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病房时门是虚掩的，我走进去，对着里面的人说道：
「不要随便溜进女孩子的房间啊喂，小子。」
拓也短暂地抬了下头，便接着坐在沙发上看我放在那里的故事书。
我已经被他弄得没了脾气，合上门默默打开抽屉，把佑树给我的布丁拿了出来。我走过去坐到他旁边，把布丁递给他。
「我不喜欢巧克力味的。」拓也说。
「只有这一个味道啦...你不吃就算了。」我把半个身子陷进柔软的靠枕，放空眼神发起呆来。
就这么过了几分钟，我听见书本合上的声音。拓也抓住我的手臂：
「走吧。」
「去哪儿？」
「精市哥哥在隔壁讲故事啦。」他翻了个白眼：「这几天小雪她们每次都要问你怎么不来，烦死人了。」
「啊...哦。」我眼神闪烁起来：「我还是不去了吧，这次。」
「为什么？」他问道。
拓也指了指我的帽子：「是因为那个吗？」
我没有回答，拓也皱起眉，把自己的帽子从头上摘了下来。
「你看，我也跟你一样。」他说：「所以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一瞬愣住，然后轻轻地把手放到那颗光溜溜的脑袋上摩挲了一下。
我咧开嘴角，视线却在同时模糊起来。于是我开始一边笑一边流泪，拓也匪夷所思地抓住我的手：「喂，你疯了？」
「抱歉。」我抽了一张纸巾擦干眼泪，看着他认真地说了句谢谢。
「走吧，我跟你一起去。」我说。
走进房间的时候我还是隐隐有些忐忑，幸村讲故事的声音在我打开门的同时便停住了，我对上他些许怔愣的视线，紧接着便被人飞扑着抱住大腿。
「真央姐姐来啦！」
「让你们久等了，对不起哦。」我摸摸孩子们的头，轻声细语地说。
「好啦，快点继续吧！」拓也飞快地溜到一个离幸村最近的位置催促道。
我拉着小孩子的手在一边坐下，幸村看着我勾起嘴角，悦耳的讲述声便再次响起了。
故事会结束，等到房间里只剩下我和幸村，我才走过去向他搭话。
「...这几天让你担心了，抱歉。」
「感冒，已经治好了吗？」
我红着脸点点头，听见他紧接着说道：「那就好...」
——「菅原同学，我们偷偷逃走吧。」
我惊慌失措地眨眨眼睛，撞进他带着笑意的鸢紫色眼眸。
我没有想到会从幸村那里听到这样的提案。
我在病服外面套上冬天的衣服裤子，又用围巾把自己裹了个严实。蹬上鞋子的同时有人轻轻敲响了病房的门。
我闪身出去，看见跟我差不多行头的幸村。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挤挤眼睛示意我跟在他后面。
我们装作探病的家属，混在人群中走出了医院。
直到刺骨的冷风触及裸露的皮肤我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我转过头看见哈出白气的幸村，觉得这样的场景充满了不真实感。
幸村说要回神奈川。
更不可思议的是我居然没有诧异，没有惊疑，也没有追问一字一句。幸村这么决定了，我就跟他一起去，就像我们只是经历了一趟短短的东京一日游，总归要在日落之前回到那里一样。
新干线上我跟他并排坐着，我觉得这是一种很刺激的体验，并不单单是因为幸村坐在我旁边。我们表面看起来就像两个普普通通的中学生，但没有人知道厚重的衣物里是一样还沾着药水味的浅色病服。
我把半张脸埋在围巾里，幸村看看车窗外又看看我，突然就笑了。
他说菅原同学，你这样好像仓鼠。
我抬起手把围巾向下拉了拉，露出尖尖的下巴。意识到幸村注视着我，我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圆溜溜的脑袋，说学长，我现在这样是不是很难看。
幸村摇摇头：「不如说因为是我没见过的样子，反倒想拍张照片记录一下。」
他笑笑：「不过说到底，菅原同学还是那个菅原同学啊。」
我的眼睛又莫名其妙的有点湿，于是我装作去看车窗外的风景。高高的电线杆在视野里一闪而过，近处的树木和房屋像浮光掠影一般匆匆退去，远处的山脉和云朵却像移位的复写纸一样跟上一分钟展现出肉眼难辨的差距。
人也像旅途中的风景一样，每分每秒都在不断变化。只是由于审视的角度不同，有些时光如白驹过隙，有些时候却度日如年。
我跟着幸村在立海大校园外围绕了一圈，此刻已经是部活时间，我们并没有被学校里的人注意到。
