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青坐在廊下等兰婶蒸月饼,没过一会儿,就听到风尘仆仆的脚步声。
“谢公子。”
谢殷揭了帷帽:“你家王爷呢?”
“里边挑首饰呢。”
谢殷点了头,去找江谏,一进门就见他对着一漆盘的金钗蹙眉,打趣道:“中秋这么好的日子,你竟在府里设宴,真是稀奇。”
江谏语气随意:“你没听说吗?”
“听说什么?”
“靖安王殿下找着了他的心上人,准备从风流浪子的行列里金盆洗手了。”
这话近来在京中的秦楼楚馆里疯传,谢殷自然听说了,不过听江谏本人说出来,倒是多了几分新奇:“哪家姑娘这么倒霉,摊上你这么个人?”
江谏挑剔地“啧”了一声,命人把所有的金钗一并包了起来:“一个喜欢金首饰的小姑娘。”
“我还以为你晌午才回,太学那些老头,也舍得放你出来?”
谢殷接过侍女提来的茶:“今日休沐,大人们也得过中秋不是?”
“最近在宫里玩得开心吗?”
“是教书。”谢殷对他的用词不置可否,“夔州如何?”
江谏从袖中抽出信函,递了过去:“被安置在祁安山下的流民最近闹得历害,他们听说了常州的水患政策,想借着灾害治理不严,往常州去。”
谢殷蹙眉:“年底怕是不太平啊。”
江谏拨着茶盖,忽然道:“宗月堂有线索了。”
“从哪查到的?”谢殷神色一顿。
“极乐坊,青罗堂,罗人张。”江谏屈指敲了敲桌案,“罗人张原是宗月堂的一个弟子,但因为武功实在太差,最终没被吸纳进内堂。我查刘家时,发现刘家的账房韩立,跟青罗堂的罗人张关系不一般。”
“总之就是,韩立篡改账目,借刘家的钱做羊羔息给罗人张放贷,两人靠吃利息挣钱。”江谏吃了一口茶,摇头道,“你说那些商户怎么这么会挣钱?”
你自己不也在吃临仙阁的红利?
谢殷睨了他一眼,心中对他一边做生意一边骂自己的行为,感到无语:“张丞听了,怕是也想摇头。”
“张丞倒是清流,当年翰王在夔永两州大肆土地兼并,他一没分一杯羹,二没收受翰王的贿赂,转头考功名去了,右丞大人,没魄力啊。”
“但凡右丞有魄力些,就活不到现在了。”谢殷语调幽幽。
江谏撂了茶杯:“兰婶蒸了月饼,尝尝?”
谢殷被带得走了几步,忽的脚步一顿,反应过来:“尝什么?如今一提月饼我就反胃,你当初从哪拿来这么多五仁月饼?还叫空青盯着我全吃了。”
江谏乐了,刚准备开口,就见到空青往里来,说是太医院的苏念悠苏姑娘求见。
第42章 帕子
“苏念悠?”江谏一时想不起来这人。
倒是谢殷重新把帷帽戴上,去了里间:“苏念悠是太医院院使的小女儿,医术甚是了得,今日中秋还上门求见,想来是有要事请你帮忙。”
江谏唤人收拾了茶具,又换了壶新茶,这才把人叫进来。
苏念悠今日一身姜红长裾,很是清简,见着江谏,先是规矩行礼,而后才道:“中秋佳节上门叨扰,多有失礼之处,还望王爷海涵。”
“苏姑娘不必客气。”江谏示意苏念悠入座。
苏念悠倒是没坐,站在殿中,面露为难:“今日上门,是为求王爷府上的玉肌草。”
“……玉肌草?”江谏轻敲了一下桌案,“你怎知本王府上有玉肌草?”
“是家父所告,去年除夕,城中有百姓因爆竹烧伤,命悬一线,是王爷出手相救,拿出玉肌草,活了他们的命。”当时,苏念悠跟着同安堂的大夫一齐出诊,都没弄清发生了什么,只是听到周围的人在说靖安王殿下疯了,这么名贵的药材,白白送给两个乞丐。
玉肌草有生肌活肉之效,且只长在青州地界,因为青州有火山。玉肌草非火山灰不能生长,非十年不能养育一株,因此玉肌草在大周可谓有价无市。
因着此,苏念悠本不敢上门求药,但又想到靖安王殿下既然愿意把玉肌草给到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想来是愿意帮她的……这么想着,苏念悠咬咬牙,往靖安王府来了。
江谏支着额角,神色不变:“你既知玉肌草生长条件苛刻,就该知其稀缺,本王也不跟你兜圈子,我这里,已经没有玉肌草了。”
一句话,让苏念悠脸色尽白。
江谏神色很淡,反问:“玉肌草有生肌活肉之效,一半只会用在一些疑难杂症的药方上,本王很好奇,什么病,劳烦苏姑娘亲自上门求药?”
