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欸欸欸,夫人我错了,那康平远就是欠休,欠休!啊……夫人,别扯耳朵,疼疼疼……”
退婚之事闹得大,京中风云扰扰,作为流言中心的沈栀自然不得安宁,刘氏急得上火,日日都要往采薇院跑。
卯时三刻,刘氏出现在了沈栀的屋里,干笑着一张脸:“三姑娘你看,康镇抚毕竟是长宁伯的大公子,又颇得圣心,实在不好得罪啊……要不您上门去认个错,退亲的事就算了吧……”
沈栀赴生辰宴那日,刘氏好不容易找到机会见王氏一面,好说歹说才把当初让人吃闭门羹的事给原回去,又腆这脸开口说想把三姑娘与康公子的婚事退了,把婚事给换回来。
但王氏见过了丞相嫡女,如何还看得上一个庶子之女?她虽在京中初来乍到,但好歹是个伯夫人,六品太仆寺丞,委实看不上眼。
刘氏也知换亲容易,换回去难,刚想开口说给双倍的嫁妆时,就传来了沈栀要和康平远退婚的消息,这还不算完,连沈静瑶和康平远苟且过的事都被抖出来了,王氏当堂便破口大骂刘氏的女儿不知检点!
刘氏能如何?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腆着脸问女儿能不能嫁进来……
王氏终于逮到了报仇的机会,一副为难的模样:“这沈二小姐看着是个不知检点的,我怎敢把这样的姑娘迎进家门?”
王氏轻叹一声:“可二姑娘的清白到底是给了我们平远,家中也还算殷实,嫁进来做妾也不是不行……”
刘氏一边陪笑,一边心里恨得牙痒痒的,全怪沈栀!
占了个口头便宜,王氏又想起儿子真喜欢沈栀的紧,又道:“如今三小姐把事闹得这般难看,说到底,不就是因为三小姐觉得,二姑娘和平远的事情辱了她的身份嘛……我呢,是真心诚意喜欢三姑娘的,若是你能把三小姐劝回来,再给二姑娘的嫁妆里添上五百两银子,本夫人倒是不吝于给二姑娘一个贵妾的位置。”
人也要,嫁妆也要,王氏怎么敢这么狮子大开口!
刘氏捏着帕子的指尖泛白,但为了祺哥儿,她只能忍,前几日谢殷看了祺哥儿的文章,竟说他的文章不如沈嵩华,若是没有贵人相助,可能是考不上功名的……
沈静瑶已经不成了,她就剩一个祺哥儿了,这事她不办也得办。
刘氏和王氏的腌臜心思,沈栀无心打听,她侧眸写休书的笔尖一顿,似是在炼字,语气慢慢:“二伯母怕是搞错了,如今是康镇抚德行有亏于我,想要退婚的人是我,长宁伯府对康公子和二姐姐的事没个交代也就罢了,怎如今还想要我去道歉?”
刘氏还欲再说,沈栀慢悠悠道:“我未找二伯母要说法,便已是仁至义尽,二伯母私下将我的亲事定出去,一声不吭,怕不是太不将我这个嫡女放在眼里?”
沈栀在她面前从未端过架子,如今这一句轻飘飘的话惹得她寒毛都竖了起来,可她也是心里有苦说不出啊,她也不知事情怎会闹成这样!
起初沈计财一直让静瑶同长宁伯府攀关系,王氏那等出身,私下里不知被多少夫人小姐嘲笑挖苦,她最好面子,自是不乐意跟这样的亲家挨上关系,何况静瑶又喜欢傅晗得紧,她便只好动了易亲的心思。
静瑶的八字傅夫人是满意的,元和大师她都打点好了,就等着静瑶嫁进傅府了,可没想到沈栀这边竟出了岔子。
沈栀自小样样听话,因为一场大病,非常依赖她和静瑶,换亲这等事,在她面前几乎无关痛痒,毕竟长宁伯府与丞相算得上门当户对,沈汉鸿虽然两袖清风,为人正直,但素来爱女,只要沈栀说是她喜欢康平远,再哭哭啼啼地求上一求,沈汉鸿一定会答应。
刘氏事无巨细,样样都想得透彻,却没想过沈栀竟然不答应!
