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乾是个读书人,冷不丁被禹晋扑上来,愣是往后踉跄了几步。堪堪稳住步子后,才喘着粗气吼道:“你凭什么就说是我儿杀了人,靠猜测!靠谣言吗!空口白牙的诬陷,你有证据吗!”
禹晋胸口起伏狂跳:“这还需要证据?这么多人都看见了!你儿子技不如人,为了个面子胆敢杀人,等我告到皇上面前,你们全家都不得好死!”
江谏也没拦着,放着两人在堂前吵,还没吵得尽兴,后面就来人说,张公子醒了。
禹晋反应最快,跌跌撞撞地奔向张昊的厢房,目光间的凶光似乎佛挡杀佛,可刚走到厢房门外,就被一个少年拦在了门前。
“你给我让开!”禹晋喘着出气,恶狠狠道,“老夫今日一定要张昊杀人偿命!”
谁知少年无动于衷,声调稚气:“没有王爷的吩咐,谁都不能进。”
禹晋气极,想把人掀开,可他刚一挥拳,瞬间就被少年擒住了手腕,反手一勾一放,力气大得吓人,轻巧地就把他推开了,禹晋刚想发怒——
“空青,不得无礼。”
闻言,空青的面无表情瞬间融化,对着禹晋掬礼致歉,但还是没有让开。
张乾跟在江谏身后,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张公子刚醒,两位大人这样闹哄哄地闯进去,怕是会把张公子吓到……”江谏不急不缓,“二位难道不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禹晋冷哼一声,眼底都气红了,可面前的是江谏,他不敢胡来,只得忍着胸中怒火,跟在了后面。
厢房内,张昊的脸色因为失血过多,白得吓人,张乾看到榻上苍白的人影,泪花就在眼底,人早上出门还好好的,短短几个时辰,怎么就成了这样:“……阿昊。”
“爹……”张昊的嘴唇毫无血色,却很用力地抓住了张乾的手,“爹,我真的没杀人……”
“爹知道,爹相信你。”张乾用力回握张昊的手,虽然知道他如今神智尚不清醒,但依旧鼓励他,把事情说出来。
张昊觉得自己能从鬼门关回来,就是为了不让自己蒙受不白之冤:“……我没有杀人。”
今日输了马球,张昊看着禹尚兴抱得美人归,气得眼底都红了,但他也知,自己不是在气失了美人,而是气自己输了。
花魁年年有,但出风头的机会,一生就那么几个,张昊长这么,活得挺窝囊的,做过最勇的事,就是帮府里张婶抓鸡以及和禹尚兴赌马球。
但,输便输了,人生得意须尽欢,起码这场球,他拼尽全力打了。
张昊忍着一身疲惫回厢房,打算沐浴更衣,不成想,路上遇到了禹尚兴。
禹尚兴见张昊垂头丧气的模样,志得意满地嘲讽起来:“落水狗来了?”
张昊少时险些溺水死了,禹尚兴总拿这事笑他,但张昊已经被嘲习惯了,无心地笑笑:“还行,尚兴兄威武。”
张昊一句不痛不痒的恭维让禹尚兴有些窝火,他故意在美人颈边香了一口,下流道:“美人,幸好没跟让你跟这种窝囊废在一块,不然哥哥得心疼死了。”
花魁娘子娇羞嗔道:“讨厌~”
张昊懒得理他们,想错开他往自己的厢房去,可谁知禹尚兴一下把美人推开,用胸膛挡住了他的去路。
“什么意思啊?看不起我?”禹尚兴斜着眼瞅他。
张昊觉得他有些莫名其妙:“马球是尚兴兄赢的,我怎敢看不起你?”
禹尚兴拿肩膀撞他,指着他警告:“知道就好,你就是个窝囊废,以后别他娘跟老子抢女人,也最好别让我在花满楼看见你,否则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纵使张昊再窝囊,也被禹尚兴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惹怒了:“禹尚兴,你不过是赢了一场马球而已,有什么可威风的!就你这小人得志的模样,难怪以前念书时,只配站在廊外听学!”
禹尚兴怒极,一跃而上把张昊摁倒在地,迎面便是一拳,打得张昊的鼻血流了下来,粗里粗气地吼:“你他娘再说一次!”
