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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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警徽发烫,何遇到底没把她一个人扔在街上。
夜空漆黑一片,路灯高悬,一盏接一盏,像整齐排列的橙色星光。
穆惜芮趴在何遇背上,从灯下过,在汽车往来声中有一句没一句地扯。
扯她的现在,她的过去,她的未来。
全都是她的,她不问一点他的事情。何遇偶尔也想,她不是真傻,该聪明的时候她一点也不含糊。
“何遇叔叔,你记不记得你以前在我家带我打游戏。”她一个人唱独角戏累了,也开始拉他登台,“那是我第一次得大满贯。”
他算是配合也没完全配合:“不记得。”
“那你记不记得,有天你打完球,在街上碰见我,看我心情不好吧,还带我去买草莓牛奶?”积极给他提示,“那天是个阴天,有点闷热。”
脑海里一闪而过街边沮丧的身影,何遇淡声回答:“不记得。”
她的话音就此终了,剩下夜风穿梭,肆无忌惮喧嚣,路边灯牌换过几道,夜宵店变成足浴城。
“其实,那天我被老师骂了。”
今晚夜色适宜剖白心事,曾经羞于让他知道的秘密如今也放松拿出来说,“我做一个动作老做不好,老师说我文化不行跳舞还不努力将来能有什么用,给大老板当花瓶吗?”
何遇脚步慢了些。
背上的人却无所察觉,故作轻松地笑了声:“长得好看的人就是很容易被误会。”
“我不喜欢解释,所以没有说,”她趴在他背上,声音也随身体低下去,“我腰病犯了,很痛。那个动作我做不了。我多好的脾气呀,就安静等她骂完,还上完了整节舞蹈课,结束才离开。”
那天云很厚,密密地缀在天上,像是在酝酿着一场狂风暴雨,好挫挫这秋老虎的锐气,可惜到傍晚也没结果,空气里吸满的水汽反倒让天气变得更加闷热难耐。
她蹲在长椅边,维持着一个最能缓解腰痛的姿势,许久许久,直到暑气充斥大脑,连悲伤的气力都没了,才舍得起身。
这样当然是站不稳的,摇摇晃晃,被凭空伸来的手及时扶住,幸免于难。
抬头看见他的脸,就那么凑巧,出现在日光褪去的最后一瞬。
她记不得他穿哪件衣服,记不得他脸上表情,更记不得他额间几滴汗珠,只清晰铭记着,那一瞬间内心的感慨——
他们是有缘分的。
所以她有幸得他一场陪伴,哪怕他一句话不说,没有安慰也没有开导性的长篇人生哲理,甚至没有一句怎么了的关怀。
但至少,他陪在她身边,从天光坐到天黑,陪她听医生叮咛唠叨,陪她步行夜下长街,会在买烟时顺手从冰柜里拿一瓶牛奶,是她喜欢的粉色。
她全都记得。
他不记得的那些,酿出她青春酸甜滋味的那些。
每个细节都记得。
“那,”晚风停了些,桥上灯连成光带,她望着远处星星灯火开口,“烟花好看吗?”
何遇脚步微顿,一瞬间的事情,又恢复原来的速度往前。
“不记得了。”他说。
不记得有烟花?还是不记得好不好看?他没说。
风停了,被吹散的酒意重新聚回来,穆惜芮晕晕的,侧脸贴在他肩上,闭了眼,也不再说话了。
空气随步伐轻微流动,混着他和她的气息,一下子有些分不清,这身下的温度属于她还是他。
又或者,他们根本不分彼此。
她不动声色地,一点点轻轻收拢手臂,环他更紧。
听着胸口心脏跳动声,她想,至少这一刻,他在身边,在她一个人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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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遇的外套留在了穆惜芮腰上,走出小区大门,晚风迎面一吹,他才想起来。
消息都编辑好了,提醒她记得解开,却还是没发出去。
一件外套而已,能引发什么猜疑,做贼才心虚,喻丞舟不会多想。
他划掉微信,切换到地图软件,找附近的药店。
很近,步行几百米就到。
导购员很热情,见他在某排货架前稍有驻足,立刻走过来问:“是颈椎不舒服或者腰痛吗?”
像是懂点微表情,看了他一眼,又问,“还是扭伤了?”
最排头的一个药盒上印着跌打损伤字样,可见是伤患才需要。
何遇移开眼:“有消炎药吗?”
