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来杀鸡,谁来做饭,谁来洗碗。
街角暗巷,迟迟未曾走远的齐晚寐看着三人,无论有多么不舍,却不能上前一步。
她哽咽道:“珍重。”
泪水氤氲间,齐晚寐连带着肚子咕咕也直叫起来。
突然,眼前一双苍老的手递过来一个莲蓬。
“姑娘,我就剩下这个了,可惜有点烂了。你要是不嫌弃,送你可好?”
“是呀,是呀,还可以吃的,看你站得挺久的了,饿了吧,拿着吧,小姑娘。”
说话的正是旁边两个卖莲蓬的古稀老夫妇。
齐晚寐缓缓接过,在这极冷的时刻,还有人温着一颗心。
真好。
等齐晚寐反应过来,两位老人家已经远去,只能听见还在互相嫌弃的声音。
“老头子,我说你,叫你看着点摊子,你又溜到哪里去了?你这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啊!”
“老婆子,去给孙子买松子糖呢,你急什么,我还能突然翘辫子不成?”
“呸呸呸,回家了,回家了!给咱小孙子做饭去!”
人间,热热闹闹,还有暖意,这样的人间,这一直都是齐晚寐的心之所向,若世间无安无宁,哪里来的众生欢喜,哪里来的热闹。
两辈子了,齐氏家训镌刻在心中清晰如初,持剑之人,当护己之爱,当护世间众生。
一滴泪敲打在齐晚寐的手背上,她仰着头,看着夕阳一点点沉了下去。
日落了,霞光尽数散去,她终究要终结这一切的。
第68章 好刀
箬水之滨的一线水面上,黑水翻滚,飞鸟尽绝,弥散在湖面的滚滚黑气裹挟着升起的半个朝阳,湖面之上连一丝光晕也没有。
一个二十余岁的青年男人正负手立于岸上,冷风吹得他一身广袖紫衣猎猎翻飞,鬓角三两缕青丝飘荡着,清俊矜贵的一张脸多了几分柔美。
齐晚寐脚踏魅鸟,腾落于地,赴的正是两日前与幕后老鬼之约!
听到身后齐晚寐的脚步声,男人微微侧过脸来,和善道:“孩子,你可真守时。”
这个声音,齐晚寐很清楚,眼前的这个男人正是老鬼。
这是他第一次以实体现于齐晚寐面前,看着老鬼的侧脸,不禁惊叹,竟是这样年轻!
冷风乍起,鼻尖拂过若有若无的气味,齐晚寐踉跄后退一步:“怎么会是这个味道!!”
这怎么可能!
齐晚寐神色微乱,极力保持镇定,自脑海里抽丝剥茧。
常年尝百草,练丹药之人,周遭就会染上一层淡淡的药味。
普通人闻不出,可齐晚寐那鼻子从小就跟开过光一般,任何气味在她这里皆无所遁形。
而这种味道,独一无二,这两辈子,她只在一人身上闻到过!
昔日德高望重的东方家药圣!
不知何故惨死于她手中刻刀的温前辈!
齐晚寐不可思议道:“怎、怎么可能是、是你?!温、世、怜!”
老鬼徐徐回头身来,一张清隽慈悲的脸自飘飞的墨发中显现而出,正是昔日已经亡故的药圣温世怜。
不同于往昔的是,如今的他不是一头银发,是黑发!这才是他真正的模样!
温世怜掌心托起一团血色火焰,眼角眉梢染着笑意,和善道:“暌违多年,今日终得相见,晚寐,你好啊。”
光芒灼眼间,齐晚寐更加看清了他掌心火焰的形状!
片片花瓣绽开,黑影雾气盘旋于上!
红莲影火!
齐晚寐一惊!
他便是十多年前,用红莲影火烧了整个逍遥居,屠杀她父母的真凶!
那时候,齐晚寐才十岁,不过半人高的孩子,却因此人失去了一切!
“这、这不可能!是我看错了!”齐晚寐无法相信这一切,激动的情绪引得她额角青筋爆出:“幕后老鬼怎么可能是你!当年杀我父母,屠灭逍遥居的人!怎么可能是你!”
温世怜为道门众人敬重的药圣前辈,仁医圣手,心怀苍生,虽是古稀之龄,仍然不辞劳苦,救人无数!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操纵一切,祸害她两辈子的幕后老鬼!
于齐晚寐瞪大的眼眸中,昔年种种一闪而过。
十年前,血骨香盈盈绕绕,弥散在整个香雪海中。
于明正殿里,众人句句狠厉,齐晚寐被指为阴月冥宗的奸细。
那时候,一身紫衣的温世怜站了出来。
他说:“是善是恶,不可轻易定之。”
箬水之滨上,黑水滚滚,齐晚寐身坠为鬼,为斩杀阴月狐君赤姬,耗尽灵力。
那时候,温世怜亲尝百草,连夜施救,她才保全一条小命。
迷迷糊糊间,她听到他说:“倾尽毕生所学,我必救晚寐一命!”
