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常,无常,命运无常,生死无常,是谓鬼村。
传说,三年前的腊月初八,此村遭遇天灾人祸,至今潜藏在地底的砥砺之气尚未消退,导致无常村阴气萦绕,是以人丁稀薄。
此后村里每年的腊八节,总会听到一阵阵敲锣打鼓和女伶咿咿呀呀的婉转戏曲声,两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十里开外都能听得见。
过往行路商人惧其古怪,修仙者嫌其晦气,往往路过此处,绕路而行。
可越古怪,一种奇怪的直觉偏偏告诉齐晚寐,这一切一定和东方怀初有关,也跟月灵金丹脱不了干系!
夜深露重,无月无星,无常村内寻不到人迹,几盏孤灯靠在街头两侧,诡异骇人。
齐晚寐和东方浅并肩谨慎地走在前头。叶允背着昏迷的东方怀初在后。
突然之间,街头雾霭深处,一个老女人的小曲声传来。
“逍遥仙,逍遥仙啊~御剑乘风逍遥客,伏魔降妖□□,豪情侠义千家刻,千家刻啊~”
东方浅眉宇一皱:“不是妖。”
“我知道。”齐晚寐的目光落在眼前迷雾中渐渐显露的唱曲人身上。
那是两个涂着胭脂抹粉、穿戴戏服的老伶人和一个戴着戏曲面具的小生,他们周遭跟着不少人。细看之下,大多是老人,身上穿着黑白素服。
他们敲着锣,打着鼓,像是在祭奠亡人,可伶人的曲调又是欢快悠扬。
诡异至极。
茫茫雾气里,他们徐徐而来,扫了一眼齐晚寐等人,顿了顿,眼神不见得良善,也不见得凶恶。他们只是又继续传唱起来,直到最后渐渐没入远处拐角。
不对劲,齐晚寐心道。
突然,一双苍老的手同时扒拉上齐晚寐和东方浅的肩膀,两人一顿,相互对视一眼。
默契转身,正要出招,却看见身后只是个瞎眼的耄耋老翁。
他佝偻着背,不停咳嗽着:“小姑娘,快走吧,这里不欢迎外人,特别是修道人,休息够了,就离开。”
齐晚寐问道:“敢问老人家,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
“重要的日子,你就别问那么多了,”瞎子老翁指了指前方角落一间破烂庙续道,“那有可以落脚的地方,快去吧。”
齐晚寐还想打探什么,却被东方浅阻拦住,她摇了摇头,对老翁有礼拱手:“多谢。”
身后,叶允朝背着东方怀初正要往前走。
“等等!什么味道?”瞎眼老翁的双手竟握住了东方怀初的肩膀!
叶允脚下一滞!引得东方怀初衣襟处插着的琼花瑟瑟抖动着。
叶允是个不好惹的主,一根银针竟自他两指间伸出,只要瞎眼老翁再动一步,他绝不会手下留情!此村诡异非常,不得不小心谨慎。
“花而已。”东方浅当机立断,拔下东方怀初胸口的琼花枝。
“诶呀,都怪你,我要送我花就送我花,干嘛还不好意思!”齐晚寐发挥着她宝刀不老的演技,指尖擦过东方浅微热的掌心,夺过花枝,打着哈哈道,“姐妹乐趣,老人家莫见怪。您要是喜欢,送您了!”
花枝安稳地躺在瞎眼老翁的掌心,他唏嘘一声:“老了不中用了,还以为是故人的味道,怕是闻错了,闻错了······”
颤颤巍巍地握着琼花,瞎眼老翁一瘸一拐地朝远方走去,兀自喃喃道:“怎么可能是恩人······怎么可能······味道相似罢了,咳咳。”
“呆子!”叶允焦急唤着,肩膀上的东方怀初已是满头大汗。
齐晚寐探了探东方怀初的额头,有感刚刚他体内的锁忆链有极大的震动。
这绝不是巧合!
锁忆链这种咒法一旦施下,中咒者记忆就会被封锁。但万物相生相克,有锁必有解,若是中咒者渐渐越接近当年事发点,遇到记忆里的关键人,锁忆链触及熟悉的气泽,就会慢慢崩塌。
这么说,这位瞎眼老翁很有可能就是解开东方怀初锁忆链的关键!
这很有可能就是三年前的事发地,那位老翁也是三年前的当事人!