导购员愣了两秒才跟上他跳脱的问题,说:“有,在这边。”
包扎用品就在消炎药隔壁,他顺手拿了些,结账离开,再没看过膏药区一眼。
回到会所,赵恒不在门口,何遇也没想法找他,径直返回房间,甩上门,边解扣子边往里走。
换下衬衫,身上缠着的白纱布便显现出来,胸口一圈清晰的血印。
和他体感的差不多,昨天让姚香叶砸坏的伤口还没好透,今天就因为用力又多崩开了些。
何遇平静地撕下吸附在皮肉上的纱布,消毒上药包扎,动作干脆利落,熟练非常。
处理了那些沾血的纱布和棉签,他起身往茶几边去,目光不经意间掠过柜子旁的半身镜。
室内光线充足,镜子清晰映出他的模样,脸色苍白。
他在镜子前停留几秒,视线移向窗外,街上灯火昏黄,他们刚刚那样匆匆一照面,应该是看不出异常。
手机在床上震动,他移步过去,床单仍然维持着卷皱的状态,显然有人躺过,只是去得匆匆,痕迹也凌乱。
他随意在床沿坐下,看见屏幕上的微信消息。
【芋泥饼干:何遇叔叔,你到了吗?】
很快又是一条。
【芋泥饼干:你的伤口怎么样了?我今天真的喝酒上头了糊涂了,你才动完手术没多久,昨天又淋了雨,今晚我还让你背我。】
应该是没看出来。
他关了聊天界面,退出微信前,手指在屏幕上一点,莫名其妙点进了收藏里。
工作习惯,重要的东西他都存在脑子里,逼不得已要向上级交差走程序时会用到实物记录,办法很多,但绝轮不到社交账号,于是这么久以来,收藏里就只藏着一条。
一则小视频,时间是2016年除夕夜。
他点进去,直接拉到第三十六秒。
烟花轰然炸开,点亮整个夜空,绚烂璀璨。
农历新年第一天,郊外广场人头攒动,有人在欢笑,有人在祈祷,女声夹杂其中,一字一句对他祝愿:“何遇叔叔,新年快乐!”
亲近又遥远,千千万万遍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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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她太耀眼明亮,或许他也知道自己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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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习惯藏起感情 不讲一句
送给何队
/
——还害怕我一开口便失去
送给这两人
延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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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四月清明,细雨绵绵,路上人来人往,步履匆匆,将停滞不动的车流远远落在身后。
穆惜芮歪着脑袋窝在座椅里,昏昏欲睡。
上下眼皮相会之际,车身猛地一震,她由着惯性往前扑,人没摔着,睡意全吓跑了。
前座司机骂骂咧咧,哪个不长眼的顶他屁股没看见都堵着吗赶去占投胎位啊。
然后车门一甩走了下去。
穆惜芮坐在车上反应了一会儿,悟出来应该是追尾了。
追尾了?
她慢吞吞想起来,昨天她蹭车那事何遇那边好像一直没动静。准确说,是昨晚送完她回去后他整个人就没动静了,一夜一天,她发出去好多消息,一条回复都没收到。
夜幕深沉,红色车尾灯交织成河流,一直沿路的尽头淌过去,望不见底。
穆惜芮开门下车,司机正在和赶来协调的交警掰扯情况,她这点小嗓子根本加入不了,只好从包里翻出几张喻丞舟临行前给她备着以防万一的百元现金,塞进司机怀里。
对方终于舍得分点注意力给她,她抓紧机会和他打完招呼,拎行李箱离开。
这路看着有些眼熟,不过所有半新半旧的街道在她眼里都大同小异,保险起见,她打开了地图,离她公寓还挺远,但是——
她又抬头看了看,终于在十字路口另一端瞧见家内衣店,和化妆品店移动通讯连在一块,她上次去给何遇买过睡衣。
塞翁失马得父子性命周全,她一路颠沛,又是走错路又是堵车又是追尾,本来沮丧热水澡和舒适大床遥遥难盼,没想到兜兜转转却到了何遇家附近。
天赐良缘不可辜负,她想好了由头,拖着行李箱按导航往何遇家去。
家里没亮灯,黑漆漆的,像是没人在。
她做不到提行李箱徒步上七楼,又不知道他是不是在休息,在楼下傻呆呆站一个小时,想着这段时间也该够他补精神,抖着被冷风吹僵了的手,拨他的电话。
微信他难得看更难搭理,打个电话也算提前告知而不是突然打扰,没把柄给他怪。
第一次没人接,她等了一会儿,担心他在开会或者工作,先给徐程发了条短信试探消息,得知他们还没收假开工,才打第二个。
这回通了,接电话的是个陌生声音。
“喂,你是他朋友吧?”
朋友?算是吧。穆惜芮想。
但她知道眼下这个不是重点:“您是?”