齐氏长明岛上,血骨香染过之处,草木皆亡,齐氏之人具是痛苦□□。
那时候,齐晚寐无能为力瘫坐于地,一袭白发紫衣映入视线。
温世怜慈爱地拂过她的头顶,安慰道:“众生皆苦,犹在铜炉,逆旅之行,问心无愧。”
昔年慈和面容一一闪过眼前,恍如昨日。
齐晚寐握紧双拳,怒恨和痛苦一同爬上了眼,一步一问,一句比一句更为绝望,更为狠厉。
“十五年前,是你屠灭逍遥居,杀我父母?”
温世怜淡然道:“是我。”
“十年前,我与道门决裂,是你强行用灵力驱使刻刀满意插入心房,诈死陷害于我?!”
“也是我。”温世怜没有否认。
“三个月前,是你趁我重生,烙下血契咒,迫我收集三灵,逼我至此?!”
“都是我。”温世怜沉声落定的三个字,打破齐晚寐最后的一丝希冀。
齐晚寐曾以为,自己六分假笑四分演技已至登峰造极之境,没想到,真正会唱戏的,不是她,而是温世怜。
十五年前,十岁的齐晚寐身中魅骨,避世于逍遥居,是温世怜用红莲影火屠灭整个世外桃源!
十年前,温世怜故意诈死诬陷于齐晚寐,整个修真道门群起而攻之,齐氏罹难灭门,连晚玉都惨死剑阵之中。万念俱灰间,齐晚寐解开魅骨封印后,自焚而亡。
十年后,齐晚寐刚一复生,便被无脸怪强行烙上血契咒,踏上收集三灵金丹之路。
直到今日,爱恨不得,落至此境!
两辈子的悲剧,皆因温世怜而起!
偏偏这个人却是她的恩人!是她敬重的长者!更是她迷途中的引灯人!
上天残忍至厮!
无法接受!
可是事实如此!
不得不接受!
深吸了一口气,齐晚寐喉口的苦涩搅碎音色,连声音都是沙哑的。
“我曾经、曾经、把你当做我的救命恩人!把你当做我最敬重的前辈!你怎能一边扮演着仁德前辈,一边满手腌臜血腥!”
温世怜眼中浮现一丝黯然:“孩子,我自有苦衷。”
“好一句自有苦衷!”怒火烧上天灵盖,齐晚寐厮声道:“你的一句自有苦衷!害得我两辈子孤苦!为万人唾骂!如今连爱也爱不得!!我究竟与你何仇何怨?!”
温世怜淡然上前,轻轻拍了拍齐晚寐的肩膀:“无仇无怨,相反的,我欣赏你,孩子,以后,我会补偿你。”
齐晚寐厉色道:“闭嘴!简直可笑至极!”
“世间为盘,众生为棋。”温世怜眯着眼睛,叹息道:“历经千帆,我以为,你早就明白人心叵测,何以被情谊二字牵绊得如此深重?”
齐晚寐敛住痛色,狠狠推开温世怜的手:“是啊,情谊二字,你实在不配!”
“倘若我惦念情谊,何以作壁上观,操控全局?”温世怜眼中烧着复杂不明的欲望,“何以能得到我想要的东西!”
想要的东西!的确,温世怜所做的一切,都绕不过一个东西!
齐晚寐指着心脏处的魅骨,冷笑道:“你想要的东西,是一个没有封印,一个完全复苏,一个达至全盛的魅骨!你处心积虑这么多年,皆是为了它!”
温世怜张开双臂,眼中泛着炽光:“只有你彻底解开封印魅骨的陨印,才能发挥出它真正的实力。它才可以为我所用!可叹,两辈子了,我总是棋差一步。”
“当年我云游天下,得知身怀魅骨的阴月狐君白姬来到了人间临安,我立即赶到了那里,可惜,她已被囚于东方氏的囚妖谷,于是,我自荐成了东方氏的药师,暗中助她破开封印,可这个女人却疯了,阴差阳错,魅骨被种入你的魂灵之中。”
“原来是你······”齐晚寐愕然道,“原来,一开始,就是你!”
“是我。凡人一旦被种入下魅骨,魅骨将永嵌身躯与灵魂,生生世世不得解脱,只有当初种骨之人才能取骨,可惜白姬已死,那时我原本想趁乱带你离开,怎知那些所谓的道门人士畏惧你祸害苍生,联合起来,要将你们一家三口剿灭殆尽,你们逃了,我找了许久,终于在逍遥居找到了你的父母。”温世怜唏嘘道,“可无论我如何好言劝说,威逼利诱,他们皆是不肯让我带你离开。”
齐晚寐咬紧后槽牙,愤怒道:“所以你杀了他们!烧了整个逍遥居!”
