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昀掀帘而出,“下车吧。”
他跳下马车,朝陆雨昭伸手,陆雨昭想也没想搭上他的小臂,拉着裙裾慢吞吞往车下挪。
顾昀似乎被她那自然而然、一点没客气也不忸怩的动作取悦了,轻拽了下陆雨昭的手腕,虚扶着她的后腰就将她捞搂下了马车。
陆雨昭惊呼不及,吓了一跳,“喂,你下次提前打声招呼啊。”
还好脚尖落地,顾昀就放下了她。
少年的唇角勾了下,摇头叹气,“你是真不客气。”
陆雨昭笑眯眯拍了拍他的肩,“今日穿得不方便,谢谢啦。”
顾昀稍顿,少女已经被繁华热闹的樊楼所吸引,慢步往前,仰头观摩着大酒楼。
魏延走过来,负手淡声道:“你拿她当夫人,她似乎……只拿你当兄弟。”
他面上没什么波澜,也听得出几分揶揄之意。
顾昀眯了眯眼,“不劳魏兄费心。”
魏延轻轻笑了,“你也有今日,顾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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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梁城的御街北端,华灯初上,夜色渐浓。
樊楼静静矗立在夜色里,流光溢彩的盏盏灯火,朱门绣窗的富丽装潢,似一座不夜城。
不愧为七十二家之首的大酒楼,陆雨昭仰头打量眼前这檐角交错的樊楼,内心震撼不已。
这樊楼竟是如此辉煌气派,如此大,似乎用酒楼已经不足以形容它,应当用建筑群或者商业综合体才恰当——
毕竟它由东西南北中五座高楼组成,每一楼三层高,有空中廊桥栏槛相接相通。
眼前的西楼便是主要接待客人的主楼。
门口皆是接待招揽贵客的跑堂,称之为“茶酒博士”,引人往里去,“客官里边儿请,今日新上了白炸春鹅,新捕的鹿肉可做脯,配上羊羔酒再好不过……对了,灌浆只剩最后几笼了,一入秋乳糖真雪也不再做了,客官一定要尝尝的……”
这群茶酒博士太会揽客了,陆雨昭感叹,光听菜名她已经馋得不行了。
魏延在樊楼订了包间,三人直奔三楼,过飞廊长桥,几经回折,终于踏进幽僻清雅的宽大包厢里。
跑堂进来送茶水,一边问:“官人们要点些什么?”
魏延看向顾昀,“你点罢。”
顾昀耸肩,决心要大宰魏延一顿,于是毫不客气地大报菜名。
“鹿脯、白炸春鹅、清炖鳝鱼汤,嗯,再来一笼灌浆,三份乳糖真雪,暂且先上这些吧。”
跑堂笑应,“实在不好意思,灌浆刚刚卖完了。”
“其他的呢?”顾昀问。
跑堂的答:“回官人,都有呢。需要配什么酒?”
顾昀点点头:“羊羔酒罢。”
“好嘞。”跑堂的应声而去。
没过多时,包厢门敲响,先送进来的是鹿脯、乳糖真雪和清炖鳝鱼汤。
乳糖真雪一人一份,摆在三人面前,魏延将鹿脯推向顾昀和陆雨昭,尽客主之宜。
魏延:“吃乳糖真雪最好配鹿脯,饭前小食,咸甜相宜。”
陆雨昭夹起一片薄薄的、棕红色的鹿脯,“肉脯,鹿肉做的?”
魏延淡淡点头。
鹿脯,即鹿肉干,这是后世基本吃不到的山林野味。此时的鹿肉常见,是富贵人家饭桌上的高级佳肴。
陆雨昭小心翼翼咬了一口,就见口齿间“咯吱”一声,无比清脆。
这鹿脯烘烤得薄脆不已,有淡淡熏烤香气。鹿脯表皮上刷了层蜂蜜,洒了花椒粉和白芝麻,吃起来咸麻带甜,越咀嚼越香,引人不断回味。
它是蜜汁肉脯的味道,鹿肉的腥臊未见,肉糜处理得细腻,烘烤得味鲜而醇浓。
吃一片鹿脯,再去品乳糖真雪。
陆雨昭垂眼看眼前这一碗“皑皑白雪”,瓷勺轻轻一动便微微地融化了,细嗅之下,牛乳奶香十足。要怎么形容,牛奶浇冰淇淋?还是牛奶碎碎冰恰当?
顾昀之前似乎提到过这道甜品,总之是道非常适宜夏天的冰饮子。
陆雨昭抬起瓷勺抿了一口,乳糖真雪的真相得到印证:乳糖便是搅和成粘稠糊浆状的鲜奶浆,混合了牛奶、酥酪、白砂糖,浇在了细碎冰屑上。
清爽沁甜,凉入心扉,甜到黏牙。
吃腻口了再来一片鹿脯,果然咸甜相宜,又不撑肚子。
蓦地,包厢又响起三声礼貌的敲门声,跑堂的端着托盘进来。
门敞着,门外传来稚嫩清脆的童声,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
“阿娘,姨姨,我还想吃乳糖真雪,求求你们啦……”
“不行。”
透过半开的门扉,陆雨昭瞧见长廊上两个婀娜女子的背影,一人一手牵着一个扎朝天揪的小姑娘。
魏延的眼睛缓缓眯起,唇线渐渐绷直。
不刻,他匆匆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追去,“你们继续,待会儿我会买账。”
顾昀眉微拧,喊他,“魏延!”
