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有两类职业,纯讲友谊,不谈工作,可以随便约。只要谈话中涉及专业范畴,不按钟计费,总觉得侵吞了别人的时间,貌似一种唐突和冒犯。
除了律师,大概就属心理医生了。
“兰诊所”是一个动听的名字,不仔细辨识,以为是一家花房。或许是想在心理上缩减病人的恐惧感和距离感。给他们提供一个欣然敞开心扉的温馨居所。
去之前,路菲用心地买了一束墨兰。墨兰花期较长,每年10月开到次年3月。淡然悠远的香气,也是为了给自己壮胆。
毕竟是没病装病。就像上学时有些同学为了免体,找熟人开假假条一样。路菲因为得心肌炎的缘故,从来不用假免体证明,自然少了这份体验。
兰诊所之行,好像弥补缺憾一样。
诊所开在西城一座小四合院里。据说是高兰家里的祖上遗产。那时候,租一个醒目的店面,造价还蛮高的。
国人对心理咨询的热度,远远不够支撑收支平衡。利用手头现成的资源降低成本,也算是她得天独厚的从业条件了。
迎面走入庭院,左手一株枣树,右手一棵柿树。正午时分,繁密的枝叶联手将阳光阻隔,斑斑点点洒在地面上。
没有白大褂。没有消毒药水味。没有白色窗帘和床单。诊所内的一切,都是家常布置。
十一过后,天气微凉。高兰穿着改良版长袖旗袍,图案白底碎花,仿佛正是兰花。高耸的马尾,优雅中透着俏皮。娃娃脸的天真模样,加上这身装扮,亲和力基本满分。
原本是想,求老熟人帮个忙,说明来意坐坐就走的。结果也不知道,是不是闯进这样的氛围,特别容易产生,相应的心理暗示。轮到路菲进去之后,人物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简单寒暄一番,她把预先设计好的请求,猝不及防地吞了下去。愣是把自己当作病人一样,在高水准的循循善诱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如果这个时候,路菲知道高兰就是北京分公司聘请的心理咨询顾问。打死都不会自作聪明地跑来这里。更不敢想象,面对着她,说出连对辛迪都不敢讲的真心话。
路菲对朋友的选择相当慎重。更不要说是推心置腹的闺蜜了。职业本身的光环,容易让我们忽略,对人性的警惕。
在老师面前,你本能地把自己当学生。在医生面前,你本能地把自己当病人。而忘记了他们,也是有血有肉,有情感有欲望的,灵与肉的综合体。
不知道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当我们蒙着眼睛,在水里胡乱扑腾。珊瑚礁石,鱼虾贝壳,便会自动做局。玩得巧妙,那叫小鱼温泉。玩得不好,则会触礁搁浅。
聪明女人懂配合
不幸中的万幸,路菲并没有说出夏平的名字。但是凭着高兰的聪慧,以及对北京分公司的了解,会不会主动想到,路菲讲述的正是她和夏平的渊源。那就只有高兰自己知道这个秘密了。
此外,这两个女人之间,真正意义上的对赌,是高兰作为心理医生的职业操守。
公开识破对方身份,在路菲从高兰那里开具抑郁症医疗诊断书的两个月之后。
那时候的路菲,已经是夏平手下的公关部经理。上手的第一项重要工作,就是配合高兰,招聘一批岗位人才。读心理和读专业,分别是两个人的职责范畴。
聪颖机智如她们。当着夏平的面,不约而同亮出的身份,恰恰是那个冠冕堂皇的标签:“高中同学”。
路菲不敢说真话,高兰应该明白。高兰不说实话,路菲就有点儿不明白了。
难道她的职责,不是帮着夏平,厘清身边工作人员的真实属性和心理动因吗?
管它呢!
路菲爱着夏平,这是她心里最真实的声音。想必在她作为“病人”的阐述中,高兰也不难明确地感受到这一点信息。
爱着一个男人,就是可以留在他身边,为他工作的最好理由。难道不是这样吗?