申国公府一夜之间,天都变了,沈静瑶大病一场,什么重生,什么死,吓得她不敢动沈栀,到如今,竟是落了个竹篮打水一场空,甚至连竹篮都要保不住的境地……
刘氏有些站立难安,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开口:“话不是这么说的……二伯母也是为了你好……”
“为三姑娘好?想来二弟妹掌家太久,已是分不清尊卑嫡庶了。”只见门外一花青碎梅长裾,浅黄色霞披的万氏从采薇院外走了进来。
“万映莲,你又来凑什么热闹!”刘氏看着万氏小人得势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她如今遭了难,最开心的莫不就是万氏了,她甚至怀疑,如香就是万氏偷偷救下来,再在生辰宴上特意放出来的,难怪大姑娘今年特意让沈栀和沈静瑶一道去参加什么生辰宴,全是阴谋!
万氏心情好极了,仪态款款地坐下:“这如何能说是凑热闹呢?我也是沈家的一份子,自是要为沈家殚精竭虑……三弟妹去的早,我又是家中长嫂,出了这么大事,我不出面替三姑娘做主,难不成让你这个女儿勾引了康镇抚,私自帮三姑娘定亲的人做主吗?”
刘氏气得额角突突地跳:“如今沈家掌家的是我,出了这么大的事,自然由我出面解决,哪轮到你来这里指手画脚!”
“你也就是欺三姑娘乖巧听话,才敢如此僭越,刘偲凤,你一边将三姑娘的亲事安排给康公子,又一边让女儿勾引康公子,你莫不是癞□□想吃天鹅屁,以为自己的女儿能嫁进长宁伯府吧?”
“你!”
“庶出的小姐,就要有庶出的命,我以为你商贾出身,嫁进我们这种官宦人家,眼界能高些,到头来,还是上不得台面!”
刘氏最在意的便是她的出身,当即和万氏吵了起来,言语泼辣放诞,哪里还有沈计财口中神仙妹妹的影子?
沈栀倒是没想到她这个大伯母竟如此能说会道,与刘氏争锋相对的场面,让她心里连连称奇。她也没插话,让两个伯母在一旁吵个过瘾,中途还让冬羽续了好几回茶。
不知过了多久,兴许是吵累了,沈栀这才把写好的两封信递到刘氏面前:“既然二伯母掌家,这两封信,便由二伯母去送吧,这一封是退婚书,烦请二伯母递到长宁伯面前,若是长宁伯府不应,那便直接把这封休书给他。”
刘氏仿佛接了个烫手的山芋在手里,如鲠在喉,耳边只听沈栀舒心一笑:“二伯母可要记得把之之的庚谱和玉佩拿回来啊。”
万氏满意极了,利落起身,悠闲道:“三弟就要回来了,二弟妹可要早点把事情解决好,如此才能给三弟一个交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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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夜里,从常州来的车马,趁着夜色进了京城。
“老爷,到京城了。”
马车里灯火通明,只有一个苏嬷嬷跪在一侧侍奉。
沈汉鸿轻咳几声,翻过书页:“直接回府里。”
外头沉着声应了。
苏嬷嬷小心地把茶续上,声音轻缓:“老爷这病来得倏然,何不在常州多待几日,待病好了再回京?”