与此同时,门外的女子似乎听到了这个喊声,脚步一顿,缓缓转过头来。
待看清女子的面容,陆雨昭呆住,欸,文是兮?
她和文是兮相交甚深,文是兮从来男装扮相,陆雨昭还从没见过她的女子妆容……简直,太漂亮了,漂亮到无法形容。
若说她的男子扮相是英气中带着清丽,那她的女子姿态,则是清丽脱俗中带着明媚。一颦一笑间,又纯又欲。
“是兮!”陆雨昭弯起笑眼,朝她挥了挥手,“好巧啊,在此处碰见你。”
文是兮对她轻轻颔首,抿唇轻笑,眼波流转皆是风情。
她望了魏延一眼,旋即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视线。
然后拍了拍牵着的小姑娘的脑袋,“姨母遇到了朋友,你和阿娘先回去罢,乖。”
魏延的下颚收紧,目光沉而冷,紧紧盯着文是兮。
陆雨昭愣了愣,看看魏延,又看看文是兮,她掀了掀唇,刚要说什么,顾昀将她拉回了包厢。
“继续吃你的。”他低声在她耳边说,“有些事你别掺和得好。”
门关上了,两道脚步声渐行渐远。
作者有话要说:
樊楼又叫“白矾楼”、“矾楼”、“丰乐楼”
注:文中出现野味为当时常见菜肴。在此郑重呼吁大家,拒绝食用野味。
第40章 白炸春鹅与清炖鳝鱼汤 一个故事
“再不喝, 清炖鳝鱼汤要凉了。”顾昀说着,折扇敲上陆雨昭的头。
陆雨昭回神,“不掺和什么意思?文是兮和魏延有什么关系?”
“啊, 没什么关系。”顾昀拿着汤勺慢条斯理盛了碗鳝鱼汤, 慢悠悠地说, “横不得生啖其肉的仇家而已。”
“……”您说话能别来个大喘气吗,还说得怪吓人的。
陆雨昭“嘁”了声,嘀咕,“文是兮就是你白天里要找的狐狸精?”
“夫人真聪明。”顾昀把一碗鳝鱼汤放在了陆雨昭跟前,“喝汤。”
陆雨昭捏着瓷勺,在碗沿滑动, “魏延还回来吗?”
“应该不会了吧。”顾昀接着给自己盛了汤,单手端着碗喝了一口, “唔,很鲜。”
陆雨昭的注意力终于被鳝鱼汤吸引, 她舀了一勺抿了抿, “嗯,这清炖的鳝鱼汤味道真好。”
“鳝鱼汤有补中益气, 生津润燥的功效,你可以多喝一点。”顾昀说。
陆雨昭点了点头, 喝了口汤,接着用瓷勺捞了一块鳝段,鱼肉已经炖得软烂无比, 简单佐以姜丝、胡椒粉和一把葱花, 使得汤底清透爽净, 鱼肉的口感鲜香浓酽。
再瞧鳝段表面, 炖之前应当放油略微煎炸过, 表皮是微黄焦脆的。
煎炸过的、带有焦脆口感的炸物下汤里煮是很香的,就像有些人吃麻辣烫爱点馓子油条,吃火锅爱下小酥肉吃一样。在汤水里微微泡软的炸物,中和了油炸的油腻,吸饱了汤汁,介于酥脆和软趴之间,吃的就是这个口感。
顾昀又推来白炸春鹅,让陆雨昭尝。
“春天里来吃白炸春鹅最好,春鹅的肉更肥美,口感更嫩。但樊楼敢在这时候上这道菜,说是在城外寻到了一家专门养鹅的农庄,精心饲养,为了保证肉质新鲜,都是当日现杀再送到樊楼来的。”
陆雨昭在心里“嚯”了声,“这么说,这道菜该改改名儿了,白炸鹅就够了。”
顾昀笑起来,“是这么个理。”
陆雨昭瞧向白炸春鹅,皮黄肉白的鹅肉整齐切条,铺码盘中,鹅肉上洒了细碎香菜。盘子旁边,放着两个蘸碟。
她夹起一块轻尝,鹅肉白条条的,应当是白煮的,单吃稍微有些淡,但清香不腻。
吃的就是这原汁原味,最大化地烘托出鹅肉的肥美多汁,鲜嫩绵软。金黄的表面焦脆微黄,同鳝鱼汤里的鳝鱼一般,应当略微煎炸过表皮,吃起来格外皮脆肉嫩。
果不其然,顾昀说:“这白炸春鹅是整只鹅下清水煮的,只加了葱姜蒜和竹芯慢火煨炖,没有任何调味。蘸酱汁吃,单吃没什么味道。”
“樊楼这道菜的酱汁是一绝。”他指了指蘸碟,“这个是虾酱,这个是酸梅酱。”
嚯,酸梅酱,陆雨昭眼睛一亮,她吃广式烤鸭烧鹅最爱的酱料了。