记得高兰大学时期,曾发表过一部办公室恋情小说。路菲就诊之前,特意提前拜读过的。以便,知己知彼,达成目标。
她对里面的一段阐述,印象清晰:“玩弄办公室政治的男人,也是容易发生办公室恋情的高危人群。他们晓得,一个女人,只有在灵魂的高度监控之下,才会被最大程度地激发商业潜质,心甘情愿地,替她爱着的这个男人,内部守城,外部掠地。”
有一种情况,或许例外。那就是眼前这两个女人,同时爱着一个男人。然而距离,是最好的测谎仪。
没有什么,比让他们走得近些,再近一些。更能考验他们,在彼此眼中的形象,在彼此心里的分量。
两个聪明女人打配合,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过往的交情,仿佛都没发生。开口交流的话题,全是眼下的个案分析。
路菲悄悄注意到,高兰每次来公司的装扮,都不似在兰诊所那般知性。她确实喜欢旗袍装扮,但此旗袍,非彼旗袍。
穿到这里的旗袍,一般都有着适度露肤的小心机。比如,胸前事业线上方的挖洞,下摆大腿根部的蕾丝高叉。与她周身散发的芝兰香气,一明一暗,交相呼应。
这让路菲,不自觉地将视线,移向她的面部。原来,优雅知性的高兰,也是妥妥的美女啊。以前,尽是把注意力放在,她与众不同的事业成就上。没想到,配合姣好的面容,竟然别有一番明媚。
只身躲暗箭
在路菲所有的退路里,原本没有“夏平手下”这一项。自小她就懂得“夫妻不可同业”的道理。
去高兰那里,开假抑郁症诊断书,没想到鼓捣成真的。也只不过是想,给自己换环境,找一个摆上台面的借口。
夏平的邀请实在是顺理成章。
仅仅一次业务交手,他已经看到了这个25岁小姑娘的悟性和可塑性。再加上前面的亲密关系打底,用起来比别人顺手,这是毫无疑问的。
轻度抑郁症还了得?虽然高兰象征性地给她开了药,但路菲知道自己不会真的吃。
她接受专业建议:在初级治疗阶段,自我暗示是最好的办法。任何药物治疗,到后期都有可能,无可救药地,演变成药物依赖。
哪个男人不爱落难公主?夏平遇到这种棘手的情况,当然义无反顾地伸手相救。
从这一点来看,他对夏小叶的所作所为,应该不知情。愿意把路菲拉到距离更近的空间朝夕相处,只能是没有防备的表现。
另一方面,若是同舟共济,为了帮着路菲一起避嫌,怎么也不能是越靠越近啊。
路菲自己站在明处。其他人都藏在暗处。只身躲暗箭的凶险,让她想起了那句老话: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在犹豫要不要接受这个突如其来的工作邀约之前,她曾转弯抹角地问过夏平,夏小叶是否经常到公司里来。
“怎么了,你这是怕她吗?”
“那当然啦!你女儿可聪明着讷。明年马上中考了,你不想她分心吧?”
“难为你这么细心,考虑周全。让她绕开这里,还不简单吗?”
“我可没说要让她绕道走,毕竟你们父女情深。你在哪儿,她在哪儿,很正常。”
“该给她的,我都会给她。不该她知道的,也不会让她知道。”
这就是和明白人说话的好处。如果你站在对方的立场上,设身处地为他着想。没有打破信誉缺口的两个人,一般是不会胡乱猜忌的。除非有过不良记录。
路菲有自己的小算盘。
毕竟没有离开公关行业太远,只不过是在这条产业链上,找了另一个环节实习。等风波过去,再重新回到公关公司谋事,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深入企业内部,了解客户需求,多维度思考,对于日后,更好地反哺,必有助益。
路菲悄悄了解到,“中考”是夏小叶在国内教育体制下的最后一搏。顺利升入理想的高中,或许更加忙碌,无暇顾及其他。
如果幸运的话,她会遇到新的爱情。一个人,只有自己得到了感情的滋养,才不会侵入别人的池塘里,竭泽而渔。
如果真的不适合在激烈的竞争环境下生存,夏小叶还有一条万全的退路,那就是去英国读高中。
这条线,夏平每次借着去欧洲出差,都在潜心考察,规划布局,静待时机。
这是关键的一年。只要度过这关键的一年,所有的人,都能到达安全的彼岸。
纵容与被纵容
职业精神是需要反复磨练的。
夏平把路菲拉到身边。看起来是私心,实际上是长期潜伏在职业精神里的猎头意识在作祟。
初出茅庐的一单,郑州公司被推向舆论的风口浪尖。虽然整盘策划,并非路菲一人所为。但是也离不开她在执行层面的高度配合和临场发挥。
路菲当年在文科学院的很多同学,如今都分布在电视台和报社。有些小型策划案,直接越过公关公司,便可按下执行,直接对口媒体。在节省成本方面有很大优势。
曾宣言“伺候男生天经地义”的广西女同学,正在当红公关公司谋职。从那里获取各行业基本面调研报告,只需按市场最低价,便可轻松到手。
加上路菲和前东家解约,因为拿得出抑郁症诊断证明,多少有点儿依依惜别的味道。老板也不想丢了郑州这单。转回头找他们做事情,也是相当便利,一副价格好商量的样子。
几番考量之下。夏平挖走路菲,想来绝不是抢着“背包袱”。反而是另一种形式的轻装上阵。
路菲毕竟还年轻。从业经验不足,只能学些皮毛。像职业精神这种深入骨髓的东西,她还只能嫩生生地摸到表面。
夏平把她挖到公司。这给了她一个很大的启发。小表哥,是不是也可以通过自己的关系,被挖到公司里来呢?