“太可惜了,我敬佩你的父母,却也不得不狠下杀手,可是自那以后,你便人间蒸发了,我寻了许久,都没有你的消息,直到你身坠为鬼,斩杀阴月狐君赤姬,身份暴露。”温世怜眼中烧着渴望与希冀,“我便知道,这是老天爷重新给我的一次机会!”
齐晚寐冷笑道:“可你做梦没想到,魅骨虽再也无法取出,可它却被晚玉封印了!”
“被封印的魅骨发挥不出真正的力量,根本毫无价值!”温世怜怒然甩袖,“我绝对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所以,你开始布局,想要逼迫我自行解除封印!”齐晚寐上前,推测着,“十年前,明明我已自封长明岛,明明阴月狐族二十余人未曾踏出岛上一步!可修真界内,还是有人中了血骨香!是你?”
眼前的温世怜没有说话,可齐晚寐却顺藤摸瓜,拨开了当年的真相。
“是了。当年尸蒂莲叶因昔年奸细弱弱暗中下了手脚,尸叶生血花,血骨香弥散道门。而你,东方家的药圣,正是最容易接触到血骨香的!”
所以温世怜将血骨香保留了下来,这便成了嫁祸齐晚寐的一粒种子。
只待悄然滋长,破土而出,便能将一个意气风发,拯救众生的英雄拉下神坛,坠为十恶不赦的鬼婆婆!
“是你做下了这一切!是你嫁祸于整个阴月狐族!”
温世怜叹息一声:“可惜,孩子你太顽强了。你没有自行解开封印,杀了这帮正道狗,而是与众人背道而驰,独自一人撑起了整个齐氏!你没有疯!”狠色闪过眼眸,“我唯有再狠心一点!强行驱使你的刻刀满意刺入心间,以我之死,以血骨香的解药,逼迫所有正道狗露出可怕的人性!”
为了自保,为了活下去,所有正道人士将二十一个发了疯的阴月狐族子弟封死在齐氏门内。
后来,阴月狐族的子弟死了,齐沅音也死了,所有齐氏一脉的子弟都死了。
温世怜不甘道:“可我做了这么多,让你清楚地看到道狗忘恩负义的嘴脸,半步多一战,你只要解开封印,便可大杀四方!为我所用!就差一点点,就差了那么一点点!可你竟然蠢到,明明震碎了魅骨封印,却心如死灰,为一帮正道狗自焚了!你的魅骨之血救了那帮蠢人,而魅骨也跟着你一起沉睡了······”
箬水之滨,冷风刺骨,却没有这一字一句更能冻住齐晚寐的每一寸肌理。
齐晚寐闭上了眼。
如果说对温世怜之前是愤恨,那么现在便是鄙夷到不想多看一眼。
她的声音被昔年真相压得很沉的:“所以,你没有办法。你只能想办法复活我?届时,一个没有封印的魅骨便会重新复苏?”
“没错,魅骨已嵌入你的灵魂,自然会在你身陨之际,将你的魂魄吸入骨中,我在那帮蠢人之前找到了魅骨,将你交给了萧清和,让他交给一个更蠢的人,按照养魂术复活你。十年,十年,我等了足足十年,你终于回来了。”
温世怜伸手要拂过齐晚寐的额头,却被她冷冷一侧,避开了:“哪个蠢人?”
“你以后会明白的。”温世怜续道,“我用素隐做傀儡,布下血契咒,要萧清和替我出面,做下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啊。”
“别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可笑到齐晚寐睁开了眼,她微微扬起了头,通红的眼中满是鄙夷:“上辈子,这辈子,你千方百计,为的只是复苏魅骨而已!魅骨一旦复苏,我便会散魂失智,沦为杀人狂魔,你想让我帮你杀人,为你灭世!”
“孩子,你是一把好刀,好刀是要配主人做大事的。”温世怜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这一次,绝不能失手了!”
“你为何如此厌恨这个人间?非要灭了不可!”看着温世怜复杂浅笑的眸色,似乎想到了什么,齐晚寐谨慎道:“刻刀满意认主,能强行驱使他背离主人心意的,只有超脱三界的灵体!你非人!非妖!非仙!又如此厌恨人间,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倒是聪明。”温世怜唇片一勾,“我的身份待会会告诉你。”
温世怜眸光遥远,落在滚滚的黑水之上,思绪像是飘至亘古天端之上。
“我先给你讲个故事吧。”他沉声道:“这个故事说到底,同你也是有点干系的。”
第69章 白月光
世人皆知,魅骨力量强大而恐怖,乃千年前阴月狐族的先祖,上古阴月狐帝的心骨,是昔年狐帝在天地大战败于诸神之时,为保后嗣延绵不绝,留下的唯一魔物。
可却极少人知道,究竟是哪几位神明将这祸害苍生的狐帝亲手诛杀于世间。就算是详尽六合诸事如《修真道门录》也仅仅只是寥寥数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