陆雨昭便再夹了一块鹅肉,蘸了酸梅汁后,肥美的鹅肉旋即变得酸甜可口,混合着梅子果香的肉汁四溢,美妙不已。
再蘸虾酱,虾的鲜味凝锁于这赤浓酱汁里,咸香回甘,几乎鲜掉牙。配上这原汁原味的鹅肉,更是鲜上加鲜,凸显鹅肉的本味,在口齿间回味无穷。
“这虾酱是用酱油、白糖、新鲜虾子和姜末熬炼的吧?”陆雨昭随口问。
顾昀:“还加了绍酒。”
“对!”回味之下,有略略的酒味弥香。
“若还有想吃的,可以再点一些。”顾昀问陆雨昭。
陆雨昭稍顿,“罢了,罢了,夜里就不吃这么多了。”
她和顾昀慢吞吞解决完桌上的菜,顾昀便叫跑堂的来结账。一问之下,魏延果然没有买单,早就忘了这回事。
顾昀摇了摇头,“不食人间烟火的公子哥啊……”
五谷不识,六畜不分,世界围着他转惯了,一生顺风顺水,所以才在女人上……栽了跟头。啧,命啊命。
不过在他这里也是付钱的命,往日出门他总是忘记带钱袋子,这回吃到一半不知所踪……顾昀叹息一声,认命结了账,和陆雨昭出了樊楼。
原本打算大宰特宰魏延一顿的,结果只点了这几道菜,哎。
“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抠货。”顾昀又叹。
陆雨昭笑眯眯地反驳,“如此矜贵清冷的郎君,被你形容得这般不堪。”
“哦?”顾昀扯了下唇,“你觉得他长得好看?”
“啊。”陆雨昭愣了愣,“你问模样么。”
她摸着下巴认真想了想,“好看是好看,只是太冷了,不过冷一些也没什么不好,这方面显得洁身自好。所以曾经汴梁城内的贵女皆青睐于他,都想嫁给他为妻啊……”
陆雨昭拍了下手掌,越想越觉得对,“对嘛,多好的郎君啊,多清风霁月的男人呐!你还说人抠,还什么生啖其肉,你这个人怎么回事?怎么就不留余力想抹黑你的好兄弟呢?这么好的人,文老板能和他有多大的仇啊,怎么会嘛——”
“说这么多。”顾昀要笑不笑地打断她,“我看你很喜欢?”
话罢,快步往前去了,也没等她。
“……?”生气了?
陆雨昭呆在原地,有一瞬间的茫然。
怎么就扯到她喜欢魏延了,就见过一面,还他妈不超过十分钟。
前方的少年负手,人高腿长,大步往前走着,很快就和陆雨昭拉远了距离。陆雨昭小跑才追赶上。
“喂,顾昀。”陆雨昭探出一个脑袋瞅他,“生气了?”
是不是觉得她一直夸魏延,间接性在内涵他的纨绔风流不着调,伤了人家的自尊心?瞧瞧你做的什么事!
人家可是刚刚掏腰包请你吃饭的大哥,怎么这么不会说话呢?
陆雨昭反省了自己,当即就改了口,“郎君,虽说魏延品行相貌样样出众,但不及你。”
为了表示诚恳,她补充道:“真的。”
“在我眼里,你最好看。”陆雨昭用一种哄小孩儿的语气从善如流地说着。
“陆雨昭。”顾昀脚步一停,摇头轻哂,“你真是……没心没肺啊。”
陆雨昭抓住了少年的宽袖,“郎君,有话直说,咱们好好沟通,你夫人我是个讲道理的人——”
她的话音未落,顾昀蓦地伸出一只手钳住了她双颊,捏扯得她的两边脸颊嘟起,左晃右晃。
少年俯身过来,压迫性敛眼瞧她,“那请夫人你闭嘴罢。”趁没把他气死之前。
混蛋啊你!!
陆雨昭“呜”了两声,瞪着他含糊喊道:“泥(你)啄(做)森(什)么,快放开我。”
然而她怎么也挣扎不开,情急之下,陆雨昭龇牙一口咬了下去。
顾昀愣了下,陆雨昭趁机拍开他恼人的手,往旁边一躲。
“行,我闭嘴了。”
话毕,她走向身后的马车,掀帘往马车里钻。
顾昀慢慢抬起那只被咬了的手。
虎口处传来小猫儿一般挠痒痒的痛感,手心一圈淡淡的牙印,但更多的是……少女菱红双唇无意间拂过的湿润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