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喜欢姐姐讲的爱丽丝和公主的故事...」她想起什么似的皱皱眉头:「男孩子们让精市哥哥讲的故事,我不喜欢。」
是说勇者打败魔王的故事吗?也是呢,女孩子喜欢的东西的确和男孩子不一样。
我愣了一下,在对上幸村无奈的眼神后弯下腰,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发顶。
「会的哦。」我笑着说。
*
自从了解到幸村就住在隔壁病房,我们的邮件往来就不约而同地终止了。
这样的情况对我来说喜忧参半,能够直观地了解到幸村的身体状况自然是件好事,但这也意味着我的状态不能通过邮件的只言片语隐瞒下去了。
不过好在这几天我和幸村的病情都很稳定,除了每天正常的治疗流程,我基本上都和幸村一起陪着不同年龄段的小孩子们度过。
按照这一层的构造,相邻的两个病房有一个共用的露台。于是我便把带来的画具都堆放在了那里,天气暖和的时候,幸村会和我一起坐在露台上动动画笔。
通过初赛的通知已经收到,既然我和幸村都没有放弃比赛的意思,维持一定时间的练习还是很有必要的。
这样的日常中的某个早晨,吵醒我的是走廊上凌乱的脚步声。
我打开门探出头去,正好遇见迎面走来的护士小姐。
「发生什么事了吗?」我问道。
「拓也君他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护士小姐神色焦急地叹了口气:「医生马上就要来检查了,这可怎么办...」
又是那个不省心的臭小子啊。
我揉了揉太阳穴,主动提出自己也来帮忙。护士小姐十分感激地对我鞠了一躬,又说按以前的情况推测,拓也很可能已经跑到庭院里去了。
我套上厚厚的外套,又穿了一双针织棉袜,就算这样走出楼内的一瞬间还是感到几丝深冬的寒意。
我搓着双手,一边四处张望一边喊着拓也的名字。
走到庭院深处的一颗树下,冷风让我打了个寒颤。我哈了口气,坐在长椅上歇息了一会儿。
我揉揉膝盖,突然感到脑袋上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一截短短的树枝落在我的脚边,我抬起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立刻站了起来。
拓也正趴在我头顶上方的树杈上,对着我笑嘻嘻地吐着舌头。
「喂你在干嘛!很危险的,快下来!」我冲着他喊道。
「才不要呢!」他大声回答。
我叉着腰怒气冲冲:「你再这样不听话,就别想让你的精市哥哥给你讲故事了!」
「你就知道跟他告状!」
「你就知道调皮捣蛋!」
我们彼此气鼓鼓地瞪着对方,一时间僵持不下。
最终还是我先服软,无奈地对着他招了招手:「好了,你先下来,上面很冷吧?」
「你现在下来,我就不告诉其他人你跑到这里来了。」
拓也抱着树枝切了一声,看起来像是听进去了我的话,慢慢向着树干的方向挪动过去。
我在树下注视着他小小的身影,这时突然刮起一阵强劲的风,树枝摇摇晃晃。啪嚓一下断裂声响起,我下意识地猛冲到树下,在千钧一发之际抱住了拓也飞速下落的单薄身躯。
我们一起倒在草坪上,咕噜咕噜地滚了两圈。
我咬着牙抽了口凉气。幸亏拓也没爬多高,否则这么一下我的肋骨都要断两根。
拓也从我身上爬起来,惊魂未定中带着不解:「喂,你没事吧!」
「没事。」我坐直身子,把红肿的手腕藏进袖子里,用另一只手没好气地拍了下他的额头:「以后别这么调皮了行不行?要不是有我在——」
「...我也没拜托你来救我。」他撇着嘴把眼神移开:「让我摔下来不就好了,反正也不是你的错。」
「你这家伙...」我看着他叹了口气:「你是真的不明白啊,如果你受伤的话,会让大家担心的不是吗?」
「没有人会担心我的。」他突然直直地对上我的眼睛:「来找我的那些人也是,会这样做只是因为这是她们的职责。如果我不是这里的病人,压根就没有人会为我担心。」
「那我呢?」我指了指自己:「我来这里找你可没有人付我钱哦。」
「那是因为你是个笨蛋。」他淡淡地说。
我毫不犹豫地给了他一个暴栗,站起来拉住他的手。
接触到的皮肤凉的让人心惊,我打量了一下他身上薄薄的一件病服,不禁又在心里刷新了这家伙对自己身体的不重视程度。