他带着我来到侧边掩映在树丛中的一扇小铁门，然后从兜里掏出钥匙打开了它。
「进来吧，菅原同学。」
我有些惊讶：「学长为什么会有这里的钥匙？」
「向真田借的。」他露出一个狡黠的笑：「从这里进去，就可以直接通向学校的园艺基地了。」
因为是在冬天，林间小路显得有些萧索。我伸手拨开几根蔫蔫垂下的干枯藤条，幸村指着不远处的透明棚顶说：「我们到了。」
大棚里比起外面要暖和不少，我搓了搓冰凉的手，看着幸村顺着一盆盆花草精心检视过去。
我向深处走了两步，视线停留在几束尖尖的橙黄色花朵上。在这枯燥的冬日，明亮的颜色就像充满朝气的太阳一样。
幸村不知何时走到了我的身边。
「菅原同学，还记得它们吗？」
我一眨不眨地凝视着那几抹充满生命力的亮色，然后缓缓地在它面前蹲下了身子。
「...记得。」
我当然记得。
『到了冬天就必须养护在温室里，然后它们就会开出像展翅欲飞的鸟儿一样的花朵。』
「谢谢学长。」
我抬起头，对着幸村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
谢谢你，即便跨越了春夏秋冬，还是让我的天堂鸟来到了我的身边。
回去之前幸村和我一起坐在高高的草坡上，就像曾经我和姬川等待网球部部活结束一样。
我们远远地注视着飞扬的土黄色衣角，我偏头看向他：
「学长真的不去打个招呼吗？」
「不用了。」幸村笑笑：「我只要知道他们有在好好训练就好了。」
我刻意没有去细看幸村的眼神，抿抿唇后轻轻啊了一声。
「下雪了。」我说。
开始只是很细小的雪粒，触及手掌便立刻化作微不可察的水珠。然后雪渐渐大起来，变成鹅毛似的片状，落在我和幸村的肩膀上，积成一层薄薄的雪霜。
我远远看到切原很兴奋地跳了起来，我已经能想象到他大声呼喊的声音，然后网球部的大家都从球场里走出来，站在一起去看从天而降的洁白雪花。
我们像是处在两个截然不同的时空，但却仰起脖子注视着同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
「菅原同学。」幸村唤了我一声。
我扭头去看他。
雪中的幸村好看极了，雪花挂在他的发端，带着湿气的鸢紫色看起来冰冷又纯洁。他的鼻尖红红的，睫毛上也是来不及化掉的白色雪霜，眨一眨就有细细密密的雪晶掉下来。
可能是天气太冷，他的眼角看起来红通通的。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他看着我笑起来。
——「初雪快乐。」
第34章 千歳緑
*
随着今年的第一场雪紧接着到来的，是孩子们期待已久的圣诞节。
冰冷的医院里难得的有了些节日气氛。走廊尽头添置了一棵圣诞树，在护士小姐们的帮助下，病房里也挂上了富有圣诞气息的饰品和彩色气球。
今天妈妈和佑树一起来探望我，妈妈带了自己烤的蛋糕和点心，说要一起庆祝圣诞节。
有纪也来了，病房里比起往常热闹许多。聚会进行时我突然想到拓也，于是只身一人出了门，在拓也偌大的房间里看见那个趴在病床上的小小身影。
「要不要来我房间玩？有好吃的点心哦。」我说。
「不用了。」他翻了一页故事书：「我有自己的事情做。」
「看书的话，什么时候都可以吧？」我对这意料之中的糟糕借口表示不屑一顾，径自走过去把拓也从床上拉下来：「好啦，不用害羞，快来吧！」
「喂——」
被我攥住的手挣扎了一下，我拉着拓也走出门，在走廊上碰见了幸村。
我们看着彼此怔了一瞬，我立刻反应过来幸村也是来找拓也的。此时被我抓住手的小男孩已经不再反抗，我便试探着向幸村也发出了邀请：
「我正准备带拓也去我的病房玩，学长也一起来怎么样？」
「今天菅原同学的家人也来了吧？」幸村笑了下：「我还是不去打扰了。」
话是这么说，幸村还是到我的病房里跟访客们礼仪周正地打了招呼，随后不管妈妈如何挽留，他还是坚持离开了。
「可真是有礼貌呢，那孩子。」妈妈捂着嘴笑了笑。
佑树和有纪看着我的眼神顿时变得微妙起来，我担心他们将话题扯到幸村身上，连忙动手给拓也切了一块蛋糕，顺便塞了块曲奇堵住自己的嘴。
拓也坐在我身边吃了两口蛋糕便说要去找精市哥哥，想来也是这里生人太多呆不住，我便没有阻拦他，等拓也跑出门后有纪蹭到我身边来说道：
「交到新朋友了呢，真央。」
「只是个让人操心的捣蛋鬼罢了。」我摆摆手无奈道。
「嘛，不管怎么说，你能开心才是最重要的。」有纪笑起来。
「我在这里很好，你放心吧。」我安抚地看看她，又把目光移向妈妈和佑树。这句话也是我想告诉他们的。