“我开羊肉火锅店的,你朋友在我这喝多了,”老板声音粗犷,催她,“你快来把他接回去吧,我今天有事,得早点关门。”
穆惜芮从小被家里长辈灌输了很多安全知识,应该先考量这是否是个陷阱。
但她第一反应还是让老板报了地址,丢下行李箱,打车赶过去。
好在这世界上还是好人多。火锅店是个小苍蝇馆子,生活气很重,但各种执照一样没少,正正规规的。
何遇的情况也没她想象得那么严重。
没有电视里那些醉酒闹事痛哭流涕撒泼打滚的画面,他清醒时性子沉静,喝多了也是静的,一个人坐在那儿一杯接一杯的慢慢喝,手比滴酒未沾的她还要稳。
看见他的那一瞬间,穆惜芮阴谋论地怀疑,何遇压根没醉,老板只是自己坐不住骗她来结款领人的。
可当她走过去,轻声叫他名字,他抬眼看她,眼神朦胧迷离,她知道,自己错怪老板了。
醉酒的反应有很多种,有人睡有人哭有人话唠有人疯癫,何遇是最隐晦的那种,他直接给自己禁言,比日常更冷寂。
穆惜芮好不容易在出租车的暖气里稍稍活络了身体,伸手想要去拿他的杯子,就又被他一个眼神冻住。
他不说话,就冷冷盯着她,好像下一秒就能凭空变出把冰刀,直接砍断她不老实的手。
穆惜芮没有任何应付醉鬼的经验,有点头疼,在他跟前蹲下,轻声说:“何遇叔叔,我是穆惜芮。”
何遇的目光转过来。
她半仰望着他,伸出手,“我来接你回家。”
上天再一次站在她这边。
分外简单的几个字,却激退些许他眼中深厚冷意,他静静将她望了一会儿,忽然放下酒杯,指尖搭上她指尖。
火锅和混合酒各占几分功效,将他手指熏得温温热。这点热度从她五指开始,不消一会儿就裹住了她整只手。
穆惜芮瞪大眼睛望着他反握住她的那只手,想,他是真的醉了。
下一秒何遇就验证了她的猜测,他两眼一阖,朝她的方向歪倒下来。
穆惜芮虽然体重高达九十几,但平分给一六八的身长,各处也得不到多少肉。她支撑不及,被他压着摔在地上,小腿皮肤裸露在外,紧贴地板,触感黏腻冰冷。
可她后来无意中路过这家不起眼的小火锅店,回想起来的,却只有包裹着她手掌的粗糙热度。
他一直握着她的手,哪怕是后来被老板半搬半扶上车,在车后座挨着她度过长街灯灭灯亮,靠她搀扶登一级又一极阶梯上楼回家,也一直没有松开。
大概是没时间料理又或者懒得搭理,客厅她布置的那些装潢几乎未变,她扫一眼满室灯光,直接扶何遇去卧室。
那沙发太硬,坐久了都硌骨头,实在不适合躺卧,而以他们之间的悬殊力量差距,何遇但凡躺下了,她就别想把他拉起来。
穆惜芮总是在不该聪明的时候聪明得过分,随随便便晃一下的想法,结果却应验得又准又快。
她仰躺在床上,望着头顶让外头光线染成淡黄色的天花板,反应不过来,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一瞬间的事情,刚刚还要低眼才能看见的床板,怎么就到了她身下。
呼吸有点费劲,她往下扫了眼,看见压制在身上的那条胳膊,好像明白了点。
下车时他就睁开了眼,或许更早,她一路紧张,一个姿势僵在那儿让他靠,大气都不敢出,更别提低头去看他脸上变化。
但他也仅仅是睁开了眼,凭本能让身体醒着,能勉强自己迈腿下车上楼,精神仍旧醉得彻底,手半搭半勾她的脖子,像拄了根支架,大半力量全压在她身上,磕磕绊绊跟她到卧室床前。
何遇这个人太有主见和戒心,即便醉得一个字音不吐,身体还是有他自己的想法,要自己上楼自己回家自己往床上躺。
他的身体这么多年来只记住了他一人的本能,当然不会顾及一根“拐杖”的安放,惯性就跟着一起带倒了。别说他现在醉了,即便他有意识且大方让她一只手,她也干不过他。
于是,那一点想在他倒下去之前抽身出来的挣扎,就只是让她在躺倒的时候能翻个面,正面直上。
人没意识的时候要重许多,一条胳膊都压得她胸口憋闷,可穆惜芮却不是很想推开他起来。
只要活着一切皆有可能这话当真不是唬人的,她本以为昨晚那样被他背回家已经是她人生巅峰,没想到日历一换,她居然还能有被他抱着同床共躺的晚上。
目光从自己右侧的胳膊上扫过,外沿搭着他的手,手指微微卷曲。
她想,这应该算是被他抱着吧。
卧室里没来得及开灯,客厅的光渗进来一点,一半昏黄一半昏黑,他在更暗的那边,脸侧向她,眼睫低垂,面容隐没在阴影里,感受不出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