定睛一顿,齐晚寐猛一回头,瞎眼老翁早已随着伶人戏班队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22章 酒鬼
夜,破烂的庙宇中,神台上的烛光摇曳。
叶允小心翼翼拔下先前落在东方怀初头上的银针。
东方怀初缓缓苏醒,扫了一眼黄昏蜡烛下的齐晚寐等人,神色有些涣散。
“本是好客人,君入梦中来。”东方怀初勉强扯出一个笑意,“几位当真赏脸,都来了。”
众人沉默着,谁都没有立即否定东方怀初的说法,谁也不愿意相信东方游的死是真的。
全当成梦一场。
包括东方怀初自己。
他想,刚刚在无常村村口,脑子里回归的记忆是假的。
梦中那个倒在血泊中的人,是师父东方游也是假的。同在古画之境所看到的幻象一模一样,只是师元鳍造出来的梦魇心魔而已,根本不是禁锢心中已久的真实回忆!
所以,堂堂东方双剑之一,手持配剑随风,剑术卓绝,才会竖着从古境进去,横着被人扛了出来。
他那时候瞒过了所有人,也说服了自己。
“所以,是梦,我师父,没有死。对不对?”
一向风流潇洒的东方怀初看着齐晚寐,竟有些迷惘,像是急需她肯定他的说法。
“怀初,我发现你又美了。”齐晚寐故作轻松道,“造孽造孽,这可要祸害多少家小娘子啊。”
明显在转移话题,东方怀初依旧不死心,看向东方浅,语气有些急促:“阿浅,你说!“
只是梦而已。
对,只是梦。
“······”
现在谁也不愿意拿起那把现实的锋刀戳破东方怀初的自欺欺人。
齐晚寐不忍。
东方浅也不忍。
可就在这个时候,一句冷话突然砸了下来:“事实就是事实。你再逃避也没有用!”
开口的是一向寡言古怪的叶允,东方怀初所有的自欺欺人瞬间粉碎成渣,因为他知道,叶允这个闷葫芦,从不骗人。
终于,终于,东方怀初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我师父······死了······”
最后生生从喉咙口挤出的两个字,令在场所有人眸光一暗。
一时之间,破庙之内,安静得可怕,只剩下烛火劈噼的声响。
微晃的光晕下,齐晚寐似乎看到了一个酒鬼的影子。
十年前的一日,齐晚寐身在香雪海的秘天院,为查父母之死,欲争取最后一个名额,前往阴月冥宗,打算力挑秘天院练武堂的十二位高手。
所有人听到这个传闻,都对齐晚寐敬而远之。唯独有个酒鬼拦住了她的去路。
日光下,一个俊朗的邋遢酒鬼躺在练武堂的大门口,大约三十出头,墨色麻衣一卷,喝着一壶琼花酒,哼着一首川味艳曲。
看到齐晚寐,微微张开半只眼,懒懒道:“小丫头,我今天闲,教你几招如何?”
齐晚寐蹲下身,玩味一笑:“天下没有掉下的馅饼,我、不、学。”
“有个性,我最爱和有个人性的作对了。”酒鬼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挑眉道,“小蠢蛋,你不学,我偏要教!”
“你叫谁小——”话语未落,人便被拉着舞了好几套剑法。
一招一式皆是精妙,可瞬间破叶穿花。
微风中,花散叶落,长剑回鞘,酒鬼潇洒道:“好好姑娘家,别被打残了,以后是要嫁人的。”
“酒鬼,你叫什么名字?”
“东方游!”咻的一声,人影跃上了房檐,消失不见了。
往事随风散去,时隔多年,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成日怼天怼地为老不尊的酒鬼再也没有出现。
就像这神台上的烛火,一吹便灭了。
酒鬼,酒鬼,只是没想到,喊着喊着,就真成了鬼。
这个夜晚似乎格外的漫长,漫长到似乎要消磨掉所有人的耐心。
东方怀初把自己关在庙里,一句话也不说。
院子里的三人也是瞎着急。想着谁进去劝一点是一点。
可没想到,到了深夜,门咿呀一声开了。
东方怀初颓丧的一双眼抬了起来:“逃跑没有用,我需要知道所有的一切!”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齐晚寐注意到,叶允此时的眉头跟被熨斗烫过一般,平了。
夜,四人生火围坐在破庙神台之下,一一缕清所有的线头。
东方游的尸首在哪?
三年前是谁处心积虑锁住东方怀初的记忆?
现在又是谁想让他重新想起这一切?
究竟想做什么?