在这批对外招聘的岗位名单当中,正好有一个司机职位空缺。
彼时高铁还不发达,航空经常不靠谱。以公司为圆心,500公里以内半径的出差地点,夏平偶尔选择驱车前往。
大舅做生意,家里老早有车。表哥刚满20岁就拿到车本。如今他也算是,上路五六年的“老司机”了。开个中短途没问题。
于是路菲自作主张,帮小表哥也填了一份申请表格。混在所有应聘人员的表格当中。并且千叮咛万嘱咐,一定不能说破这层亲戚关系。
路菲自己曾经被高兰纵容过。但是她仍然惧怕高兰那双冷静凝视的眼睛。可能是对她这个专业的本能畏惧吧。
最害怕的就是面试那关。感觉但凡她和路菲之间交换一个眼神儿,就能被识破真相似的。做贼心虚,说的就是这种。
应聘二线人员那天,路菲寻一个去公关公司谈合作的事由,临时闪退了。一整天都担心小表哥给她来电话。
录不录取倒在其次。这中间要是被发现异样,她在夏平心里得什么形象?
好在接近下班的时候,她才被突然想起的电话声吓了个半死。录用了,竟然录用了!
那个时候,很少有人愿意给私企开车。跑出租,多自由,多挣钱啊。再不济,给大单位当司机,也能旱涝保收。
私人公司变数太大。辞了以前的打工地点来这里。里外都是临时工。若是再没了眼前的饭碗,又要面临再就业的局面。
可是小表哥的心态不一样啊。欢呼雀跃着积极面对挑战。只要离路菲近一些,他当然是欢喜还来不及。
男人心思你别猜
多亏论坛那天,夏平出差意大利。并不晓得路菲,曾经把100只星巴克外卖的订单,给了眼前这个高大挺拔身姿矫健的小伙子。
后来路菲崴了脚,一瘸一拐地被小表哥搀扶到中国大饭店门口,来来往往忙碌着的工作人员看到,也都以为,是见义勇为,临时搭把手的。
想必有一天,再不凑巧些,即使让夏小叶亲眼撞见了,也不该认为,“陌生”的小表哥出现在公司,有什么不妥吧。
高兰和小表哥,更是萍水相逢。不就是替公司招聘一个司机嘛,性格阳光,头脑机灵,驾龄够数。基本上没有不录的道理。
路菲反反复复地劝导着自己。
一个从小没胆逾矩的女孩子,在职责范围内,稍稍使用手腕,胳膊肘向内拐了一下。还真是忐忑不安的要命呢。
自从入职北京分公司,奇怪的事情就发生了。夏平再也不带路菲去郑州总部了。
公司的发展战略和内部企划,大部分都是由他出差回来,再层层传达,然后落实的。
偶尔办公室订机票。大家都无权过问他落地后的行程。因为对面自有专人负责接待。谁能没必要,把手伸得太长。
别人以为是节省成本,路菲以为是避嫌。夏平这种独来独往的行为方式,似乎也无可非议。
起初,路菲对此是有一些疑惑。但是毕竟自己,整个人已经守在夏平身边了。如此近水楼台先得月,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除了老公不出差的日子里,路菲下班后必须要回家。剩下的时间,基本上都和不出差的夏平待在一起。
总体盘算下来,这个人被自己看得严严实实。在北京,高兰没有机会。在郑州,夏平没有机会。
路菲常常偷偷地掐算日子。照洋洋第一次见面时的体态,估计再有两三个月,就该生了吧。
孩子又不是夏平的。哪个男人会对怀着别人孩子的女人,继续保持浓厚的兴趣,念念不忘,紧追不舍?
女人的心思你不懂,男人的心思同样别猜。人性是有规律,但在不同的人身上,有着不同的输出方式。
路菲的私心,无非就那么多。
她想让自己,拥有一段安全的婚外情。她给夏平相对自由的空间。以为只要不是对一个人,围追堵截,严防死守。对方就不会因为透不过气而选择逃走。
她也想,让青梅竹马的小表哥,过一段安稳的打工生活。毕竟公关是前沿行业,收入与其他行业相比还是很有优势的。
她不知道有一种人,不仅专门具有飞蛾扑火的精神,而且还有自我治愈的本领。
路菲不吃,高兰开的药。她有自己的药。
路菲是小表哥的药。小表哥也是路菲的药。他在身边的日子,如同妈妈还在身边,寄托着她对这支血统的无限依恋。
路菲是夏平的药。夏平也是路菲的药。这剂药,偶尔可以不带在身上。只要它一直好好地在,健康和安全就有足够的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