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段风云里,被记住的只有昔年天地大战的惨烈和遗留世间的魔物魅骨。
至于,英雄,是被遗忘的······
历经千年,所有知晓这一段风云的人早已不在,连史书刻痕也早已模糊淡去。
可有些事情,总是有人记得的。
千年前,远古神尊伏羲殿中,诸神都在看着这被阴月狐帝肆虐的疮痍人间,嗟叹者有之,愤怒者有之,无奈者亦有之。
阴月狐帝的力量太强大了,谁都不愿意站出来拯救这可怜的人间。为保无上神明的面子,诸神多是一句人间之事自有其命数,强行介入,情况只会更为糟糕。
在句句任其而亡声中,神力早已衰微的伏羲大帝目光悲悯,看着脚下惨死的人们,缓缓闭上了眼。
这个时候,有人站了出来。青年男子的模样一一划过众人眼球。
他一袭白衣,束着银发,身后背着一把沉香木长琴,一双如鹿的眼眸衬得他越发如永悬夜幕的皎月一般矜贵纯净,独一无二。
这便是青源。
远古时期的神界,伏羲为首,座下神脉错综复杂,但无外乎两种,一为全神天影,乃两神结合的纯神。二为半神地影,乃人与神结合的半神。
而青源便是地影一族的首领殿下。
岸边,温世怜眸光缱绻,低沉的声色中已没了先前和狠厉与诡诈:“我永远都记得,青源殿下向伏羲神上说的一句话。”
“他说,神上,属下愿亲自带领地影族人,击退邪魔狐帝,扫人间魑魅,除凡人祸端,无论生死,绝不言悔!”
铿锵有力的一句话,扎进齐晚寐的心里,她低喃着:“无论生死,绝不言悔······”
不悔铃被湖风吹得叮当作响,曾几何时,齐晚寐也曾做过这样的决定,义无反顾地护下谢无涯等一众狐妖······
温世怜续道:“没错,地影一族,乃是人神结合之神,属于半神,比全纯之神在天界的地位要矮过一头。当时,全神对于殿下此番义举,多是不屑。”
也许是有着相同的经历,齐晚寐竟有几分感同身受:“青源殿下,应该是不在乎这些的吧。”
温世怜看向齐晚寐,眼底浮现一丝温软:“是的,他不在意。伏羲神上同意后,殿下便带着地影族人下了界,开始与阴月狐族交战。可狐妖一族,兵力强悍,哪有这么容易就能一击即胜的······”
紫色广袖飘飞间,飒飒烈风将温世怜的声音压得更低:“阴月狐族擅幻术,魅惑人心,万物众生皆有心魔,就算是神仙也不例外,何况只是个半神。很快,地影族人开始一个接着一个被幻术所迷,有的疯了,有的残了,更有甚者,死无全尸······”
“······”齐晚寐眉头一皱,静默地看着温世怜,只见他眸中满目沧桑,没有一丝光亮。
“这时候,伏羲神上提点殿下,克敌之法有两种。一个是彻底封印地影一族的身中情魄。一个是以强大的灵力镇压体内的七情六欲。唯有如此,方可清心控智!”
前者治本,后者治标,任由谁都会选择第一个。可是地影终究是半神之躯,喜热,好闹,常年居于人间,染上千丈红尘的族人们早已有了自己的伴侣,当中还不乏凡间人族,心中早已有了牵绊,断然是不舍得断情绝爱的。
“我们选择了第二个办法。”温世怜沉声道。
齐晚寐愕然一顿:“以强大灵力镇压七情六欲,万一镇压不住,是容易走火入魔,元神尽损的!!!!”
“若有两全之法,谁也不愿意冒这么大的风险,可心中已有牵绊,怎愿割舍?”温世怜眼中溢满了无可奈何,齐晚寐怎会不知,割舍的痛苦,她小心翼翼地询问:“后来,怎么样了?”
温世怜长叹一声:“我们在鬼蜮一样的人间里,整整耗了三个月,终于赢了。阴月狐帝被殿下诛杀,剩余妖族群龙无首,溃不成军。”
这本是应该高兴的一件事,却不见温世怜脸上闪过一丝微笑,反而怒气慢慢腾上他的眼球:“可是我们赢了妖族,却输给了人类,这些我们誓死妖保卫的人类!”
齐晚寐一愣:“他们······做了什么?”
“战争结束后,地影一族本就死伤惨重,因以灵力镇压七情六欲,元神受损严重,有的族人实在支撑不住的时候,会有疯癫的迹象。就在这个时候,妖族从中使诈,竟然以此机会,假冒地影一族杀了很多很多人。”
“虽然殿下一直在从中调解,他那样温柔矜贵的人,一次次耐心地同那些下贱的人类解释,他说,请你们相信我们,请你们一定要相信我们!相信我们绝对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情!我定会处理妥善,力保大家的安全!”
