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好出节度使这样的官儿的,更是从无耳闻。如今听他这样一介绍,只以为是京城地界不大不小的一户人家,既不算顶顶显赫,也不是城中末流。
既然如此,他还是正常对待就是了。
吴敦拿了套注意,心里一定,一抬头,却见这位陈节度使与他夫人正打着眉眼官司。一个宠溺嗔怪,一个秋波暗送,咋看咋让人觉得不正经。
他一个老实人,在一旁看的心底直摇头。
清了清嗓子,待这二人回了神,他才道:“陈大人,我……咳咳,本官知道皇上钦点了三个南巡节度使下来,这前面两个,都是为了查许久之前那笔赈灾银子的事——想必你也一样了。”
陈剑琢捧着茶盏端详他一阵,并不着急回答。
那双年轻锐利的眸子一落到他身上,吴敦不知怎得,只觉得后背冷汗直冒。
不太好的预感。
却见这位巡南节度使放下来手札茶盏,淡淡开口道:“不急,先谈一谈此次水灾,岗白城的受灾情况吧。”
一听这话,吴敦忐忑的神情都写在了脸上。
他心中惶惑——这巡南节度使大人不是专查那笔银子的事儿吗?
虽然以他之见,看这做派也不像能查得出什么的样子,可怎的又反而问起岗白城的灾情了?
这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司空引却明白,她的驸马这套九曲十八弯下来,实则有两层用意。
第一,他们身负两重任务,不是仅仅查清了赈灾银子的事儿就能成的,对司空珩及许智宸那边也得有个说法。是以了解这南方水患的具体灾情,于他们而言也很是必要。
第二,这小小一个问题,端看这县令吴敦能说的多详细、多具体,就可窥见他是否是个亲政爱民的好官。
偏偏这两层用意,吴敦一时半会儿是参透不得的。
实在是个一石二鸟的好计策。
吴敦斟酌片刻,开口道:“大人若想了解岗白城的受灾情况,就须得知道岗白城的居民主要都是以何种手段谋生。”
陈剑琢捧着茶盖,看似漫不经心的点点头。
司空引却知道,这是他心底认同了吴敦这话了。
县令吴敦接着道:“岗白城的土质,相比周边许多寻常城镇都较为特殊,粮食瓜果都难以多产,但可以用作生产瓷器。近五十年来,咱们城里的主业就是瓷器、烧瓷这两项。”
一句「咱们城里」让陈剑琢一直拧起的眉间舒缓了些。
“此次南边发了水患,又是唐源江决堤,因咱们岗白城地处边远地区,对房屋田地的影响实在不大。
只是近日以来阴雨绵绵,恐怕将近有二十天都没见太阳,城里的各大瓷窑也停工了接近一个月了,对岗白城大大小小的以瓷制品为生的商户来说,今年的产量即将锐减,这实在不是一件什么好事。”
他说罢,见陈剑琢久久不语,心里也是急得很。
也不知他说了这么一堆,这节度使大人有没有听得进去。
这位身上带着的可是皇上的旨意,若能给他们城里出出主意,施以天子余威,想必他们城中百姓的日子都会好过不少的。
吴敦不曾想到,这位陈大人一直不说话,倒是他的那位艳丽的夫人先开话了。
“县令大人嘴里说的,你们岗白城的生意人,想必都是些有些家底的大户人家吧?”她一脸平静的看着吴敦,“那你们城里真正的穷苦百姓,近况如何呢?”
这问题实在是刁钻。吴敦觉得自己后背冷汗流得更厉害了。
可是男人们议政,也能让自己老婆插嘴吗?
吴敦不由得偷偷看了一眼坐在椅子上闲适品着茶的巡南节度使大人。
陈剑琢自然察觉到那道视线,倒也硬生生拖着,就是不开口。
这模样,倒似是默认了。
见此情形,县令夫人裴之玉开口感叹了一句。
“节度使夫人说起朝政来还真是挺一针见血。”
这不阴不阳的语气,似乎将厅内不愉的气氛拉升到顶点。
裴之玉当然是恼的。恼火自家丈夫勤勤恳恳当了七年的地方官儿,却还要被京城里来的这么一个年纪轻轻的纨绔子弟为难。这样的人,偏偏他们岗白城一下子就接待了三个。
赈灾银子的事情不了,也不知往后这样恼心的人儿,还要来多少个。
她这丈夫,果真是个呆的,别人问什么他就老实答什么,一丁点儿的主见都没有!