苏念悠既来寻药了,自然就没想着隐瞒:“王爷可记得裴丞?”
兵部职方清吏司的一个五品小郎中,江谏和这人一起赛过马,自然有印象,他还记得这人当时赛完马便不告而别了。
“裴丞他得了一种怪病,刚开始只是没由来的头晕目眩,日子久了,便时常四肢僵硬不能动,特别是早晨起床,得在床上躺许久才能恢复知觉……前两日,家父替他看诊,发现他身上很硬,摸起来很多地方都像石头一样……直到昨日夜里,皮肤开始渗血……”
江谏在苏念悠愈发恐惧的神情里,面色渐沉,难怪自那次赛马之后,便没再见过裴丞的身影,原来是病了。
“家父和我遍寻医书,可都没查出这病的由来,试了许多药,最后也是徒劳无功,昨夜我翻阅古籍,看到玉肌草可以生肌活肉,便想上门一试——”
“你们就这么肯定裴丞是生了怪病,而不是中毒?听你描述,这情况可不太像是生病啊……”江谏反问道。
“一开始,我和爹也曾怀疑是中毒,但数次诊脉,却从未发现有任何中毒的迹象,而且若是中毒,药效太慢了……裴丞的症状由轻到重,整整花了两月有余……”
江谏补充:“你为医者,该知有些毒可以通过控制计量来操控人命,而且无色无味,难以察觉……”
苏念悠急切道:“那种慢性毒药多以破环人的身体为目的,常是使人体弱气虚,精神不济等,可像这种……对人的伤害如此恐怖,完全不是需要控制剂量的慢性毒药可以达到的效果……”
江谏扫了一眼陷入惊慌的苏念悠,突然屈指敲了两次桌案,站在门外的空青会意,转头往外去了。
“玉肌草本王可以替你向青州那边打听。”
闻言,苏念悠神色一松,还没等她开口,江谏徐徐补充:“不过玉肌草难寻,你也别报太大希望。”
虽然没拿到玉肌草,但能得靖安王殿下的一句帮忙,就比她一个人四处寻药,来得希望更大,苏念悠喜极而泣:“多谢王爷大恩!”
江谏端起茶杯,准备叫人送客,不知怎的,想到了什么,问道:“……听说苏姑娘和丞相府的三小姐是好友?”
“啊?”苏念悠一怔,险些没反应过来,“是,是的……”
江谏的桃花眼笑了起来:“既然如此,本王想请苏姑娘帮一个小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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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看马球?”沈栀对苏念悠的突然到来很意外,对她的邀请更是意外。
“对啊。”苏念悠眉眼弯弯,笑起来一副无害的模样,“明日的马球赛排场极大,不少贵公子和小姐都去……你婚也退了,娃娃亲也没了,不如趁此机会去觅个如意郎君啊?”
说是这般说,但她下意识以为苏念悠这是又要去看裴丞,沈栀在心里悄悄叹了个气,看在她把生姜养得这么好,有念悠姐一半功劳的份上,去就去吧……
就是不知她这个工具人什么时候才能失业……
依旧是女扮男装的打扮,几人乘上马车一路往西,到了陇犀校场。
几人轻车熟路地跟着小吏往里去,草亭依旧是温着热茶、烫着帕子,还有好些瓜果点心,不同的是,今日的草亭用好几张屏风隔开,她们到时,旁边每个屏风组成的隔间里已经坐满了人。
小吏一边引沈栀她们就坐,一边解释:“今日有两位贵客赛球,请了好些小姐公子前来观赛,王爷怜惜姑娘们的身子,特意叫人置了屏风。”
沈栀跟着小吏的脚步一顿,京中称得上王爷的没几人,不会是那位吧……
果不其然,下一秒,苏念悠问道:“王爷是指?”
“当然靖安王殿下!”
果然……
小吏笑呵呵道:“如今五城兵马司归靖安王殿下所管,这陇犀校场也是靖安王殿下的地盘。”
沈栀忽然有种不想往里走的冲动,心里又回忆起那个雨夜,以及江谏突如其来的告白。
她的目光落在草亭中姑娘们的倩影上,说不定这些人皆是江谏的“入幕之宾”。
“怎么了?”苏念悠回首看她。
沈栀只好快步跟上——没怎么,只不过有几分狼入虎口的感觉罢了。
入席后没一会儿,沈栀便在马场上看到了江谏的身影,那人今日一身紫色劲装,手握球棍,看上去利落潇洒。他刚进场时,扫视了草亭一圈,惹得沈栀身侧的女子惊呼连连,但沈栀下意识感觉,江谏在看到她时,目光顿了一下。
沈栀很静地收回目光,落在了温茶的小火炉上。
“听说今日这场马球赛,是兵部尚书之子禹尚兴与张右丞之孙张昊约下的挑战赛,为的是花满楼的一个花魁娘子,说是以球定输赢,谁赢,谁就抱得美人归。”苏念悠的坐姿大马金刀,倒是真有几分粗犷公子的模样。
沈栀看了一眼想学学,又觉得不好意思,便重新把目光放到了场上。
只不过没看一会儿,便发现有什么不对劲——
“今日裴公子怎么不在?”
