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是雨滴落在地上的声音,好不容易淌过这段路,进了殿中,领路宫女将伞一收,平淡道:“娘娘在里边等你,吴主子进去吧。”
吴珺燕带着几分惶恐,迈入殿中。
入眼是金碧辉煌的大殿和奢华摆件,殿中女子梳着高高的发髻,耳边有流苏垂下,漫过眼帘,平添贵气。
吴珺燕从来没见过这样大的阵势,只觉得脑海一片空白,不由自主盯着那华贵女子望了许久,直到耳边传来怒斥声。
“放肆!谁给你的胆子直视上位嫔妃?”
她吓得一下子跪了下来,也不敢说些什么其他,只一个劲道:“娘娘恕罪!娘娘恕罪!”
高座上原本毫不在意的女子突然皱了眉头,脸色阴沉下来,仔细看了她一眼,又露出几分轻飘飘的笑来。
“吴美人怕是叫错了,我可称不上你一声娘娘。”
彼时宫中只有眉妃一位妃子,只有妃位才能称一声娘娘,而她不过是个修媛。
“你是在讽刺我吗?”
“妾不敢。”
吴珺燕惶恐极了,忙磕下头,将额间磕得一片青色,却不知该怎么解释,来来回回只一句‘不敢’。
她出生不算显贵,从小便无什么人在意,入宫是无奈之选,更别提有什么人能教导她怎么与上位嫔妃说话。
她是无心之失,可这修媛却不愿放过她。
“真是个没规矩的东西,给我掌嘴。”
上位者一句轻飘飘的话,吴珺燕便没有任何选择,被大力宫女架在一边,由人掌嘴。
她眼睛睁得大大的,心中漫开无边恐惧。
便是再笨她也知道一张脸对于宫中女子意味着什么,她不爱慕皇帝,也不羡慕那些高贵的娘娘们,可她想活着,想为家中的生母讨一份活路。
吴珺燕浑身颤抖,挣扎不开,无边的痛苦从她脸上延伸到心上,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眼前有些模糊了,才听到那高高在上的修媛主子慢条斯理道:“好了,真是碍眼的东西。”
她被丢出了宫殿,砸在雨里。
雨水落在脸上,混着刺痛,模糊视线里一片血色。
吴珺燕颤抖着从地上爬起来,不敢触碰自己的脸,心中只有一腔强烈的求生欲。
不能毁、她的脸不能毁——
她什么也没有,只有这张脸,只有凭借着美色得到皇帝的欣赏,封得高位,她才能在这宫中活下去,才能活得好一些,才能让自己身为妾侍的生母不至于悄无声息死在府中。
她满心惶恐,撑着一腔渴望在雨中飞快奔跑。
“御医院、御医院在哪里?”
她在宫中什么也不了解,只能凭这些基本的消息,一路上询问路过的宫女,哪怕知道这样也是徒劳。
可她满脸都是血痕,被雨水冲刷,显得狰狞极了,路过的宫女避之不及,没有一个人愿意为她停留。
雨越下越大,她感觉到自己的力气在变小,这宫中要死去一个皇帝没有见过的女人实在太容易了。
被雨水冲刷的眼眸刺痛不已,逐渐看不清前方的路,终于脚下一个踉跄,她倒在一片污水中,脸上的刺痛感逐渐随意识消去,只听到一声模糊不清的声音溢散在她脑海。
“娘娘——”
她很快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是在一间陌生的宫殿里。
吴珺燕有些昏沉,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出乎意料,她的脸竟然被严密的包了起来,指尖触到的是一片柔软布料。
耳边有人轻声道:“你醒了,诶,别动,御医说这样好得快。”
她轻轻扭头看去,只看到一个长相清秀的女子,像是宫女。吴珺燕微微一愣,挣扎着想起身行礼。
“多谢······”
“不用谢我,是我家娘娘见你倒在路边上,就把你带回来了,对了,你是宫女吗?”
吴珺燕想起昏迷前听到的‘娘娘’二字,有些惧怕,便低着头支吾道:“唔。”
好在这宫女也没问什么其他,只扶起吴珺燕,喂她喝了一碗药,刚放下碗,便起身走到门边行礼道:“娘娘。”
吴珺燕侧头看去,只看见一片月牙白的袖子从屏风外拂来,走进来的女子眉眼似乎天生带笑,给人一种极温柔之感,唇色浅浅,乌发垂在肩上,没有过多的修饰,却让人觉得极为美好。
和之前那修媛不一样,吴珺燕只觉得她的笑带着说不出的亲切感,仿佛天生被光芒所青睐,整个人都在散发着浅浅的光。
一愣之后,她赶忙低下头想从床上起来行礼。
“妾参见娘娘——”
她有些笨拙的礼仪被走进来的女子轻按下,对方仔细瞧了瞧她的脸,笑着道:“不必担心,我已问过御医,你的脸不会留下痕迹。”
吴珺燕从未听过这么温柔的语调,即便对方是一位女子,她也有些忍不住垂下头来,眼角漫上浅淡的泪光。
“谢谢、谢谢娘娘。”
她只能这么苍白的道谢。
看着她的女子却微微摇头,以极安抚的口吻道:“你是听轩阁的吴美人吧?这伤可是冯修媛打的?”