张昊不甘示弱,发了狠一般,把禹尚兴扑倒,回了一拳。
两人在地上打红了眼,没一会儿,便已是鼻青脸肿,张昊擦鼻血时,忽然感觉不对劲——禹尚兴的眼睛红得跟发了疯一样,动起手来也没数,像是要他的命。
张昊有点怵了,忙抬手说自己认输,可禹尚兴像没听到一般,拳打脚踢地往张昊身上招呼。张昊抱臂格挡,只见一道银光忽闪,禹尚兴从怀里掏了把匕首,照着他的面门刺来!
花魁娘子失声尖叫,惊了张昊一跳,他闪避不及,被刺穿了肩,又被划伤了手臂,许是那种濒死的反击吧,张昊吃痛地抵住禹尚兴的手臂,奋力挡刀,趁禹尚兴被掀开,拔腿就跑。
他这一躲,禹尚兴更怒了,拔腿狂追,可谁知跑得太急,禹尚兴踩着了草地边上的青苔,整个人滑了一跤,撞上假山石,匕首猝不及防地捅进肚子,整个人摔了下来……
“再然后,就是王爷知道的那样了……”张昊回忆起晌午的场景,还有劫后余生的胆寒。
“你撒谎!”禹晋破口大骂,冲上来就想要掐死张昊,“我儿绝不可能是自己把自己捅死的!你个竖子休想推卸责任!”
就在这时,江谏把仵作的验尸手记抵到了禹晋的脖颈前,语气难得森冷:“仵作验尸发现,禹公子身上确有几处磕伤,刀伤与撞击伤也与张公子所说的基本吻合,本王询问了凶案的另一个目击者,她的证词,也与张公子所说的一般无二。”
禹晋对上江谏的眼神,没由来的心里发怵,这个浪荡子竟还有目若寒冰的时候,他咽了咽口水,硬声道:“老夫不信!这些话骗骗别人尚可,想骗老夫?痴心妄想!跌倒撞上假山这种事能把我儿害死?下官不知,王爷竟包庇张相至此!”
“尚书大人说得对。”江谏眸光垂了下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年近花甲的老头,一双桃花眼里,尽是上位者的威压,还有几分故意流露出来的轻蔑,“这确实不是禹公子的死因。”
禹晋心里一“咯噔”:“你说什么?”
一时间,屋里的人都静了下来。
江谏懒散地靠在床边,语调随意:“仵作查到禹公子此前服用过药物,导致了他情绪过激、出现癔症。这也就解释了禹公子突然对张公子咄咄紧逼以及暴起行凶,而且令郎也不是因踩到青苔滑倒、撞击而死,而是毒性发作。”
“禹尚书若是愿意看看令郎的尸体,就知道了,那些刀伤和撞击伤根本不至死,贵公子的死是内因所致。”
禹晋整个人愣住了,半晌才明白过来:“王爷是说,有人给我儿下毒?”
江谏不置可否,只道:“这就要让京兆府衙来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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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谏回来时,就见沈栀和苏念悠坐在窗边的书案上讨论病情,沈栀在落日的余光里伏案写着什么,对上苏念悠的疑问,偶尔轻言几句。
“那之之,你明日可以去一趟裴府,给裴丞看看吗?”
沈栀一口答应下来,又细细问了裴丞的病症,越问眉心越紧,只怕裴丞的情况不太好治啊。
苏念悠看她蹙眉的模样,心下也跟着紧张起来。
沈栀又埋头写了什么,把纸折好,交给苏念悠:“先照着这个方法试试,其他的,等我明天见到人再说。”
虽然还没有真正的解药,但苏念悠捏着薄纸,没由来地松了一口气,至少有方向了,她把纸收好,利落地同告别,借了马车,往太医院去。
沈栀送走苏念悠,一转身,便看到江谏长身玉立地靠在后门上,他扬了扬眉,问:“送你回府?”
“多谢王爷,但不必了,府里有马车在等。”
“那送你一程?”
沈栀不好再拒绝。
暮色将晚,冬羽和冬雀两个丫鬟提着灯笼走在前头,不时偷偷转过来,偷看他们几眼,还以为没被察觉。
原本沈栀没觉得有什么,但被冬羽偷看了几回后,竟无端生出几分暧昧的感觉来,惹得沈栀揪了揪帕子。
“三小姐会医术?”