虽说他们是身正不怕影子斜,可也耐不住这毒辣的日头三天两头往他们身上晒啊!
这节度使将自己大老婆带进议事厅也就罢了,竟还纵容着那女人议政。
是可忍孰不可忍!
既然如此,那就吵吧,闹吧。
上头下来的旨意他们自然是愿意规规矩矩执行,前提是——你派来的人得是正经的啊。
已经忍到这个地步,她家老爷还在忍,她却是不想忍了!
若上头到时真有怨言怪罪下来,她宁愿闹个鱼死网破。
厅内一时寂静,吴敦急得不行,陈剑琢默不作声的看看司空引,那眼神仿佛在说——你自己拿主意。
司空引眨了眨眼。
这一家人心里的苦,她大概是知道一些了。
于是她给了吴敦一个台阶。
“吴县令,我们此番前来也是例行公事,问的问题也是出发之前由宫里拟好,若有什么不妥之处,还望你不要怪罪。”
这一下,就将罪过全推给了那位他们素未谋面的皇上。
反正天高皇帝远,吴家不可能真的上书京城去求证,她这样说,完全是万无一失。
吴敦擦着冷汗,立马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
于是顺坡下驴道:“是是是,禀报这些事情,也是下官应尽的义务。”
第164章 保密此事
“吴县令果然有容人之量……”陈剑琢又换了条腿一翘,脸上十足的痞味,“这个问题……也是本官的意思,只不过内子快人快语,替我问了出来,想必县令和夫人都不会有所介怀才是。”
三言两语,令这头偃旗息鼓。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吴敦拱了拱手,擦擦冷汗道,“不敢相瞒节度使大人,小城周围实在是没有几亩可用的田地,早就留不住干体力活的青年人啦!
这几年来,岗白城的青年劳力流失得厉害,多半是去附近其他大的城镇打工,留在城里的,除了砖窑里用的那些个人,其他实在是不多……”
“这么说,留在城里的多是一些老人了?”陈剑琢随口问道。
“是,咱们岗白城虽说叫个城,其实这城里的人口还不如些富庶的乡镇,如今留在城里的,也多是些中老年和走瓷器生意的。”
“咱们城里,粮食主要靠贸易,因老天庇佑,这次只是在受灾边缘,与周边城镇的贸易并不怎么受影响——只是这江南一带,因天气原因粮食产量受了些影响,这粮价,多多少少也涨上去了一些。”
“自然,这点小小的涨幅,城里那些富裕的生意人是不受影响了,而对于一些穷苦的百姓,县府亦开了库房,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施粥接济,如今还……还对付得过去。”
这吴敦说到最后,是越说越磕巴,在自家夫人的怒视之下,就此休了口了。
这县令夫妇两个一唱一和,意思再明显不过——就是他们县府里头,也撑不住多少时日。
陈剑琢有些拿不定主意,不知这二人是唱戏还是真。若是真,他自然有权力向朝廷再申一批银子下来,解决了这吴敦的燃眉之急。
可若是假……这吴敦想向朝廷卖惨,拿这批银子下去填补什么别的漏洞,那也是未可知的事。
他左思右想,觉得这情形,还得问问盈盈的意思。
于是扶着木椅扶手起身,拍板道:“吴县令,不如今天的事情就说到这里。我看内子脸色不大好,许是累了。”
司空引茫然的眨眨眼——怎么又把事情推到她头上?
不过见他如此说,她还是很配合的打了个呵欠,装作「很累」的模样。
吴县令眼珠子转转,福至心灵般开口:“那……不知陈大人要在岗白城留几天?若不嫌弃,不如……就住在寒舍?”
陈剑琢对他前面一个问题闭口不谈,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们本来起的就是这个心思。
四人商议定了,吴敦立马让夫人下去着小丫鬟安排起来——
其实客房早就提前准备好了,但这样一做,倒显得他们吴家不谄媚奉承,底下人办事效率看上去也高。
这还是他的夫人给出的主意。
吴夫人走后,陈剑琢与司空引本也是抬脚要走了,不料最后关头,吴敦居然叫住了他们。
“陈大人,请留步?”
陈剑琢回头:“县令大人还有何指教?”
