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菲没有阻止夏小叶发泄,甚至觉得她早都该哭了。伤心的时候不让人流泪,非要让人坚强才是最残忍的。她看着夏小叶痛哭,就像那天晚上朱莉看着她哭一样。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陪着,在对方不想说话的时候闭嘴。
夏小叶哭得将身子缩在池内。可能是为了保持某种气势吧,来泡温泉之前,脸上的妆也没有卸,此刻情绪崩溃,妆也化做一团。
等她哭了好一阵子,路菲才找到插话的机会:“叶子,你妈妈是好样的。以前可能有一些误解。但是我真心佩服她。你有这样的妈妈应该骄傲!”
“那你就应该拿出一点姿态来。”听到路菲示弱的口吻,夏小叶嚯地一下从水里钻出来,又将前面的对话续上,“我已经没有妈妈了。现在连我爸也要被你抢走。你前面说的那些话谁信呢。有本事就做得像个成年人,别和孩子抢东西。”
“叶子,不知道怎么跟你说,如果此刻我放弃什么,能让你爸爸立刻回来的话,我宁愿什么都放弃……”
“这话什么意思?”夏小叶顶着一张花猫脸止住了抽泣,直直地盯着路菲。此刻似乎也意识到,从她落地开始,夏平全程没有出现的可疑之处。
话说到这里已是本能的驱使。若不将夏小叶的注意力转向更深的担忧,她始终不明白,夺走她爸爸的不是某个人,而是一场无法控制的险情。
“第一次喊他爸爸,你多大?”
“八岁……你不要转移话题,我爸到底怎么了?”
路菲不是转移话题。她的确想要了解,眼前这一段半路父女情,究竟有着多厚的时间积淀。
一个八岁的女孩,想要从喊一个陌生人“爸爸”开始,一生对这个男人无条件地信任,恐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充斥着危险的安全感,总比没有安全感的危险,能给人带来少许慰藉。
“叶子,你听我说,现在我们所有的人都在想尽办法打听你爸爸的消息,这件事说来话长,你只需要知道,他最担心的人仍然是你,今天把你带来这里,就是他委托最好的朋友安排的。”
“他现在不在北京吗?”
“是,在郑州。”
“他不会又去找栾洋了吧?”路菲为这句挑衅噤声片刻。无法面对夏小叶,更无法面对自己。
“他是去处理业务。”路菲这样回答了夏小叶。
“我要去郑州找他!”
“我们谁都找不到,你去能做什么?听话,办完妈妈的后事,你立刻先回英国去。钱的问题你不用担心,你爸爸你也不用担心,他永远是你爸爸。如果愿意,你可以继续叫我菲姐……”
“得了吧,根本就是你把我爸藏起来了,现在连他见我一面都不允许。你这个狐狸一样的女人!”路菲在被这句狠话砸蒙之前,眼前一黑,恍惚间感觉夏小叶猛地扑了过来,将她向某个深处拖拽。
她不想救你
路菲睁开眼,第一个看见小表哥。没等她问为什么躺在这里,小表哥生怕她多费力气,抢先一步说道:“你可吓死我了!要不是行政楼层的服务员给我打电话,真不知道你泡个温泉能出事儿。”
“夏总的女儿呢?”路菲失去意识之前,清楚地记得,她是和夏小叶在一起的。
“别提那丫头了。没人提醒她,泡温泉之前不能喝酒吗?自己倒没心没肺,害得你差点丧命。”
“现在她在哪儿?”
“她好着呐!还是关心一下你在哪儿吧。”
是啊,这是哪儿?显然不是医院。粉蓝色的墙壁,满墙的hellokitty。应该是一个女孩子的房间。
“我说了,你别生气啊,这里是左伊的家。幸好她家有私人医生,现在谁敢把你往医院送啊?”说话的功夫左伊进来,手里端着一杯牛奶。
毕竟是年轻,脸上挂不住,加上前面两人那么大隔膜,她把牛奶递给小表哥,依旧一副冷脸。话也像是冲着小表哥问的:“她好点儿了吗?”
“你不能自己问啊。”小表哥在左伊面前永远是不卑不亢的样子。看惯了阿谀奉承的娇小姐,对他这种态度很是受用。
左伊撇了下嘴,扭着脖子看向墙壁。像是对着空气说:“你是不是怀孕了啊?”
小表哥一惊,看了眼路菲,见她不喜不怒目光呆滞,这才赶紧替她回答:“瞎说什么啊,医院都没去呢,瞅一眼就知道啦?”