吴珺燕在她说出自己身份的时候有些微恐惧,但很快又在她温柔的声音中平息下来,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承认,只好低着头,抿着唇角。
“不用害怕,若真是她所致,我可为你做主。”
女子的声音带着轻笑,似乎是在缓解她的紧张,吴珺燕鼓起勇气抬头,只看到她微微带着檀黑色的眼眸静静看她,鼓励道:“吴美人,我不知你为何进宫,但你若想好好活下去,便拿出些勇气,冯修媛也只是修媛罢了,这宫中还有我和陛下可为你做主,她不问缘由便掌掴于你,是她之过,即便她是修媛也犯了规矩,这宫中规矩人人都要遵守,你也可以用这规矩来保护自己。”
吴珺燕静静听着,一时之间竟然有些发愣。
至少,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可以这样保护自己。
但眼前女子带着淡淡的笑意,声音温柔至极,却在告诉她,她可以怎么做。
吴珺燕掩在被下的手掌紧握,她用力点了点头,睁大眼睛道:“妾记着了。”
说完这句话,她便看到眼前女子轻轻笑开,仿佛对待邻家小妹般抚了抚她的发顶。
“好好休息,此处是羡眉居偏殿,无人来打扰,女孩子的脸可是很重要的。”
那片月牙白的衣袖从身前掠过,仿佛一朵云从床前飘走,吴珺燕看着她走出房间,心中竟有些恍惚的伸出手想去抓住。
······
手掌间一片空茫,睁开眼,眼前是熟悉的景象,而窗外天色已大亮。
贵妃静静坐在床幔之间,抚了抚自己有些汗湿的额角,露出一个极柔和的笑来。
“娘娘。”
她低声轻喃。
不知为何突然梦见了和苏如眉初见时的景象,但因着有她在,这个梦便不显得痛苦和惶恐了,因为她的娘娘实在是一个太温柔的人。
如若后面没有再发生那些事,这份温柔本该永远保存下去的,而不是变成现在的眉妃。
当年那个仿佛天生带着笑的女子已经消失,她依然温柔,可已经不快乐了。
贵妃逐渐收敛了面上的笑,沉沉看着窗外天色,半响,平淡道:“来人,伺候本宫洗漱更衣。”
早已候在门边的宫女鱼贯而入,安静而轻柔的伺候贵妃起床。
贵妃冷淡着脸色,穿戴完毕,正梳发时,突然道:“陛下昨夜宿在何处?”
正在给她簪上一只金丝步摇的如兰动作微微一顿,尽量用平静的口吻道:“回娘娘,是······是羡眉居。”
贵妃眼中冷意一瞬间达到了顶点,她猛然起身,宽大袖摆扫过桌面,将桌上首饰全都扫到了地上。
“娘娘息怒、娘娘息怒!”
伺候的宫女都跪伏下来,不敢直视贵妃怒火。
贵妃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这才闭了闭眼,冷声道:“起架,本宫要去羡眉居。”
如兰有些焦急的看了她一眼,阻拦的话到底没能说出口。
她太清楚贵妃的脾气了,说一不二,从来不允许人忤逆,可此番去找眉妃的麻烦实在不是好时候啊。
默默叹了口气,如兰心情沉重的起身去准备贵妃座驾。
就在翼晨宫因贵妃怒火而人人惶恐之时,立王霍容启躲过宫中侍卫,隐秘靠近了羡眉居。
早朝看皇帝面色不好,他便有些担心苏如眉,若是她和霍容安吵架了,吃亏的必定是她,霍容安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能随意谈笑的少年了,而他们也再回不到过去。
怀着某些无法言说的心情,霍容启越过宫墙,进了羡眉居。
可苏如眉并未在羡眉居,他躲在隐秘处听了一会儿,才从宫女的口中得知她去了离羡眉居不远处的蔷薇林折花。
第9章 你是心上白月光(九)
蔷薇林离羡眉居不远,只是其中树木已有些年头,长得很是高大,将缝隙细密的掩盖起来,让人看不见里面的景象,只能看见那一簇簇盛放的蔷薇。
霍容启悄悄靠近,走进那片带着花香的小道,没走多远,便看见苏如眉挽着一只小篮子,正在折花。
她身边并未带着宫女,许是觉得不远,她便一个人来了。
这片蔷薇林里的蔷薇有很多种颜色,但苏如眉只偏爱朱红的那一种,霍容启见着她时,她篮子里已经放了三四朵花,朵朵都是精挑细选剪下来的。
她没看见霍容启,只仰头去剪头顶的一支花。
霍容启看着那片火红蔷薇,皱了皱眉,连忙走上去将她手中的剪刀拿下。
苏如眉愣了一下,回头望他。
“立王爷?”