“再在常州待下去,京城就要翻天了!”沈汉鸿捏着书页的手青筋暴起。
“这事是二夫人办得不好,老爷莫要生气。”苏嬷嬷给沈汉鸿捶腿,烛灯下的侧颜,藏着几分柔美。
沈汉鸿无心欣赏,一闭眼便想起虎头铡抵在自己颈背上的凉意,忍不住双腿打颤,沈栀是嫁不得康平远了,至于刘氏,倒是还缺一个替罪羊……
还没等马车掉头往丞相府去,外头的侍卫便急急停了车。
沈汉鸿掀开车帘一看,竟是赵公公的车轿,抬脚把苏嬷嬷踢开,忙从马车里下来:“不知是什么要紧事,竟让赵公公大半夜在此久等。”
赵振垂着眸,暖炉烫着手背,声调阴柔:“沈左丞,皇上已经在宫中等候多时了,若是没有要紧事,便随咱家入宫吧。”
白露的夜风凉得透骨,吹得沈汉鸿满身寒颤。
第38章 三刻
夜半三刻,宣德殿内,灯火通明。
广诚帝养了条金鱼,这会儿掬着捧鱼食在喂。
“臣沈汉鸿奉旨南下常州赈灾,幸不辱命,特来述职。”沈汉鸿匆匆换了官袍,带着一身夜寒跪在了宣德殿中。
广诚帝往鱼缸里撒了些鱼食,声音听不出喜怒:“说说吧。”
沈汉鸿身背一顿,面色如常地把常州的赈灾情况一五一十地上报。
广诚帝喂完金鱼,接过赵振手中的帕子净手,徐徐道:“往年赈灾银从上往下拨,层层下去,总受各级官员的侵剥,到了灾区,剩下的银两还不够灾民两日的饭钱,你此次南下,一路护送赈灾银前往,银两分毫不差,尽数用在了常州百姓身上,加固堤坝、疏散群众,减少了很多伤亡,常州百姓吃上了饱饭,该赏。”
沈汉鸿忙磕头谢恩,心情却丝毫不敢懈怠,进殿快半个时辰了,若是真如皇上说的这般,又怎会让他一直跪着?这一句赏,让沈汉鸿鬓边出了汗。
广诚帝叹着气道:“沈卿入朝为官近十载,一直颇简朕心啊。”
“皇上谬赞了,这不过是臣分内之事。”
广诚帝把手伸到了烛灯下,看暖黄光晕染上他的玉扳指:“快到中秋了吧,昭琳过世几年了?”
昭琳是在中秋后不久去世的,说起来,也快到昭琳郡主的祭日了,皇上这会儿提起,不算奇怪,沈汉鸿的头垂得低了些:“十一年。”
“十一年啊……真是时间飞逝。”广诚帝无端叹了声,“沈卿一直未有续弦的打算?”
“臣与昭琳相爱多年,心里早已容不下其他人了,怎可能有续弦的念头,昨日夜里还梦到昭琳同臣一起放风筝呢……”
广诚帝把拇指上的玉扳指拿了下来,忽然道:“算算时间,沈栀那丫头该及笄了吧?”
当今的皇后是沈栀的姨母,皇上便是沈栀的姨父,沈家和李家算得上半个亲戚。沈汉鸿道:“……前两个月已经及笄了。”
“你此行去常州,可有耽误她的及笄礼?”
沈汉鸿浅浅一笑:“刚巧是临行前一日,未有错过,臣主持的开礼。”
“没错过就好,不然我这个姨父罪过可就大了。”玉扳指又重新戴回了手上。
沈汉鸿刚想开口奉承,谁知广诚帝忽然道:“沈栀也到了可以议亲的年纪,不知选了哪家儿郎?”
沈汉鸿心里咯噔一声,不动声色:“微臣离京突然,把家事全托付给了二嫂,常州汛情急迫,倒是未曾详细过问,只听说二嫂确实给小女相了门亲事,至于是哪家公子,还未来得及过问……”
“是嘛?爱卿未来得及过问,朕近日倒是听了不少的八卦。”广诚帝顿了顿,“朕听说朕这个侄女,相中的可是长宁伯的大公子……”
沈汉鸿一滴汗流了下来:“确实有所耳闻,臣今日入京,听说了小女退亲的事……确实不合规矩了些,但皇上一说是长宁伯的大公子,微臣怕是知晓缘由了。”沈汉鸿笑了笑,“想来是康公子出身益州,民风民俗与我们不同,小女不大习惯……他们这个年纪的孩子,总是有自己的想法。”
“这般来说,沈卿是不赞成这门婚事了?”
