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沈栀低头抿了一口茶,觉得这话真是说得比唱的好听。
“二嫂不知,难道二哥也不知?”沈汉鸿不会对着一个女人发脾气,何况那人还是自家嫂子,只能对着沈计财道,“世家联姻的利害,二哥从小到大还见得少吗?沈家和长宁伯府哪个不是活靶子?你这是上赶着给他们送舌根,这事一出,多少奏折等着弹劾!”
沈计财自来最是听沈汉鸿的话,他能感觉到沈汉鸿的这番话里,带了多少的恨铁不成钢,现下更是被教训得一声都不敢吭。
万氏见场面有些僵,主动给沈汉鸿续了杯茶:“三弟莫气,此事也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三姑娘主动退婚,便是跟长宁伯府断了关系,如今京城里谁都知长宁伯府和咱们丞相府不睦,这不刚好给了圣上一个交代吗?”
这便是沈汉鸿最恼的地方,他既不想与长宁伯府闹得很僵,又不想失了陛下的信任……
这里面,只有沈栀一人知道沈汉鸿的心思,于是,她冷言补充道:“二姐姐和康镇抚可还有些斩不断理还乱的关系……”
沈汉鸿面色更沉了:“今日我已经收到长宁伯的信函了,之之的婚事就此作罢,长宁伯府会尽早将二姑娘迎娶进门的。”
刘氏原本空了的心,一下子被救了回来,然而下一秒,沈汉鸿忽然又道:“除了亲事,采薇院的一个老婆子在府中行窃数十年,偷盗数额近三百两,这事闹到了京兆府,连皇上都惊动了!二嫂,你掌家多年,是不是该给大家一个解释啊……”
刘氏没想到这事闹得这么大,神色一下子惊慌了:“黄老婆子她……我也不知她怎么会是赌徒,我瞧她不过是后院打杂烧水的,就没多留意,我也不知她竟敢偷这么多东西啊!”
沈计财听刘氏这般答话,一下就觉得不妙——
沈汉鸿面色沉得吓人,失望之情溢于言表:“不知情?府中大小事务皆是二嫂在管,这个烧水婆子是极乐坊的常客,连街坊邻居都知,你作为中馈之主,这等大事你都不清楚?三弟着实不知,二嫂究竟是如何管家的?!”
刘氏哑然,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我还听说,这烧水婆子因为出老千,被人打断了一条腿,那人还是你们刘家的账房先生,二嫂,府中下人行窃、赌博,而后把偷的的钱尽数输给刘家,这其中因果关系,敢叫人深思吗?”
刘氏的汗涔涔的下,张口想辩驳,却是半晌给不出给理由来。
但不用她说什么,沈汉鸿的一席话,直接打断了她的妄想:“既然如此,家务事也不好再劳烦二嫂打理了。”
刘氏神色几变,就听沈汉鸿道:“三弟看大嫂近来也清闲,这中馈之职,就拜托大嫂了。”
万氏喜气洋洋地应了,颇得意地睨了刘氏一眼,惹得刘氏心底冒火。
“家中的下人丫鬟清点之后,该换的就换了。”说着,沈汉鸿扫了一眼垂眸低首,坐在一边鲜少说话的沈栀,“之之也大了,干脆帮着大嫂一起学着处理家事吧。”
一场家宴,几人欢喜几人愁。
