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惜芮懵懂抬起手,手背往脸上抹了下,蹭下来一片水渍。
她怔怔抬头,面前的姚随离她有点距离,她看不清他瞳仁里的她自己,水珠从泪腺溢出来,一滴滴往下砸。
姚随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看她眼泪无声地掉,听她嗓音里溢出哭腔,任她在自己面前哭得直不起腰,他却不能伸手安抚一下,所有力道都聚集在掌心,崭新的棒棒糖包装被攥出一堆褶皱,再也拿不出手。
那一刻他忽然意识到,有些念头一旦滋生便会迅速发芽壮大,变成横亘的壁垒,原来这么多年,他早就没有立场给她一个拥抱。
“你不想让你家里人担心没关系,”他拆了吸管插进奶茶里,递给她,“我来想办法,一定能帮你把背后造谣生事的狗东西抓出来。”
穆惜芮哭累了,窝在沙发里,摇摇头:“算了。”
她抬了点头,勉强扯出一个笑,“我身正不怕影子斜,让他们说去吧。”
她是真想算了,她心里清楚,这些误会谩骂令她手脚发凉,可真正让她心凉的,是何遇。
这话她不能说,毕竟不久前她才嘴硬地和姚随赌誓,他们一定能幸福。
姚随便以为她情绪崩塌全是因为帖子的事,不肯就此罢休,她说不过他,也没心思,抱着膝盖歪靠在扶手上,闭眼:“我睡一会儿,你自己玩吧。”
她还是信他。
姚随在旁边静坐半晌,起身去飘窗上拿毯子,被角被手机压着,他伸手去拿,屏幕感应到错误的面容ID,自动亮起来,跳出几条未接来电和微信消息。
全是一个人:2057.
他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也就能猜到是谁。
电话和消息轮番轰炸,一连几条——
他回头望一眼沙发,女生像是累极了,小小一团缩在那儿,我见犹怜。
是吵架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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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燃完一半,电话仍然无人接听,何遇点开微信,才发现她下午曾经发过消息。
【芋泥饼干:你在忙吗?】
【芋泥饼干:我能不能来找你?】
和打电话时一样的话。
手指攥着手机,渐渐凸出清晰的骨节,他看着奶白烟雾散进风里,摁灭烟头,转身往反方向走。
“遇哥要出去啊?”傅宛萤拎着手包,纤瘦身形挡不住楼梯口,她似乎也没这个执念,悠然立在墙边,“不加班了吗?”
何遇看她一眼,敷衍地嗯一声,下楼梯。
他们再次擦见过,傅宛萤静静地站着,听皮鞋底摩擦地板,两步过后,下方一点远的位置忽然响起他冷淡声音:“早点回去。”
她眼眶微微撑,听他下两级台阶,不急不慢地开口:“你知道H大吧?”
何遇停下步子。
傅宛萤转身,面朝他背影,走下楼梯,到他身边:“忘了告诉你,我回来后,在本那里代课,今天闲来无事,逛学校的贴吧,有条帖子热度非常高。”
何遇不语,鞋面悬空一半,随时会往下一级台阶去。
她拿出手机:“我在里面看见了你的照片。”
何遇偏过头,傅宛萤坦荡地看着他,抿了抿唇,目光往手机屏幕上指。
他接过手机,扫了一眼,视线掠过没营养的标题,被图片吸引,在熟悉的身影上停留片刻后,指腹按着屏幕往回滑,这回停在了那排黑体字上。
#现世八爪鱼,霸道富豪和校园纯情奶狗全都要的人生什么样#
太阳穴突突直跳,他皱眉问:“什么时候的事?”
傅宛萤微微笑:“遇哥,你也会问这样的问题哦,帖子上不都有时间?”
他神情空了一瞬,复又低眼看时间,就是今天中午的事情,到这会儿已有一万多浏览量了,那些百思不解的疑问在这一刻得到了解答。
“你怎么知道?”他盯着她。
傅宛萤:“嗯?”
她表现得诚实,“上班摸鱼嘛,就看见了。”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何遇冷声拆穿她,“这里面没有我的照片,你怎么知道我认识她?”
“没有吗?”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从他手里拿过手机,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滑,嘴里嘟囔着,“之前我还看见到呢。”
显然是没找到结果,她重新看他,面相无辜,“那可能是重新编辑了吧,我之前确实看见的,不然我怎么会平白跟你说呢?”