温世怜续道:“殿下许下重诺后,没有杀了那些发疯的地影族人,反而损耗神力以封印将他们囚入牢笼之中。刚开始,还是有人类相信殿下能言出必行的。可是,世事无常,一天,又一天,殿下的神力日渐衰微,我们说要给殿下灌输灵力,可他不允,他说,剩下的地影族人自身已是灵力枯竭,他能顶得住!”
“后来,不知道是何人,趁着殿下虚弱之际,破了他封印,将所有疯癫的地影族人全部放了出来!一个,两个,三个,直到全部蜂拥而出,他们如野兽毫无二般,嗜血残暴,伤人食人!”
温世怜眼中布满了哀伤之色:“尽管殿下将他们全部镇住,但他苦苦维系的地影与人族之间的关系,如同紧绷的琴弦,终于断了!人类为了自保,同地影一族划清了界限!”
“难道!”齐晚寐上前一步,愤然问道,“难道伏羲神上和天上的全神都不管的?”
“伏羲神上神力弱化,陷入沉睡,我们的痛苦,我们的难过,他都看不到了······至于天上那帮全神,你觉得他们会帮我们?”
派系之争,无论是人,还是神,都无法避免。
齐晚寐沉默了。
“殿下,本来有一个由人修炼为半神的好朋友,东方尘。可惜就连他也被全神支去南荒斩妖,殿下,孤立无援······”
齐晚寐心中一震,东方尘!是东方衡的先祖!
“可殿下那时候还是上了一回天,他说,我们只要一个真相,只要一个真相就够了!只要将往日镜拿出来,就能照出过往真相。可没人理他,一个都没有。”温世怜恶狠狠道,“那些全神要么闭门不见,要么百般拖延······呵。”
一个呵字道尽世间冷暖。
齐晚寐心道,是呀,地影一族诛杀阴月狐帝,立下赫赫战功,终于扬眉吐气了一把。同为天神,谁愿意被压过一头,还是一个比自己下等的杂神?
神,归根到底,还是人。
不落井下石都算是大发慈悲,怎么会雪中送炭?
“后来,事情越发不可控制,人间瘟疫爆发了,人群中,又开始有了另一种说法,他们说,这是我们地影一族带来的。第一个这么说,有人怀疑,第二个人这么说,有人有点相信了,第三个人,第四个人,最后几乎有大部分人都相信了······”
齐晚寐道:“瘟疫是地气受染,这种时候,坐收渔翁之利的,最有可能是妖族。”
“口说无凭,何况已经有了先前的嫌隙。死了太多的人了,相信两个字,太难了。”温世怜道:“后来,妖族之人化身成一个道士,给了人们一个灭除瘟疫的办法。道士说,只要把半神之躯体投入砥砺源头,以神力克制砥砺之气,人们就能重获新生。“
“那妖道放屁!”
齐晚寐很清楚,砥砺之气乃地气为妖力所染,故而草木染毒,人食五谷,瘟疫自生,要想灭除瘟疫,除非有神力将妖气全部驱散,哪里是投一具神躯就能解决的事情。
“当时,也有人质疑,但是人都快死了,哪里还管得了这么多。总得试一试。”
“他们,真的做了?”
温世怜眼睛通红:“他们假意和我们和解,殿下本就心思单纯,得知人族解开了心结,不知道有多开心。”
“殊不知人心险恶。”齐晚寐轻声道。
“当晚殿下带着我们和他们大喝了一场,本以为就此可以冰释前嫌,戮力同心,一同对抗瘟疫,他告诉大家,一切都会好的!说完就喝下了一壶酒,可是他怎么也没想到,里面掺了妖道给的弑神酒。”
“······”齐晚寐瞪大双眸!
“本就在战中伤了元气,又中了招,殿下和地影族人根本毫无还手之力,然后,我们一个接着一个,被人类投入了砥砺之口。我们做梦都没想到,我们誓死保卫的人类,竟会亲自送我们进鬼门关。”
“后来,瘟疫依旧在肆虐着,事情闹得大了,天上的全神都知道了。他们开始下凡驱散瘟疫,联手将阴月狐族驱赶到了阴月洞里。这时候人们简直是感恩戴德,不停烧香跪拜,聊表感激之情。信奉越多,全神的神力就越强。这帮全神们,担心砥砺之气再度迸发,所以在砥砺源头上打下了一层神之封印。里面人出不来,外面的人进不去。他们成了救世主。而真正的救世主却被永远困在了砥砺源头里。”
凭什么?英雄就被践踏在脚底,小人却被捧上青天,何其不公?不公至斯!