众人离开时,脸上神色各异,其中大伯母脸上的表情最是好看,红润舒畅得不行,想来是这么多年被刘氏压一头,终于翻身农民把歌唱了吧。
从思竹轩出来,万氏欢天喜地拉着沈栀到她屋中,拿了几罐的上好茶叶。
再出来时,便是张管家等在院外,说是老爷让她去一趟。
“姑娘……冬羽不太放心地牵了牵沈栀的手。”
沈栀拍了拍她的手背,宽慰道:“无事。”
这还是昭琳郡主去世这么多年后,沈栀第二次站在沈汉鸿的书房外。
四岁到六岁之间,沈栀的娘亲和祖母相继离世,娘亲走时还好,沈栀尚小,不大懂“死”到底是什么,祖母把她抱在怀里哄哄,也就不闹了。
可六岁那年,祖母一去,便再无人哄她。那一个月,沈栀时常夜半被噩梦惊醒,害怕得睡不着,哭着找娘亲,娘亲不在,哭着找祖母,祖母也不在。冬羽和冬雀也都还小,住在西厢,沉沉的夜里,整个采薇院里静谧得不行。
沈栀又惊又怕,最后哭哭啼啼抱着毯子,穿过半个沈府,去思竹轩找爹。
沈栀在屋外敲了好久的门,像一只担惊受怕的小兔子,一边耸着肩,一边警惕着周围的风吹草动,心里催爹快开门。
她等了许久,才等到爹。
沈栀小小的一只,像个白色的糯米团子,站起来刚到沈汉鸿的膝盖,她抱着小毯子,眼睛眨呀眨的,一闭眼就有眼泪掉下来,她看到是父亲就想哭诉,可谁知沈汉鸿看见她,声音冷得吓人:“大半夜还在外头乱跑,成什么规矩!”
沈栀被凶得不敢吭声,眼泪憋在眼底不敢掉,最后是张管家把她牵回了采薇院。
那个夜里沈栀不敢睡,一睡,梦里的母亲和祖母都在离她远去,可不睡,脑海中反反复复都是爹对她凶巴巴的模样。
以前的父亲不是这样的……
沈栀知道自己犯了错,夜里不敢睡,抱着小烛灯绣了一晚上的帕子,爹很喜欢娘亲给他绣的帕子几乎从不离身,沈栀猜父亲一定很喜欢帕子。她绣了一晚上,第二日赶在爹上朝时,捧着帕子,心惊胆战地认错。
“送给爹……”她揪着小帕子,手都在抖,可沈汉鸿只是扫了她一眼,便匆匆赶去上朝了,只留下了一句,“整日里闲着就多读书,别做这些有的没的。”
那之后,沈栀就有些怵沈汉鸿,但心里又想,许是祖母刚离世,爹心情不好……
沈栀想让爹开心,她已经没有娘亲,没有祖母,只剩下爹一个亲人,但她还小,什么都不会,只能绣帕子。
她在帕子上绣花,是栀子花,是她名字里的花,她希望爹看到栀子花时,就能想起她,没有娘亲和祖母,还有沈栀陪着爹。
可沈汉鸿一次都没要,说她做的这些东西上不了台面。
在那之后,沈栀便不敢送了,也不敢去思竹轩打扰。
某一日,春猎,沈汉鸿突然说要带她一块去。
沈栀开心极了,这还是爹第一次带她出门!
她细心地选了好些漂亮的衣裳,准备了好些春猎时的用具,她睡前还在叮嘱冬羽,给她说规矩,春猎到场的都是大人物,可千万不要给爹添麻烦,一定要听话,一定不能乱跑……
春猎在阳山,距京有一段距离,她们是坐马车去的。
可不知是因为太紧张,还是太兴奋,临行前的一夜沈栀没睡好,第二日昏昏沉沉地上了马车后,因为路途颠簸竟发起了高热,上吐下泻……
沈汉鸿看了之后,面色不太好,眉心紧蹙:“坐个马车都能吐成这样,还能成什么大事?”