何遇盯着她。
她似是无所谓他的目光,轻轻往墙上靠着,若有所思地看手机:“不过人言可畏啊,小姑娘年纪轻轻遭此非议,现在应该挺难过吧。”
“不过这也与我无关了,”她叹口气,“你说得对,时间不早了,我得赶紧回去,不然我妈妈要担心。”
她拎着包往下走,到拐角处停下,回头看他:“说真的,遇哥,有时间来家里坐坐吧,我妈妈一直很挂念你呢。”
她举了下手机,意有所指道,“要是知道你现在有了伴,她会很高兴的。”
高跟鞋叩击地面的声音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更有力的脚步声,孙明非走下来:“傅小姐就走了?饭盒还没拿呢。”
何遇看他:“给我吧。”
孙明非警惕地盯着他:“为什么?你还要去她家啊?”
不是他要,是她,摆明了今晚卖他个人情,要他去家里。
但何遇懒得跟他解释,低头去翻手机通讯录。
然而孙明非不依不挠:“诶,你给我句实话,你到底喜不喜欢傅小姐?”
号码属于曾搭过手的一个民警,对方所在单位分管H大那片,他沿着字母滑出联系方式,停下来,回孙明非的问题:“不喜欢。”
孙明非用看瞎子的眼神看他几秒,摇摇头,又挑眉:“那......”
“那天说有线索提供的,”何遇淡声打断他,“就是她。”
许是他的神色严肃,孙明非眉眼间的笑意渐渐凝固:“然后呢?”
“见面时我觉得她是骗我的。”何遇的目光转向楼梯下方,离开警局的必经之路。
孙明非听见他略微凝重的声音:“现在看来未必。”
第27章
春末气候多变,穆惜芮隔天下午去学校,风向已经变了一头。
学姐特地赶着大课间来看她,殷切关怀几句,然后问:“你见过警察了吧?”
穆惜芮茫然,说没有。
学姐一愣,道那就奇怪了。
她三两句说起,穆惜芮才知道,原来警察上午来过,先找老师再约谈夏河。
学校里的人明察秋毫,醒悟那帖子纯属无中生有,是夏河被嫉妒蒙蔽双眼搬弄是非还想借用舆论为自己助力。
“唉,尹主席是大红人,他对你示好就是把你放在了众矢之的,你们班这个女的只是其中比较勇又比较蠢的一个。”
上课铃响,学姐不及多解释,匆匆提点她一句,“你还是小心一点。”
穆惜芮目送她出去,小教室的门方寸大点,框住外面盛放的栀子花,朵朵饱满沉重,压得枝桠低了头。
迫不得已罢了。
这一天满课,一学期下来难说几句话的同学都被迫聚在一间又一间小教室里,抬头不见低头见,走廊上座位边一个照面,嘴角反射性地扬起尴尬不失礼貌的弧度,说嗨,或者,你来了啊。
别的事一句不提,无论线上背后怎样非议同情过,面对面都是友善同窗。
大学是个小社会不假,往后余生社交场上那些虚假礼仪,大多从这里开始。
台上老师选用人生哲理作本课导入,穆惜芮只当听不明白他言语间的象征意义,也不管台下同学的眼神几分嘲讽几分同情,不动声色移开书本一角,解锁手机。
她昨晚在沙发上一睡就是一夜,早上姚随陪她吃了个早餐,等他走后,她坐在餐桌上,看着碟子里任人切割的牛排,后知后觉地忐忑。
他说要帮她处理这次的事情,可他能有什么办法,无非是靠家里的关系。而他在这边的家人,她只能想到他那位表哥。
表哥姓周,名调笙,和他们一样同属于富几代,却是完全不同的阶层,毕竟他们还在背靠家庭好玩乐的年纪,人家已经稳坐江山在公司说一不二了。
这本来也不值得在意,因为都是姚随口说,其中难免有夸大,但她亲眼见过他,就另当别论了。
那还是在两年前,她外公喻峰过生日,不是整岁生日,老爷子厌闹,就只办了个家宴,除了他们这些家人外,还请了几个好友,周调笙便在其中。
二十几岁的年轻人,能独自一个出现在喻老爷子的家宴上,无论是以忘年交的身份还是生意伙伴都足以引人侧目。
至少足够引她侧目。
她生得幸运,父母恩爱,舅舅外公都对她倾尽关爱,但上一辈的家庭关系却极为复杂,她活了二十年,没听她的母亲叫过外公一声父亲,也没见舅舅回来看过外公一次。
这实在是个奇怪的现象,舅舅和母亲都是再温和不过的人,喻峰待她也没话说,怎么就如同世仇凑不到一起,她小时候百思不得其解又没人愿意给她解惑,只能自己观察。
最后她发现,问题应当出在喻峰这里。
人往高处聚,想往喻峰身边凑的人多得再借她一个脑袋也数不清,却没哪一个能得他青眼相加,她也没见过哪个人的眼眸姿态,真正做到了不卑不亢。
除了周调笙。
他是除她以为唯一得老爷子笑脸相待的年轻人,却又和她不同,喻峰看她是长辈对晚辈的关爱,看周调笙则是平等的欣赏和肯定。
这样独特的例外,值得她倾注所有的注意力去研究,自然也不再有心思去留意,旁人会怎么理解她几乎要钉在他身上的目光。
直到有人调笑般地开口:“难怪说孙女随外公,看人的标准都是一样的啊。”
不记得是谁暗中撞她,她懵懂回神,听见后半句,“芮芮这小丫头,看调笙看得都移不开眼了。”
她吓一大跳,仓促对上他的视线,吊灯明亮炫目,模糊了那张脸,只记得杯中红酒轻晃,他的语气懒散:“那这可麻烦了。”
带几分玩笑,同喻峰盘算,“您老拿我当孙子看,您孙女还这么看我,这辈分怎么算?”