冷风瑟瑟,日光下,温世怜两行清泪滑落。
齐晚寐注意到了他的目光落在了黑气沉沉的箬水之滨上。
“箬水之滨,常年戾气不散,飞鸟尽绝。这就是砥砺源头,他们在里面?”
沉重叹息从喉咙发出,温世怜哑声道:“在里面千年了。除了逃出来的人,再也没有人知道这些过往了。”
“是他们拼死把你救出来的?”齐晚寐猜得到,温世怜便是当年唯一逃出来的人。
“当年,我是族中最弱小最不起眼的一个,喝的弑神酒没殿下和其他族人那么多,所以还能保留一点神力,殿下他们用仅剩的神力,在诸神的神之封印彻底落下之前,悄悄地从裂缝中,合力将我送了出来,我永远都忘不了殿下当时的眼神,他说,活下去!”
失去所有,面对险道,也要活下去。
“有时候,我在想,为什么是我,不是殿下,不是其他的兄弟姐妹,明明我是最弱最不起眼的一个,殿下那么好的一个人,他于人间救人无数,对属下宽厚爱重,就连我这个命中带煞,连法术都学不好的人,他也从不嫌弃,愿意一遍遍教我!为什么这样的一个人,要被如此对待!为什么!为什么活着的人是我,不是他!”
温世怜面向黑水滚滚的箬水之滨,近乎是撕心裂肺地喊着:“殿下!为什么是我啊!”
齐晚寐沉声道:“天意如此,你为什么不听你家殿下的话,好好的活着。”
“我想活,但命数不允!人间不允!世道不允!”他恨色道,“自那以后,我因身体已被砥砺源头的煞气所灼,每一天都要承受着灼皮割肉的痛苦,先是脚,后是手,随之煞气蔓延到脸部,直到整个躯体都糜烂一片。”
千年的痛苦浮上他的双眼:“我不得不另寻肉身,可强占他人躯壳,必定要与命主争夺意识,这期间的苦痛,无异于撕裂魂灵。”
齐晚寐明白这种苦痛,魅骨在她魂魄之中,噬魂碎魄的苦楚,她一点也不陌生。
看着满眼痛苦与恨意交叠的温世怜,齐晚寐沉默了。
“好不容易占据主导灵识,但每一具躯壳皆活不过二十岁。因为煞气会每日每夜灼烧你的每一寸皮肤!直到躯体消亡,人死了,我就得重新寻觅,千年的流浪,我踽踽独行于人间,寒暑交叠,已换过数十余次,每一次,皆是生死火海,若渡不过,便就此湮灭,连轮回都不会有!”
温世怜微抬手指,看着满是灼伤的手,苦笑一声:“世人皆道,我是个怪物,无论我走到哪里,皆谩骂驱赶,有的修士更是恶念丛生,他们看中我魂灵的灵气,在我最虚弱的时候,强行将我的魂灵逼出身躯。”
齐晚寐沉默着,看着温世怜,在这一刻说什么都是多余。
“他们用长剑刺,用火炉烧,用毒水引,无所不用其极!我就这样熬过了千年。可我要活下去!如殿下所说,一定要活下去!”
暗淡的夜幕下,温世怜眸中的哀色陡然蜿蜒成一把阴刀:“是我不配好死,我要长长久久的活着!我要救他们出来!我要毁了这肮脏的人间,毁了这人间所有的魑魅魍魉!”
齐晚寐低声道:“后来你遇见了这具百寿之躯?”
温世怜点了点头,眸光的冰冷渐渐被融化:“或许是老天怜我,这具百寿之躯因常年浸在百草之中,竟能暂缓我体内的煞气,可残忍的是,我魂灵已熬不过百年。我必须尽快寻觅到解救殿下的办法!我寻了千年,终于发现魅骨在你身上!”
一丝希冀的眸光落在齐晚寐身上,齐晚寐嘴角不禁一抽:“所以,我也是你的一枚棋子。”
“晚寐,有时候,我觉得你和殿下很像,你们都曾为这可怖的人世所负,所以,我愿意给你机会,”温世怜眼神中烧着疯狂的渴望,缓缓向齐晚寐伸出手,“现在,我诚心地邀请你,明正轨道,拨乱反正!和我焚了这腌臜的人间!我一定要给殿下,创造一个全新的,干净的,完美的世界!然后,亲自将他迎接回来!”
温世怜拂袖一挥,箬水之滨的激流波涛轰隆一声,震起了一片数丈高的水墙!
刹那间,如断帘珠玉,哗啦啦地坠落于地。
齐晚寐并没有伸出手,双眸一紧:“你想如何做?”
第70章 宿命
箬水之滨上,汹涌的黑水一浪卷着一浪冲上水岸之上。
温世怜仰头看着透不出光亮的天幕,对身侧的齐晚寐道:“你可听过上古三大禁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