过了晚饭时间佑树有纪便和妈妈一起离开了，走之前我们交换了圣诞礼物。我送了佑树一款吸汗带，给有纪的则是一副手套。与此同时我也收到了他们送我的几样画材——水彩毛笔的套组和限定外壳的固体颜料盒。
病房里恢复了短暂的清静，我简单收拾了一下桌子，接着护士小姐便敲门邀请我去参加为住院中的小孩子们举办的圣诞聚会。
说是聚会，在有限的条件下也不会多么隆重，只是在大家还尚相信圣诞老人的存在的年纪，仪式感才是比什么都重要的。
我到达的时候幸村已经在那里，正帮着小孩子们将彩色的灯饰挂上圣诞树。
我也过去帮忙，等到装饰好后大家围在一起唱了圣诞歌。然后孩子们笑闹起来，我和幸村同时看向对方。
「菅原同学，圣诞快乐。」
「学长，圣诞快乐。」
派对结束时我对拓也说：「今晚要早点睡觉哦，圣诞老人会来给乖孩子送礼物的。」
「切，那种哄小孩的说法，谁会相信啊。」他不屑地别过头。
这么早就变成没有梦想的大人了啊。
我无奈地揉了一把他的脑袋，弯下身子很认真地看着他说：「相信我，这个世界上是有奇迹的。」
然后我回病房取了给幸村的圣诞礼物，是雷诺阿的画集。我挑选得很用心，虽然这个版本用掉了我不少的零用钱，不过因为是幸村，对我来说一切都值得。
幸村送给我的是一套富士那津的新作，正好是我还没来得及买的那几本。幸村还不知道藤冈就是富士那津本人的这件事，我打算等下次见到藤冈后让她帮我在这几本书上也签上名。
今天我一直等到走廊的熄灯时间依旧没有上床，我靠在沙发上小小地丢了一会儿盹儿，在迷糊之间收到了幸村的邮件。
我拿起放在桌上的礼物盒子走出病房，看到打着手电的幸村。
我们朝对方点了点头，一起脚步轻悄地走向拓也的病房。
今晚护士小姐们会扮演起圣诞老人的角色，为小孩子们在病房里偷偷放上医院的小礼物。因为这一层只有拓也一个小孩子，我和幸村便主动担下了放置礼物的职责。
拓也的礼物是我们两个人分别准备的。那天他在寒风中单薄的身影一直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所以我的礼物是一条抽空织成的手织围巾。由于这是我第一次完成这样的手工，走线有些歪歪扭扭，看起来外观有些不太如人意。不过反正这是「圣诞老人」的礼物，拓也也不会嫌弃到我头上。
而幸村的礼物则是一本拓也喜欢的类型的绘本。
我们屏住呼吸，轻轻推开了病房的门。里面一片黑暗，看起来拓也大概已经睡熟了。
我们把礼物盒子悄悄放在床边，又躬着身子钻出病房，轻手轻脚地合上了门。
走出一段距离后我在昏暗的光线下对上幸村的眼睛，忍不住抽着肩膀咯咯地笑起来。
幸村也笑了：「怎么了？」
「因为，感觉很难得看到学长这个样子...」
我想起刚刚幸村谨慎的动作，跟他给我的印象对比起来总显得有点滑稽。
「什么呀，如果是在家里，负责给星奈送礼物的那个人也是我呢。」幸村无奈地耸耸肩：「我已经习惯了。」
「这样啊。」我表示理解，噙住嘴角的笑意说道：「如果能让拓也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圣诞老人的话就好了呢。」
幸村眯着眼睛嗯了一声，我们在病房门口互道了晚安，这疲惫又愉快的一天便终于结束了。
圣诞节过后的第二天一早，我见到了一直从幸村口中听到的，那个叫做幸村星奈的年幼妹妹。
我是在露台上看见她的，虽然我并不知道今天会有幸村的家里人前来探望，我还是在那一刻便猜出了她的身份——那孩子漂亮的过于出类拔萃了，跟幸村如出一辙的眉眼多了女性的柔媚和孩童的稚拙，就像雷诺阿画里的少女，不，甚至比画上的人物还要精致一些。
那孩子注意到我在看她，回过头冲我笑了一下，接着便匆匆跑进了病房里。
我想我该去打个招呼，毕竟妈妈他们在这里的时候幸村也来好好介绍了自己，我不想在这方面失了礼数。
我想的是过了午饭时间再过去，但在这之前我先一步听到了走廊上传来的骚动。
我打开门探出身子，看到了背对着我的拓也，围着我送给他的那条围巾。然后目光下移，视线中出现了抓着围巾一角坐在地上的幸村星奈。
虽然还没有搞清楚情况，我还是第一时间过去把小姑娘从地上扶了起来。
她怔怔地松开手，我才发现围巾末端受到拉扯后破开了一个大大的口子。她低着头小声说：「我不是故意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