沈栀整个脸都白了,连大夫看诊,她都没敢吭声,就怕给爹添麻烦,最后也不知是意志还是什么别的原因,马车到了阳山,沈栀面色竟好了许多,已是能下车走动。
她刚从马车里出来,沈汉鸿突然牵起了她的手,脸色是与方才不同的温柔和煦,还没等沈栀反应过来,皇上、太后和皇后娘娘已经相继出现在了面前。
太后把她叫到跟前问话,又是捏她的脸,又是揪她的小髻。沈栀看太后慈祥的眉目,想起了祖母,很乖巧地让太后牵手,试图汲取那一丁点仿佛亲情的温暖。
那日,沈栀陪太后说了好久的话,太后很开心,夸了沈汉鸿一句:女儿教得好,乖巧懂事。
沈栀不知父亲心里是怎么想的,但她能感受到,这一刻,父亲很开心……
“三姑娘,老爷就在里面了。”
沈栀回神,轻叩了门。
“进来吧。”
第41章 中秋
雕花窗桕透出点点细阳,穿过素梅白瓷瓶,落在清幽檀香的书案上。
沈汉鸿翻过一页书,眼眸微垂,语调很淡:“近来出入内外,可有收获?”
一个出入内外,让沈栀顿了顿,方柔声道:“读了几本游记,作过几幅画,心气疏朗了不少。”
“书画最是养人,你祖父教得很好。”沈汉鸿将书册放在一旁,“听张管家说,去月长宁伯府往府里送了好些金玉银箔,你为何不退回去?”
沈栀早知沈汉鸿会问,端立道:“女儿本想退回的,可长宁伯府送礼的小吏拿命相逼,就是不肯,女儿也不敢过分勉强……女儿知您清廉,决计不会收礼,便没让人把东西往思竹轩送,全数让人送去了采薇院,想着等爹回来处置……”
一番话,合情合理,倒是叫沈汉鸿不知该怎么说。
沈汉鸿“嗯”了一声,又道:“前几日康镇抚到府上拜访,你把他带到了思竹轩来?”
沈栀将准备好的说辞奉上:“女儿不识得康镇抚,只知他是朝中重臣,以为他是来找爹的。”
“我远在常州赈灾,他来寻我作甚?”沈汉鸿的眸光顿时沉了下来,心里想到皇上说康平远这个晚辈竟在府里造了一个,和他的思竹轩一样的别院,顿时膈应极了。
“这女儿也不知。”沈栀并不慌张,依旧徐徐道,“女儿原以为康镇抚是来拿案牍,或奏折的……可谈了几句,才知这是二伯母给女儿谈来的婚事。”
提起这事,沈汉鸿的额角就突突地跳:“你就算不满这门婚事,也不该在你大姐的生辰宴,在那么多宾客面前闹,平白让人笑话!流言在京中传了几日了,你让长宁伯府如何想,让你大姐一家如何想?又让人如何想我们沈家?”
换作从前,沈栀怕是早就不敢吭声,任沈汉鸿出气了,但重生一世,再面对这些指责,她已经学会了无动于衷,只是口头上说:“女儿本也不想如此,可康公子欺人太甚,公然拿女儿的清白开玩笑,女儿一时情急,便只能如此……”
合情合理的话,堵得沈汉鸿的怒气发泄不出来,他在与沈栀的对质中,重重的叹了一声,语气不善:“沈静瑶又是怎么回事?”
因为有沈静瑶和刘氏,沈栀已经把装无辜的本事拿捏得如火纯青,她微微垂下眸,又重新抬起来,慌张无措尽在眼底:“当日在申国公府,女儿和二姐姐分开后,就不知二姐姐去了哪……后来二姐姐病重,女儿连二姐姐的面都见不着,问起二姐姐,她也说没事……女儿不知如香怎会突然跑出来指控二姐,可要不是如香,女儿可能就一直被蒙在鼓里……爹问我怎么回事,我还想要爹替我向二姐姐要个公道呢!”
沈汉鸿一连四问,仿佛是拳头打进了棉花里,每一句都被沈栀怼了回来,他觉得不对,但偏偏沈栀的回答又合情合理,让人找不出破绽……
好好的安排,无端变成了这副摸样,让沈汉鸿心中怨气难消,可他对沈栀发泄无门,沈栀甚至还想让他帮忙讨个公道……
不行,不能再跟康家有牵扯了,皇上的话尚在眼前,秋夜的冷寒让他夜里辗转难安。
可没了康家,他要怎么和张则正分庭抗礼?