我脱下外套,用力地按在了他瘦削的肩上。
「喂,你干嘛?」拓也抬头瞪着我。
「给你了你就披着。」我白了他一眼:「谁让我是个笨蛋呢。」
我拉着把我贬为笨蛋的家伙的手,一路吹着冷风走回了病栋。
我们踏进楼内时迎面撞上了幸村,他看到我和拓也,松了口气似的迎上来。
「护士小姐找了很久吧。」我苦笑一下:「这就让他抓紧回去。」
幸村点了点头,看了我一眼后把视线下移,拓也低着头躲过了与他的眼神交汇。
「辛苦你了。」幸村轻轻说道。
接着肩上一沉,身体被一份陌生的温暖所围绕——幸村把他的外套脱给了我。
我下意识地紧紧揪住外套的衣领,红着脸低声说了句谢谢。
「走吧。」幸村站到我身边。
我对他身上氛围的变化一向很敏感,这一刻我能感觉到的是幸村的心情好像不太好。
也许是因为拓也的事情,我这样想着,直到走出电梯我们三人之间都弥漫着胶着的沉默。
解决了拓也的事件,我回到温暖的病房,捧着滚烫的水杯汲取热量。
病房的门被人敲响,我起身打开,出现在我眼前的是幸村。
我瞥见他手里的药箱,有点心虚地闪开身子让他进来:「...有什么事吗?」
他说:「菅原同学,你受伤了吧。」
事已至此我只能不好意思地笑笑:「学长注意到了啊...」
「没关系的,只是有点扭到,冰敷一下就好了。」
「我来帮你处理吧。」幸村不由分说地将药箱打开,示意我坐到他的对面。
我有些拘束地把袖子挽起来,他皱着眉端详了一下我的伤处,默默地将药水喷在红肿的地方。
清凉的感觉让我舒服不少。我抬眼看看他,幸村只是很认真地进行着手上的工作。我感觉他身上的低气压还没有散去,不太敢开口搭话,一时间我们之间只剩下绷带摩擦的声音和两人轻浅的呼吸。
手腕被他熟练地包扎完毕,我有些惊奇地看着那个漂亮的结。幸村终于率先开口:
「网球训练时也会有这种扭伤的情况出现,如果不及时处理会留下后遗症的。」
这还是入院以后我第一次听幸村提到网球。
「这样啊。」我应了一声,很真诚地向他道了谢:「谢谢学长。」
「菅原同学。」幸村看着我,在我整个人的神经都绷紧后,他却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与此同时,他身上那股低气压也隐隐散去。
「以后如果再有这样的事,至少要让我知道,好吗?」他说。
这样的事...是指受伤吗?
所以幸村的意思是说,他会为我担心?
我的心跳扑通扑通地清晰起来,我收紧拳头,闷闷地嗯了一声。
然后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在幸村起身离开前抬起头:
「那么,如果学长有哪里不舒服,也请告诉我。」
他看着我愣了一下,周身的氛围终于恢复到我所熟悉的恬静温和。
「好。」他笑着说。
第33章 水
*
每天睁开眼睛后总是面对着一片雪白的天花板,从被子里嗅到淡淡的洗剂与苦涩混合的味道,手边永远摆放着散乱的药盒和保温水杯,吊瓶架就在床边,挂了一半的输液管在视野的角落里垂的很长很长。
习惯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它会让你不知不觉间忽视掉许多很重要的东西。
我应该早些意识到这一点的,我想。
——关于幸村的事情。
我像往常一样打开窗户确认了一下室外的温度,接着拿起外套沿着习以为常的路线走向幸村的病房。
天气越来越冷了,或许之后要考虑把画具搬到房间里来才行。虽然决赛的题目还没有发表,不过之后的练习也该向着主题作画的方向转变了。
我这么想着,在看到有人从幸村的病房里推门出来时脚步一滞。
——是个挂着胸牌的医师。
他的手臂间还夹着几个文件夹,对我匆匆点了下头便转身走远了。
是个我不太熟悉的面孔。话是这么说,在这个医院里我所熟悉的也不过是照顾我的护士小姐和我的主治医师而已。
但至少我能确定的是,这样打扮的人出现在这一层的机会并不很多。
我抿了抿唇,还是缓步向着病房靠近。
我不太想立刻敲门,顺着窗户向里面望去的那一瞬,我的视线便再也没有移开。
大概每个人都喜欢过一个很遥远的人,他会带给你前行的勇气和源源不绝的力量,他好像无所不能,从来不让你失望。他一直走在你的前面,光芒万丈,就像灼热燃烧的星辰一样。
该怎么区分向往和爱呢?