这一切看似毫无头绪,但其实并非无迹可循,东方怀初脑海中的还未真正解开“锁忆链”就是最好的突破口。
东方浅已经察觉到什么:“此种术法不简单,只有道行高深的人才能施下。”
“没错,”齐晚寐点头,“中了咒者记忆就会被封锁,随着时间的推移,有可能会看到一星半点画面。但若是中咒者渐渐越接近当年事发点,遇到记忆里的关键人,锁忆链就会慢慢崩塌。”
东方浅一怔,那眼神像是在诧异齐晚寐竟能将东方氏的术法背得滚瓜烂熟。
齐晚寐轻轻咳了一嗓子:“你表哥教的,我都记得。”
东方浅目光一软,转回正题:“有人想让怀初恢复记忆。”
“对!这一点,再明显不过,也许这只是个开始。”齐晚寐补充道。
“不管是谁给我下了咒,不管是谁杀了师父,”水墨折扇在东方怀初手中被捏成麻花,“我一定不会放过他!我敢肯定,凶手就是梦里的那个人!”
“你先管好你自己,”一直不出声的叶允终于开了口,“怒急攻心。”
言简意赅的四个字,东方怀初安静了下来。
真的庆幸有这位药师的存在,病人有时候最听的就是药师的话。齐晚寐问道:“你现在先想想,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记忆有损,或者开始衔接不上的?”
“这说来就话长了。”
东方怀初记得,三年前的腊月初一,他接到云游在外的东方游的传音,要他立即下山为一村子除祟祛疫。
当天,他便收拾行李,御剑启程。
可是到了村子的记忆他全不记得,只记得自己七天后,回来那一刻的模样,他躺在香雪海的阶级之上,浑身是血,身旁配剑随风在瑟瑟发抖。最后,还是叶允采药回来发现了他,捡回了他一条小命。
怪的是,他当时只是脑部磕伤,却全身都是血。
那一天,正好是腊八节,也就是无常村发生天灾人祸的日子。
太巧合了。
只是七天之间发生了什么,就像是被人抹去了一般,他的脑袋里空空如也。当时,叶允推测是他在除祟的时候,被邪祟给击伤了脑部导致记忆缺损。
东方怀初本就是个心大的混账,随他师父东方游的性子,一向奉行今朝有酒今朝醉,人生哪得几回欢的原则。对于这种事从不纠结,哪怕是七天之中有个什么露水情缘想不起来,他都是稳赚不亏的。
所以,他一直活得洒脱轻松,可这种轻松却在齐晚寐回来的前三个月戛然而止。
他开始梦见一个人一脸血污地倒在他面前,午夜惊醒时,心跳到了喉咙口,连手都是抖的。
他曾经尝试过用传音术联络东方游,寻求解除梦魇之法,可那一头始终没有回应······
虽然东方游此人,经常会醉在哪个山旮旯,一年半载不回音都是常有的事,可是这一次,东方怀初心头却隐隐泛着慌麻。
所以,他才会坚定随齐晚寐等人下山一趟。
“事情就是这样了,后来我到无常村村口时,脑袋就跟被炸了一般,三个月来,一直梦到噩梦竟然重新出现了,我看清楚了倒在血泊里的人,就,就就是师父。可我始终看不清楚,凶手的模样,接下来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东方怀初沉声道。
“我果然猜得不错。”齐晚寐捏着下巴,琢磨道,“身中锁忆链的人,越近事发地,事发人,被锁住的记忆就会慢慢浮现。三年前,你很有可能在这,发生了一些可怕的事情。”
东方浅冷道:“找。”
“正是,若是找到当年的当事人,或者真正精确的事发地,也许记忆就能完全解禁。”齐晚寐挑眉一笑,“我们家阿浅真是聪明,都能接我话了。”
“······”东方浅脸上飞过一阵红晕,咳了一声,正色道,“那瞎眼老翁。”
“对!”齐晚寐敛起神色,“怀初,你想想,你们师徒二人是否得罪过什么瞎子,或者老头之类的,又或者有什么仇家?”
“我和师父风趣幽默,人见人爱,和气生财,当然没——”
“哼。”
东方怀初斩钉截铁的一句话还没说完,却被叶允一个冷哼完全堵了回去。
不得不说,这个哼,其实也将齐晚寐的无法苟同诠释得淋漓尽致,就东方怀初这师徒两奇葩,没心没肺,到处招蜂引蝶,出手相助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得罪的人自然是与日俱增。偶尔被人从背后捅上一刀两刀的,都记不起得罪了谁,怎么得罪的。
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历来如此。
正当齐晚寐要下“问也白问”的定论时,东方怀初突然灵光乍现:“难道,是他?”
众人异口同声:“谁?”
“我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