引满桌大笑,就此化开尴尬。
不知道是不是刻意为之,她后来再没见过周调笙,偶尔还听几句感慨,这周调笙年少有为是个人才,可惜性子过于风流,情人换了一堆,没见正式领回一个,不适合我们芮芮。
喻峰在提醒她。
她赶忙解释,这荒唐误会才终了。
但往后无论姚随怎么夸,穆惜芮都没法把那些词积极地套在周调笙身上。
一个看上去温文尔雅游戏人间的风流公子哥,越是商业头脑卓绝手段雷霆果敢,越显可怕。她总忍不住想象,他镜片下的眼眸潋滟含笑,同时手里就亮出把利刃插入他人心口。
这样的人,让他来处理学校里玩闹般的纠纷,损他身份事小,他一下不高兴,挖出始作俑者,卸人几条胳膊腿就不好搞了。
想到这,她马上联系了姚随,他大概是在忙,一直没回消息。
穆惜芮等回复的间隙,又觉得,大老板和他们这些小纨绔不同,就像她爷爷和舅舅,得忙着赚钱给小纨绔花,应该没时间立刻搭理小屁孩的小打小闹,于是便停止了对姚随的夺命连环call。
如今看来,她真的错怪上层二代了。
他不仅即时搭理了,还用了十分伟光正的方式,找警察。大老板考虑的面总是更广更全一些,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办法,都不用她本人出面,警察直接和夏河对线,省去不必要的尴尬和麻烦。
她感激涕零地给姚随发消息,说这人情算在他头上,她欠他的请他吃饭,他再自己去还他哥的人情。
姚随这下回得快:【好。】
过了两秒:【就解决了?】
穆惜芮回是啊。
又道:【你大哥果然还是你大哥,效率杠杠的】
姚随甩来个不屑的表情,说那也是看我的面子。
穆惜芮附和他两句,消息刚发出去,听到老师点自己名字,手机差点砸地上,她用手按住,慢吞吞站起来。
同桌在旁边小声提示,她听半天,悟出来老师提了个什么问题,翻两页书,给了个差强人意的答案。
老师同情她的遭遇,一个问题耗了几分钟也没不耐烦,大方夸了她两句,让她坐下,又重新讲课。
穆惜芮松口气,手从书下抽出来,手机屏幕仍亮着,还停留在微信界面。
2018年,微信还没有不显示某条对话框的功能,她舍不得聊天记录,就只能放任它在那儿。
也是奇了怪了,离开了置顶的位置,被一条条消息刷下去,她却还是能无比精准地一眼看见那条对话框。
她和何遇的对话框。
显示在屏幕上的是一个位置信息。
从他那边发来的。
她第不知道多少次点开对话框,聊天页面罕见地是以他的消息为终结。
一连几条:【怎么不接电话】
【睡了?】
【醒了回个电话】
接着便是今天上午的消息——
【下午来还我的外套】
【位置】
多霸道。
他说不方便就不方便,他让她去她就得去,永远是下命令,没一点商量口气。
穆惜芮摁了手机,趴在桌子上,去给书本上的字描边,描完一行,讲课声停住,老师离开了教室,再回来时便是叫她出去,说警察在辅导员办公室等她。
他们的调查工作做的很完整,不需要她再多赘述自己的情况和事件经过,只是问她,愿不愿意私下和解。
她看一眼坐在旁边不停使眼色的辅导员,说好。
又说,但夏河得公开向我道歉。
后半句是直视着辅导员说的:“还有那些不明真相轻易就被带偏当抢使的无辜网友,也应该得到她的道歉。”
这事说大不大,让夏河进去蹲几天留个案底着实没必要,人这物种奇怪,平时瞻前顾后,但被逼到一定境地,就会不管不顾破罐子破摔,她可不想往后几十年都活在愧疚或者怕被报复的阴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