苏念悠正专心地看比赛呢:“……啊,哦,他身子不好,最近不能打马球。”
沈栀柳眉一蹙——以念悠姐喜欢裴丞的性子,不可能放着裴公子的病,自己跑来消遣,更何况还是这么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
沈栀悄了声音:“你和裴公子还好吗?”
“好着呢!”苏念悠似是想到了什么,一下子被转移了注意力,苦着脸道,“前几日我爹上门提亲,但裴丞没答应,一直推脱说自己病重,怕拖累我。”
说到这,苏念悠一拍桌案:“你说这些男人是怎么想的?他是病人我是大夫,我们俩不就是天生一对?我替他看病这么久,到这会儿才说拖累,是不是脑子缺根筋?他们男人是不是都很在乎自己是不是身强体健啊?”
“……”
这话聊起来,怕是会烧耳朵,沈栀不敢答,但她从念悠姐的话里,得出了两个讯息,一是她和裴公子好着呢,一是裴丞的病怕是不一般。
于是,“既然裴公子不在,你今日来,是要看谁?”
苏念悠忽的对上沈栀的眸子,心里一慌,半晌磕磕巴巴道:“裴丞和张昊是好友,他叫我来,帮忙看个结果……”
苏念悠移开视线:“好了,别说这些了,好好看球。”
沈栀眉间一挑,以裴丞和念悠姐的关系,裴丞不可能为了知道一个结果,就叫苏念悠大老远地跑过来看马球;而且念悠姐向来是直心肠,根本不会撒谎,方才说话时,眼神全飘了。她一定有什么事瞒着她,所以才把她叫过来的。
或者说,帮什么人,把她叫过来……
沈栀扫视了马场一圈,只认得那么一个人。
约莫一个时辰,马球便结束了,禹尚兴一个击射,彩球撞上铜镜,获得了胜利。因为这场马球是有主角的,旁人就算打得再好,也只是在一旁浑水摸鱼,给两位公子在心爱之人面前出风头的机会。
沈栀已经是第三次,看见江谏在两位公子激烈抢球时,立在一旁俯身喂马了……
禹尚兴赢了马球,飞身往草亭去,一把将美人抱上坐骑,带着美人绕场跑马。美人一袭月华流苏裙坐在禹尚兴怀中,娇羞地把脸全遮了起来,惹得禹尚兴眼底发热,忍不住在美人颈边偷香。
校场间起哄的声音此起彼伏,沈栀只好低头吃茶。
再抬头,便看到江谏正往这边来。少年高坐马上,身形颀长挺拔,没有束冠的长发随着风轻舞,带着文人特有的落拓不羁,却又有着将军的雄姿英气。
随之而来的,是身旁女子的轻呼——
“过来了!过来了!”
“你说他是在看我吗?”
“靖安王殿下会邀请我上马吗?”
“你说我要不要给他抛花?”
……
沈栀坐在席间,不免被感染,忍不住偷偷打量起了江谏,不曾想,一抬眼便是目光相接,沈栀心口猛跳,不知是被江谏看跳的,还是被身侧女子说得跳的。
她心虚地错开了江谏的目光。
没一会儿,江谏的马堪堪停在草亭边上。
他在亭下,她们在亭上,只见他伸了手,问亭中人:“麻烦,递一方帕子。”
一句话,亭上的姑娘又低呼了,一时间推推搡搡地说要去,可闹了半晌,也没人敢往前,只是娇羞地捏帕子,好似要等靖安王叫她们的名字。
沈栀头都不敢抬,心想他果然是风月老手,一句话一个笑,就惹得这么多女子为他心动。
她捏着帕子紧了紧,准备吃口茶压压惊。
谁知下一秒,江谏忽然道:“沈兄,连方帕子都不肯递一下吗?”
沈栀心尖一跳,差点忘了她现在是个小公子。
江谏话音刚落,亭中的目光簌簌地转了过来,连苏念悠打扇子的手都停了。
沈栀抬头,撞上了他的满眼清澈,让人烧红了耳根,她僵硬起身,从一旁拿了方热帕子,扶着帷帽慢慢过去。
江谏的手就伸在她面前,指节修长有力。
沈栀的指尖都在泛白,她反复呼吸了好几回,忍着心口狂跳,僵硬地帕子递过去。
他的手很热,擦过她指尖的温度烫得吓人。
江谏道:“谢谢沈兄。”
沈栀隔着帷帽和他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