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拜倒在恩师面前,心里克制不住的泛起绝望——仿佛一块檀香被丢进了香炉,香气馥郁,归向沉寂。
他不喜欢人群。他享受独居。
高敏感的体质让他能听到极细微的声音,感知常人闻不到的气味,分辨出常人无法分辨的颜色。这固然让他显得聪慧灵敏,天赋非凡,却也让他非常容易疲惫。
与身体同样敏感的还有性情,他如蛛网一般捕捉到外界的刺激,这让他在朝堂上审时度势见机永远快人一步,但接受太多信息,会消耗掉他大量精力。
他在帝王面前做个忠良干练的臣,在国公府担当家庭的支柱,夜深人静时,在小小的竹楼里,卸去了社会附加于他的种种角色,方得片刻安稳。
顾揽月喜欢他什么?温润如玉的小师弟,彬彬有礼的三公子?但他知道自己不是这样的人,彬彬有礼是教养,温润如玉是伪装——他其实连看都懒得多看她一眼。
当然他不是针对顾揽月,他对所有不必要的人际关系都是这种态度。
一想到以后耳鬓厮磨朝夕相处,要一直这样面对一个人装下去,他就会从心底泛出淡淡的绝望。
一种世界终将被逐渐侵蚀,自我终将逐渐剥夺的绝望。
小小的房间密不透风,扑鼻的药味儿萦绕不散。
昔日刚介儒雅的师长今日也行将就木,看着那枯瘦如秋天落叶的手,荣时心脏仿佛枯叶般收缩痉挛。
他低垂了眉眼,侧脸和霜雪一样苍白。
顾清和,他的恩师,一个真正辅助他长大的人。
父亲去世,母亲病倒,兄长入狱,年幼的荣时茫然四顾,一片萧条。
王谢繁华,风流云散,昔日门庭若市,转眼人人毁谤,只有顾清和还在,他力证兄长清白,还对荣时倾心教化。
“你我师徒一场,便是一世的情分。”
对荣时来说,那是国公府陷落时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这稻草贯穿了他整个童年和少年的成长,已经镀化成了一根架海紫金梁。
顾清和混浊的眼睛轻轻动了动,他看到了沉凝肃然的荣时,也看到了不远处急切焦灼的女儿。这是他最爱的弟子,也是……他本来要订下的女婿。
他实在很了解自己这个学生,荣时习惯用理智来指挥自己的行动,分清利害,辩证善恶。
坎坷家变与早经世事,让他成了一个敏锐优雅又懂得权谋的人,如同这京城高门绣户下的任何一个当家——外表再怎么清风朗月温润如玉,骨子里的条条框框凉薄霸道也一丝不会少。这或许不能让他幸福,却能让他清晰明了的处理事情。
爱情对他们来说,太奢侈了。
他使眼色让女儿出去,自己拉住了荣时的手,病人的手没有力量,却依然把他抓得死紧。
“你想明白了?”
荣时垂首:“我明白的太晚。”
顾清和又是一声叹息。他教养荣时长大,自然知道荣时的底细。
他看着母亲为爱自苦,优雅尊贵的妇人变得歇斯底里,父亲去世后本该主持家事,却依然抑郁寡欢又神经质。
他看着哥哥为情自伤,一病不起,药食不进,本该撑立门户的人任凭病伤消磨,自戗自怨,一命呜呼。
他对亲人的沉沦感到愤怒,他的无力又让他把自己都闭锁起来。耽于情爱,累人伤己。
顾清和不纠正他,因为没有纠正的必要——爱情这种东西,亲身体会到前,不信的人总是不信。
顾清和叹了口气,决定为女儿最后努力一把。
“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总是多有不便,现在林鱼失忆了,听说她对你很冷漠,还主动要求和离,这其实是个转机,为何不趁机脱身呢?”
“我记得叮嘱过你,我这一辈子太……以我为戒做正确的事,完成我未竟的事业。”
他甚至一开始的设想里,也不打算让荣时娶顾揽月,他最好娶高门贵女或者当清流佳婿。
但荣时当初分明是自己执意不肯。
为了避免婚姻中的纷扰琐碎,他从一开始就选择放弃。
雨霁云散,皓月白光从天际流泄,荣时守在恩师床边,升腾的药气模糊了他的面容。
“我记得你说过,人心易变世事难料,侈谈情字,枉费神思,心无挂碍,方得自在。”
“怎么,你后悔了?”
他垂首:“不是后悔,是认输。”
是傲慢又孤绝的荣时在一个名叫林鱼的女子面前,一败涂地。
他很坚决,远比四年前在他面前说“无意成家”时更果断,隐隐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
顾清和唯有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