霍容启拿着剪刀小心避开她,带着几分责备道:“怎么不让宫女来,这蔷薇带着刺呢,要是伤到了怎么办?”
不等她回答,他又道:“我想听你唤我阿启,眉儿,我们以前明明那么好,就算你如今是眉妃,需要和我这么生疏吗?”
霍容启微微垂眸,眼角已有泪光。
苏如眉脸上露出几分诧异神色,叹了口气,半响才道:“阿启,你如今也会装模作样了。”
霍容启仍低着头,声音也低低的。
“若我早些会,或许你便不是嫁给他了。”
他那位皇兄,不就是这么得到她的吗?
苏如眉微怔,不知是想到什么,转过头去不再看他,只平静道:“好了,这些事不要再提。”
“为何不提?”
霍容启扶过她的肩。
“眉儿,他这样待你,你在这宫中根本不开心。”
“他是你皇兄。”
“那又如何?”
霍容启抿着唇,脸色几分冷厉。
“和我离开这里吧。”
他急促道:“我不想看你如今这样,以前我们过得多快乐,我一直以为我们会永远那样,直到你嫁给了皇兄。”
他扶着苏如眉肩头的手收紧,一字一句道:“若是你开心便也罢了,但他这样对你,他负了你,你叫我怎么甘心?”
“离开这里,去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霍容启用充满期盼的目光看着她,眼里是深深的渴望。
苏如眉和他对视了一会儿,突然浅淡的笑了。
“阿启,我们都已经不再年少了,你为何还这么天真呢?”
她推下他的手,唇角一分浅淡的嘲笑,语气淡漠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况且你皇兄也并未苛待我,宫中锦衣玉食,有什么不好?”
“他立了别的女人为贵妃!”
霍容启紧紧捏着手掌,咬牙道:“他让你对别的女人俯首称臣,让她们肆意欺辱,我那日都见着了,眉儿,他不过是仗着你爱他。”
“那又如何?”
苏如眉并未因他的话产生什么太大的情绪波动,只愈发凉薄道:“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无需你为我负责。”
霍容启气得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怒道:“他根本不值得你嫁,若是我——”
“阿启。”
苏如眉突然打断了他的话,目光直直望他,眼里一片深深的暗色。
“他是皇帝,是你皇兄。”
她在警告,也在提醒。
这念头一旦生出,毁灭的只会是霍容启自己。
“我宁愿他不是。”
霍容启低着头,声音也一样低沉,在苏如眉看不见的方向,他眼里有深深的暴戾。
苏如眉这句话不仅是提醒他和霍容安的关系,更在说明一个他永远也抗拒不了的事实。
‘皇帝’这两个字,便是天堑,他永远也无法跨过,因为一旦跨过去就会死。
可他不甘心。
哪怕从小到大什么都可以让给霍容安,唯独这一次,他心里带着浓重的戾气,恨不得立刻破土而出。若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逆了这王土呢?
是不是只有这样做,他才能带走眉儿?
霍容启闭了闭眼,将这想法咽下去,不准备在苏如眉面前表现出来,因为他不想她担心。
若是她知道定会阻拦,谋反这样的大事,一有不慎便会死无全尸,而霍容安又并非一个无能的君主。
他将心绪沉在心底,到底是挤出一丝笑意,轻松道:“好了,我不说那些让你不开心的事情了。你想折哪支花?我帮你剪,你皮肤细嫩,要是伤着就不好了,我是个男人,便是不小心扎到也没事。”
苏如眉仔细看了他两眼,许是见他不再说这件事,也露出一丝笑意来,她指了枝头一只娇艳欲滴的红蔷薇,笑容温柔道:“这支。”
“好。”
霍容启拿着剪刀小心翼翼捏着没有刺的地方将这支蔷薇剪下,不伤花瓣丝毫,又仔细把枝干上的刺剃去,这才放进她的花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