那一刻我突然就明白了,当看到一直被我视为信仰的人背对着我肩膀耸动的时候。
我想到的不是那颗光芒万丈的星星陨落了,而是——
星星也会流泪啊。
我最终还是没有推门进去,在无法抑制的酸楚溢满四肢百骸之前逃离一般回到了自己的病房。
我让自己平躺在床上,天花板雪白一片,我第一次觉得这种颜色刺眼的让人讨厌。
一种深刻的自我厌恶渐渐从心底升起。
我以为只要每天都看见他出现在眼前,我就能感知出他的喜怒哀乐,体会到他内心深处的想法,但这事实上是很可笑的一件事。我那些所谓体贴的做法,合适的选择,也不过是建立在我的自以为是之上。
我一直都忽视了很重要的事情,也可能只是我一直在逃避而已。
那就是,我从来都不可能真正理解幸村的感受。
我能够否认吗?在接受了幸村与我同在一家病院的事实后,在意识到我不用再因为自己的处境而对美术联赛抱有愧疚之心后,在习惯了每天都能看到温柔微笑的幸村向我走来后。
我能够立刻反驳吗?说我一直都为幸村的病情牵肠挂肚,说我没有因为增加的相处时间而感到微微窃喜,说我从来不会有一丝一毫自私自利的感情。
所以承认吧,菅原真央。事实就是,你什么都没有失去。
只是因为灰暗的病房是你人生的既定基调,但幸村精市对你来说不是。
我眨了眨酸胀的双眼,偏过头望向窗外光秃秃的树枝。
对幸村来说,从这样的景色中又能看到什么呢?
我可以把我的全部重心交给绘画,我便以为现在的幸村也是同样。
网球对此刻他来说已经是无法触及的东西,所以他就应该和我一起,集中精力准备接下来的比赛事宜吗?
我错得很离谱。
这从根本上来讲对现在的他来说就不是关上一扇门又打开一扇窗这样简单的事情。
我根本就没明白网球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曾经那么坚定地跟我说过,要带领网球部获得全国大赛三连霸。现在这一切的一切都有可能化为泡影,可他却只能背负着队友殷切的期盼面对着窗外一成不变的冬日景象。这样的无力感,又怎会是我能感同身受的。
在这个小小的病房里,他失去的不仅仅是这个冬天,还有充满着汗水与欢笑的夏日梦想,以及在球场上尽情奔跑的未来。
幸村又是以什么心情拿起画笔,给纯白的纸张染上色彩的呢。
我的指甲深深地嵌进了手掌。
我都做了些什么啊...
*
我开始逃避与幸村见面。
他有来找过我,就像之前的任何一次一样,用那种温和的语调说菅原同学,一起去练习画画吧。
我把自己闷在被子里,装作感冒的样子婉拒了他的邀请。
我当然不想让他担心,但只要一看见幸村,我就会想起那个让我无法原谅的自己。
他的表现越是一往如常,这份痛苦就越发强烈。
我想我的确是病了,在另一种意义上,病得还不轻。
我只能给自己制造一段缓冲期。过些时间,只要再过些时间我就能够让自己从这种该死的逃避心理中脱离出来,好好地面对幸村,我想。
天气越来越冷了,医院的护士小姐拿来了工具,说要帮我剪头发。
我抱着水杯嗯了一声,在她捏起我一缕发丝的同时改变了主意。
「我自己来吧。」我说。
我拿着剪刀进了盥洗室,静静地打量了一下镜子里的自己。
头发比起夏天的时候又长长了一些,但脸色依旧苍白。
我捏起发尾,当碎发落在水池边缘时突然有些肉痛。
我自诩不是那种视头发如生命的女孩,但意识到自己细心维护了许久的长发终究无法保留下来,还是涌上一丝惆怅与不舍。
剪头发就像是一种告别。
告别过去的自己,迎接未知的将来。
地上的头发越积越多,我放下剪刀,将脸贴近镜子,摸了摸已经短至耳廓的发尖。
遇见幸村的那年,我的头发也并不长。短短的,凌乱的,就像现在镜子里的我一样。
我犹豫了一下,将手伸向放在一边的推子。
这次落下的头发变得更加细碎柔软。我一眨不眨地盯着镜子,直到里面的家伙变成我完全陌生的样子。
嗡嗡的声音在耳边停掉,我抬起手,顺着额头摸到头顶上方。是一种很神奇的触感,手指和头皮之间空落落的,连带着心里也仿佛少了些什么。
变成这个样子,就更不想见到幸村了呢。
可是我不想一直停留在过去,就算跟以前比起来毫无长进,就算我的结局早已命中注定,我也想试着改变这个懦弱的自己,陪他一起去面对未知的可能,不管前方是晨星寥落,还是白夜熹微。
去还工具时护士小姐很惊讶地看着我:「菅原桑,现在还不用把头发剃成这样的。」
「反正迟早都要全部剃掉吧。」我拉了拉针织帽的边缘,故作轻松地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