?”
绒蛾咧了下抿成一道黑线的模糊的嘴:“我说了,你们出的价钱不够。”
话音刚落周围的山风猛的变大,裹挟着他灰雾一样的身躯,轰然消散。
三人反应过来时,绒蛾站的地方已经没有了他的身影,只有正对着他们的笔直大路,像一把利剑立在众人的眉间。
英彦眉头紧皱,他盯着末尾收成一道细线的大路:“走吧。”
不知是不是错觉,周围比刚才更加安静了。
没有了绒蛾带路的身影,前面的道路豁然开朗,大概不踩到旁边的沙土路便不会出事情吧,千藏在心中安慰自己。
只是夜行动物变得更加的猖獗,没有绒蛾的镇压,陆续出现了偷袭他们的巨大黑鸦甚至是食肉鸽子,扑棱棱略过几人的头顶,钢铁一般的喙猛啄,企图掀下来几个头皮。
英彦将风刃在头顶嗖嗖盘旋着,打飞这些偷袭者中的先遣军。
他们恨不得大步的跑向路口,但是出于对赌坊未知的恐怖,只得步步为营。
蛇们倒是对几人兴趣缺缺,只是驱动笨重的身躯缓慢游过几人面前,赶着去另一边的大屋门口徘徊,以期能吃到饼饵或是新鲜的死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