“你以为呢?我家医生可不是白来的,中西医贯通,搭下脉就全知道了。不过也不确定哈,你还是小心点好,风险过去了,上医院查一查吧。”
说这番话的时候,眼前的左伊不似以前疯疯癫癫的样子。欲言又止的倒有了几分含蓄的成熟感。
小表哥冲她温柔地笑笑。起身扶着她的肩头,往门口送:“你,先出去一会儿哈。我和我妹有话说。”看来现在这个身份已经不是秘密了。
左伊走到门口,挣脱了小表哥的手,猛地扭转回身冲着路菲说:“当着你的面,我还要亲口说一次,那些照片不是我拍的。如果你有需要,我可以帮你查,但是这个锅我不背。”
“好了好了,她现在都这个样子,你就别再说这些事了。拜托,去熬点儿粥。忙了半天,你也没吃饭。”
“早都在弄啦……你们先聊,我下楼等。”随着左伊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小表哥连忙把房门反锁上。
“听那丫头迷迷糊糊说,她喝多了体力不支,你是为了救她。可我怎么觉得是她不想救你呀?”
路菲躺着,闻此把头撇向一边:“我不记得了……可能没吃饭吧,当时头晕的厉害。”
“你认识那个男服务生吗?”
“那么多,哪一个?”
“一直服务你们行政楼层的那个。”
“我不清楚,或许见过一面。”
“是他跟我说,最早发现药汤那边动静不对,跑过去看的时候,高个儿女孩使劲地攥着你,虽然她自己也往下沉,但总觉得是在给你施加重力。你们俩说什么了?当时发生了什么?”
“李重!”路菲极少连名带姓喊小表哥。
听这嘶哑的一嗓,小表哥登时顿住了。僵持不下的功夫,路菲的电话响起来。电话放在窗前沙发的皮包里。小表哥用眼神询问她,这个电话要不要接?路菲半闭着眼睛,疲惫地点了点头。
电话是大师兄打来的。这个好像一百年没有联系的人,每次都是从辛迪嘴里侧面听说与他相关的信息。直接打电话过来很是让人意外。
大师兄开门见山。通报了台里的一项紧急采访任务。采访对象正是“英雄母亲”叶韵的女儿夏小叶。
路菲想都没想,就把灵犀温泉的地址发给大师兄。又给销售部打了电话,让他们负责联系接待。感觉这时候把夏小叶托付给大师兄,是最好的安排了。
一艘会沉的船
夏小叶暗恋大师兄的事,小表哥是了解一些的。辛迪和大师兄不清不楚的关系,他更是了如指掌。
辛迪肯定认为他不过是一介司机,做什么事情也不太回避,每次叫他的车去电视台办事,和大师兄俩人在楼下当着他的面卿卿我我,从不避讳。
回来听他唠叨过几次,路菲劝他少管闲事。眼见得此刻,她把大师兄推给了一个人住在灵犀温泉的夏小叶。孤男寡女的,小表哥表示不解。
“你这是准备报复了吗?”
“什么?”路菲没听懂他的意思。报复夏小叶也用不着把她喜欢的人送到碗里吧,那不是成全吗?
见她一脸茫然,小表哥索性把话说的更明白了些:“你这是打算报复辛迪吗?”
“辛迪?辛迪怎么了?”
“咳!我还以为你觉察到什么了呢……我可是没少听左伊提起过,辛迪和张副总的关系不一般。你有没有想过,那封匿名邮件可能是她干的?”
这一晚上已经够乱的了。夏小叶随时会撕破脸,路菲不觉得奇怪。现在把身边最信得过的辛迪搬出来说事儿。她觉得小表哥和左伊在一起,真是智商不够用,情商也不够用了。
“哥,拜托你能先出去吗?把这里的东西也都带走,包括电话。再有什么都不听了,我想睡一会儿。”
“好好好,你休息吧,待会儿粥好了我再喊你。”
小表哥转身出去的关门声,显得比以往都要沉闷。这个沉闷的声音很像去年他们俩背着夏平去五台山,抽了一支下下签,从老僧的禅房里走出来,上车之后将车门重重关闭的声音。
那一日的情形,无比真实地回到印象中。抽到下下签的路菲,手猛地一抖,签子落在了鞋面,弹起来掉在地上。还是小表哥蹲下身子捡起来的。
路菲扭身走出了禅房,站在外面对小表哥低声说:“你去听听怎么说。”再出来的时候就带回了那句话:“心系一人,不出一年,必有一难。”
可是大家都好好的,只有路菲肚子里的孩子没了。之后路菲又去了一趟五台山。问老僧,孩子没了,是不是意味着这个灾难也就化解了?老僧回复:“未曾出世并无人形,此前所言仍有效力,需十分小心,千万珍重!”