前朝中书,只有一个中书令,便是宰辅袁之柳,后来因为土地兼并案,袁之柳满门抄斩,中书这才分列左右两丞。广诚帝费尽心机择了世家出身的沈汉鸿和商贾出身的张则正为相,为的就是平权。
年前张孔两家联姻,让沈汉鸿起了警惕之心,天平倾斜了,他不得不想办法稳固地位,以防被广诚帝换掉。
沈汉鸿亦知广诚帝捧康家,就是想瓜分江家的兵权,那也是沈汉鸿第一次注意到这个北蛮出身的混小子,可如今,他还敢跟康家来往吗?
很显然,他不敢。
沈汉鸿躺在榻上,不敢睁眼,脑海中总想起前世靖安王手中的那方帕子。
真的要选江家吗?
皇上已经警告了他的冒进,他敢把女儿嫁到一个比康家身份地位权势更大的江家吗……
-
中秋佳节,分外热闹。无论是福荣大街还是春熹街,皆是铺设一路的花灯,山鸟花卉颜色各异,街市上窜动的人影,皆是喜气满满,城中的护城河畔,偶有花灯飘出,灯楼灯船把江水映得碧波荡漾。
街坊巷里尽是中秋的团圆气氛,宫中自然不能免俗。不过今年的中秋宫宴因常州水患刚除,一切从简。于是一早,广诚帝携皇后及各宫嫔妃,一道去了慈宁宫请安。
太后年近古稀,早已没了什么喜好,最喜欢的便是看子孙和睦,国泰民安。
“快平身吧,不必多礼。”太后慈祥的笑着,“皇上近来国事繁忙,倒是许久未到哀家这来请安了。”
皇上自然听得出这不是责怪,弯着眉附和道:“还望母后莫要生朕的气,常州水患不除,今年中秋常州百姓便难团圆,朕一人不过中秋不打紧,但却见不得无数百姓流离失所。”
太后笑了起来:“皇上精进了许多啊,如今的大周,百姓和乐、民富安康,全是你的功劳。”
“也是母后的功劳,若没有母后日日吃斋念佛,为常州百姓祈祷,常州水患怎么可能这么快解决?大周有您也是百姓之福啊。”
“行了,奉承话说了一圈了。”话虽如此,但太后的面上笑意深深,对皇上满意的点了点头,“想来你长兄和宿白泉下有知,也会为你感到骄傲的。”
皇上眼底的暗痕一闪而过,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皇后的神色,问道:“近来太子功课如何?”
闻言,皇后牵着太子的手,柔声道:“承晔近来功课做得好,没少被太傅夸奖。”
皇上这才重新笑了起来,把太子叫到跟前:“往日说起你的功课,总是闷闷不乐,怎的今日倒是一副等着被提问的模样?”
广诚帝子嗣不多,且众皇子也多是资质平平,让皇上和朝臣很是苦恼。
太子方才十岁,脸上还带着些婴儿肥,对皇上行了一礼,才回话:“儿臣近来换了个先生,先生讲学讲得精妙,儿臣学到了不少。”
皇后在一旁补充道:“是翰林大学士张乾举荐的太学博士,名叫谢殷。”
“谢殷?”皇上侧眸思索了一阵,确定没听过这人的名字。
“是太学新来的,年纪尚轻,陛下不知也正常。”皇后补充完,又担心皇上和太后不放心,“这个谢殷虽然年轻,但学问做得扎实,能得张乾和祭酒大人的举荐,果然非同一般,本宫特意向这位谢殷请教过,言谈间确有几分曲径通幽的妙思。”
皇上稍稍安了心,对此人颇感兴趣:“你们说得这般玄妙,朕倒是想亲眼见见了。”
-
与此同时,靖安王府内,今日也是难得忙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