指教……这词用的实在是……
吴敦擦擦冷汗,道:“只是还有些灾情相关的问题想请教陈大人。”
“直说就是。”陈剑琢依旧站在门口,一副不耐久留的模样。
见他如此,吴敦心里生出些畏怯来。他本就知道这京城里来的第三位巡南节度使是位不理事儿的。
然而他们岗白城天高皇帝远,消息总是传的慢些,他要想知道京城里的事儿,也只有问一问眼前这一位了。
于是他硬着头皮开口:“陈大人,我……我是想知道,对这次的南方水患,皇上……可有什么有效措施下来了没有?”
话一说完,他连忙补充:“若在下窥探了什么不该窥探的,万望陈大人海涵。”
陈剑琢歪头想了一阵,直把吴敦等得心惊肉跳了,方才开口道:“没什么不能说的,你既问了,那我告诉你便是。对这次南方水患,皇上已派了朝中高官领兵前往救灾,相关物资等等一并也在路上。到时候,恐怕也会路过你们岗白城。”
高官?
他这话一出,吴敦心里更没底了,下意识的就问道:“不知是朝里哪位高官?可否要在下多做些什么准备?”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我与夫人出发的时候,唐源江还没有决堤,这后头的许多事情,哪里是我们能清楚的呢?”
陈剑琢小小诈他,“不过关于接待事宜,县令大人你也无需太过担心,如今正是天灾时候,为了避嫌,你家中一应设施、妻女衣裳首饰,从简便可。
朝廷下旨让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便是。若是没下旨,那即便你接待有失,那也怪罪不到你头上。”
陈剑琢心里想的是,这吴县令接待一个节度使这样的小官儿都战战兢兢吓成这样。
若是知道皇上的亲兄弟——二王爷亲自领兵前来了,还不知介时吴家又是一副什么光景呢。
他是不介意给这吴敦壮壮胆的。
这话一说下去,吴敦的脸色果然缓和了些,朝陈剑琢作了一揖,显然对这样的点拨很是感激。
他们这些天高皇帝远的小小地方官儿,怕的倒不是什么天灾人祸之类的大事,而是怕自己接收不到第一手关键的信息,在一些小事上造成疏漏,不知什么时候就将人给得罪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他自然知道这位从京城来的陈大人是诚心点拨。
“不过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还有一件事——吴大人,我不得不诚心与你说一说。”
见那位巡南节度使难得换上了正经神色,吴敦精神一凛,做出静候吩咐的表情。
陈剑琢意味不明的笑了一下:“吴大人,我希望你明白,他们赈灾的部队是管的灾情,而皇上点了我作巡南节度使,管的是一笔被莫名克扣的银子。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吴敦心里隐隐有些猜测:“这么说,陈大人是希望我……替你和夫人保密此事?”
“不错。”陈剑琢道。
第165章 打情骂俏
“可……”吴敦胖胖的脸上眉头一皱,明明是很为难的表情,他一做就显得很是憨厚,“可陈大人,今日你们前来,恐怕许多百姓都看见了,我吴家家里的用人也都系数知晓,这……恐怕难以做到滴水不漏啊!”
“不需要滴水不漏……”说这话的是一直沉默着的司空引,“你大可坦坦荡荡说你接待了一位从京城里来的巡南节度使,但若有人问你此人姓甚名谁,你要三缄其口,若有人追问你这位节度使的年纪相貌,你要学会含混过去。”
吴敦了然了。吴府外头那些亲眼目睹他们进了吴家大门的百姓他自然是约束不到,但让在吴家做事的下人改一改这口,还是十分容易的事。
“相信吴大人也不会让我……让皇上难做,是不是?”陈剑琢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轻轻提醒。
吴敦凛神……
他虽觉得这位陈大人面上是在笑,可那笑容怎么看怎么觉得森寒。他连忙拱手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下官定当尽力而为。”
三人说定了事情,那头给从京城来的这一行人准备的房间也算收拾好了。
有个吴家的小丫鬟过来给他们领路。司空引与陈剑琢走在最前头,芷花芷月与林进远远跟在后头。
二人也不避讳这个吴家的小丫鬟,就算知道他们路上说的话也许不久之后就要入了吴家二位主子的耳朵,还是自顾自的讨论起来。
当然,说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
“阿放,你说这个吴县令就不似他夫人,对我……倒是没什么意见。”
“谁敢对你有意见?”陈剑琢半真半假的来了这么一句。
他心里当然知道盈盈这么说大有说给吴家人听的意思,于是也跟着她做戏。
但他的话,倒也大差不差。
如今虽然二人都瞒去了身份,许多事情上要装一装样子,但再怎么说,他的盈盈也是个名副其实的长公主,就算出门在外,他也是不想她多受什么没必要的委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