路菲听罢心惊,吓得冒了一身冷汗,连忙在记忆中把这一年来的人事按顺序搜索了一遍。
路茜经历了一场离婚,最终收获了史密斯。老爸突发急症,幸而夏平相救转危为安。如果婆婆算是半个亲人,那么现在也度过了危险期。
眼下就在刚刚,自己被一股难以抵抗的力量拖拽着沉向池水深处,可是苏醒的一幕又是那么真实。难不成,此刻不知下落的人……
那是他们在南城小别墅多次用来调情的游戏。深蓝浅蓝的床品帷幕,在半自动开关的调节下,制造海浪拍打沙滩的起伏。超宽幅的双人大床,是他们前行后退的载体。多少次抛至浪尖,多少次沉入谷底。拥抱和亲吻,是遥远的回忆,触不到,摸不着。越想要够到对方,对方就离得越远。从碰触巨大的礁石开始,船体轻微的震荡,让人觉得那只是不经意的碰撞。那么大的船,怎么可能会沉呢?它与海浪的关系,永远是托举托举。直至脚面浸没了海水才发现,原来他们始终站在一艘会沉的船上……
“你醒了?”路菲挣扎着睁开眼睛,显然是被噩梦惊醒的状态,喘息甫定,汗水把头发打得一绺一绺的。小表哥正俯着身子近距离地看她。她被自己满脸的眼泪止不住吓到了,也被小表哥此时惊惶的询问吓到了。
这一觉好似睡得不久,外面的天色依旧黝黑。她肯定不知道,这一晚到下一晚已经过去了整整24个小时。心里走过的时间距离,更比实际长了百倍。
只是做了一个梦吗?显然是这样!可是为什么梦到的,与现实不谋而合呢。
事关人命,不得不说。小表哥用尽量和缓的语气,转述了在她熟睡期间接到的一通电话,电话里有之前委托的那个记者打探来的实锤消息。
前一半还是欣慰的。逃避隔离去想入酒吧消费的客人,因着对某位相好的不落忍而说出实情,那个相好的不是别人正是栾洋,他孩子的亲妈。
事情发展到这里,也顶多是无巧不成书。再往后就实在不可思议了。整件事情,栾洋是唯一的女主角,好在与她演对手戏的不是夏平,可是陪她一起出事儿的名单里,却有夏平这个名字。
“谁让你进来的?累死了……我要睡觉,别吵醒我……”说着路菲翻了个身,做出谁也不理继续昏睡的姿势。
小表哥彻底傻掉了……
变脸太快了!
说困就真的睡了,睡得像婴儿一样。小表哥站在床边观察了半天,脸上看不出异样,貌似并没有他们预想中听到信息后的担心和忧惧。小表哥心里更是嘀咕,这种情况也不知道找谁说。
打开路菲的电话通讯录,他扫见高兰的名字,想起之前路菲跟他讲过,她兼职经营一家心理诊所。以前在公司里,员工遇到心理问题,有时候也会去人力资源部找高总谈谈心。可是把一个昏睡不醒的人拖去也不现实啊。
何况高兰此时在美国,听说最近打算回来被疫情耽搁了,远水解不了近渴。小表哥看看时间,估摸着正是北卡罗来纳的早晨,稍稍犹豫就拨了出去。获悉夏平的消息,高兰异常惊讶。
“怎么会这样?早提醒过他们注意,还是弄成这样!有说在哪家医院吗?情况怎么样有没有危险?”
“高总,具体情况我不是很了解,你说现在路总这种情况怎么办啊?”他们关心的显然不是同一个人。
“你不是说身边有私人医生吗?睡着的时候,监测心跳和血压,如果正常的话问题不大,醒过来了她问起夏总,你就说一切都在调查中。”
“这样骗不是长久之计,那边说情况不太好啊。”
“还有别的办法吗……看她的应激反应,是不愿意面对现实,那就暂且缓着,别太刺激她了……何况现在不是还没有确切消息吗?”
挂了电话,小表哥更犯嘀咕,要让他继续说真话吧,大不了注意点态度和语气,这个是能办到的。可是要他粉饰太平,这个就不是他的长项了。
那个记者在电话里直来直去的。说目前确认发病七人,病情有轻有重,也不知道夏平属于哪个类型。
从过往病例来看,病情发展迅速。虽然跟个人体质有关。但因为这是一种全然陌生的病毒,人群中不存在普遍免疫,并不是体质好就一定扛得过去。人们对赌的无非是有没有接触病患,接触过就是摊上大事了。没接触的都是幸运。
记者就是记者,跟现场播报似的,不考虑任何人的接受程度,完全照搬专家施予的观点。说什么,接触到的病毒浓度高,体质再强也会感染。没感染或者感染程度低,只能说明接触不密切,并不代表抵抗力有多强。总之,控制病原体的意义远远大过保护易感人群。
小表哥别的听不懂,有一点他是听明白了的。夏平作为想入酒吧的老板,也作为栾洋的前男友,那一日确实有进入到他们的包厢近距离接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