沈汉鸿委婉地笑道:“也不能说不赞成,但臣以为,婚姻大事还是该由他们这么孩子自己做主,小女喜欢谁,由她自己决定便好,臣满不满意倒是其次……”
广诚帝朗笑了几声:“从前只知沈左丞偏爱昭琳,不成想,对这个独女也是疼爱非常。”
沈汉鸿自嘲一笑:“毕竟臣就只有这一个女儿,不疼她疼谁呢?”
“不过,沈卿刚刚回京,有件大事沈爱卿可能还不知道……”
“京兆府尹近日呈报了一桩案子。”广诚帝把一封折子扔在案上,“啪”的清脆一响,让殿中人心口齐齐一跳,“十年间,一个烧水婆子竟在丞相府中行窃讨赏数额达到三百两……坊间皆传,上街卖艺,不如去丞相府烧水。”
沈汉鸿身躯一颤。
广诚帝饶有兴致地继续道:“有趣的是,这老婆子偷的东西里,除了丞相府中夫人小姐的金玉首饰,还有康镇抚送给沈爱卿的南海珍珠……不知沈爱卿如何解释?”
宣德殿内一瞬间冷了下来,沈汉鸿跪在殿间,能清晰地感觉到难以喘息,头顶上的目光如有实质,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仿若他说错一句话,等着他的便是黄泉地狱。
“南海珍珠……康镇抚……微臣不知皇上说的是何……若是行窃,那确实是下官治家不严,还请皇上责罚。”沈汉鸿把头埋得低低的,叫人看不清他的神态。
广诚帝眯起眼睛,他已年近半百,但身居高位多年给他带来的气势,并没有因为额角的皱纹和鬓边的白发消减,反而更加的威严,不容沙子:“你当然不知!东西借着由头全送进了沈栀的院子,康平远爱慕沈栀?!亏你们想得出来!”
一声之间,殿中的所有侍女和太监跪了一地:“皇上息怒!”
沈汉鸿口水都不敢咽。
“朕还听说,康平远近日在家中大兴土木,说是要修个别院,结果图纸呈上来一看,竟是和沈卿的思竹轩别无二致……朕倒想知道,沈卿是何时同康平远这个晚辈关系这般好的?”
“这这这!微臣确实是不知啊!”沈汉鸿的头沉沉地磕了下来,他为官这么多年,还从未受过皇上这样的盛气,伏下去的身子一寸不敢动,“康镇抚进京不过数月,几乎是前后脚,臣便离京赈灾了,微臣连康镇抚的照面都未见过,真是不知这好究竟从何而来啊,皇上,臣冤枉!”
沈汉鸿这一声,掷地有声,听起来光明磊落,但他心中皆是冷寒。广诚帝多疑、好大喜功,最忌讳的便是朝臣结党营私、消除异己。
先帝在位时,朋党勾结,祸乱朝纲,以致东宫之乱,先太子命丧崖边。广诚帝即位后,朋党首当其冲,如今,端门前的血迹还能看到红影斑驳。
江谏作为次子继承爵位,长子江彧戍守边疆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
沈汉鸿额上冷汗涔涔。
“冤枉?”广诚帝冷笑一声,“朕看沈卿是想效仿前朝宰辅。”
一听这话,沈汉鸿冷汗直下,声调一声高过一声:“微臣之心日月可鉴,微臣为官数十载,从未与人结党,朝中大臣私下设宴,微臣都从不往去,更何谈与如今的长宁伯府勾结,皇上如此听信谗言,属实折煞微臣的心啊。”
话音一落,殿中便静了下来,秋夜里,只有窗外的叶声,一时间宣德殿内针落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