“小时候体弱多病,见大夫的次数多了,多多少少会上一些。”沈栀把惯用的说辞奉上。
“只怕不是一些吧。”江谏认真道,“连太医院都束手无策的石佛散,三小姐竟是能制出解药。”
他这番话里藏了几分尖锐,沈栀眨了下眼,眼底澄澈:“读书读到的,王爷若是不信,不妨去查一查。”
江谏的目光直直地落在她面上,之前的桃花潋滟里藏了几分冷。
“申公子中毒的时日尚短,我建议王爷最好查查申公子最近都和什么人接触过,顺着这条线往下查,应该能查出下毒之人是谁。”沈栀只装作没看见,告辞道,“府里的马车就在前面,沈栀先告退了。”
星繁几斗,江谏站在月下,看马车远行。
“空青。”
“小的在。”
“去查一查这个三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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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提到的毒、药、医术都是作者瞎编的,大家就当看个热闹。
谢谢支持!
第45章 刺青
沈栀伏在马车窗边闭目养神,夜风吹过鬓发,凌乱的不止青丝,还有心绪。
从第一次见面,她就知江谏不是一般的风流浪子,他眼神与气势里的冷意,不是寻花问柳的酒气能涵养起来的。潋滟的桃花眼里,藏着探究,突如其来的心意背后定是别有所图。
但这些都不是沈栀在意的。
马车碾过石子,咯噔一跳,碌碌许是归途。长风吹过枫红,蝉鸣不来,簌簌便是晚声。
夜里,沈栀坐在暖阁看书,忽的膝上一重,生姜慢慢悠悠地踩着步子窝进她怀里。它的毛长了,沈栀被她窝得暖暖的,但却难得有些心烦意乱。
没过多久,她就把猫托上了肩,拿着帕子,把生姜赶上了称。
生姜有些不安地喵叫,却一下被沈栀按塌了耳朵,沈栀蹲在它跟前,小声地打着商量:“十二斤了,可以把你送回家了。”
翌日,沈栀赴约往裴丞府上去,出门时特意把生姜和猫窝都带上了,此去裴府,与靖安王府同路,倒是省了来回颠簸,也省了夜长梦多。
冬羽抱着篮子打哈欠:“姑娘,怎把侧室的窗户关了?您不是最喜欢坐那看书了吗?”
沈栀掐红了指尖:“昨夜有只鸟从那飞进来,吵得我半宿都没睡着。”
“啊——”提到姑娘睡觉的大事,冬羽立马醒了神。
也不怨冬羽惊弓之鸟,沈栀病着那几年,时常整宿坐在榻上睡不着,稍微好一点就是半梦半醒、辗转反侧。那段时间,沈栀眼下总是带着一片青灰。
冬羽沉吟道:“那确实该关起来……不过目下已经入秋,京中还能看到鸟吗?”
沈栀果断道:“有,当然有。”
“这样啊……”冬羽忧虑地喃喃,“那回头,奴婢找人去看看,把那些小鸟都赶走。”
沈栀一下就噤了声。
裴丞原籍在常州,是宣德六年的进士,如今官拜兵部,在职方清吏司做个五品郎中。裴宅不大,但胜在清净文雅,连雕饰都是四君子的图样。
沈栀方下马车,就见着了站在门边的苏念悠。
“之之!”苏念悠轻快地挽住她的手,“裴老爷和裴夫人原说要出来迎你的,但我推辞了,怕你不喜欢应承这些场面。”
沈栀没想到还有这出,心里很感激苏念悠。确实,以钟家的教养,让两位长辈在门前迎她,她只怕是要惶恐了。
两人一同迈着步子往里厢去,苏念悠徐徐地给她介绍:“裴老爷是个秀才,在地方书院做山长,为了弥补自己的遗憾吧,一心培养裴丞考功名,好在裴丞也争气,考中了进士,一家人就往京城来了,裴夫人也是言情书网出身。”
难怪裴宅的装饰这么文雅,原来一家子都是读书人。
“裴老爷这人附庸风雅,很讲礼节,平日里鲜少跟高门子弟打交道,我同他说是你来替裴丞看病,他表面不显什么,回头连夜让裴夫人去备礼,裴夫人还悄悄来问我你喜欢什么。”
沈栀难得俏皮:“你说我喜欢什么?”
“我说你喜欢书。”苏念悠笑了,眉眼弯弯,像月牙似的,“裴老爷一听这消息高兴坏了,别的他可能不懂,但书他可算是个行家。”
裴丞病重,两位长辈自然忧心不已,若非沈栀中过此毒,又重生一世,裴丞只怕难愈。两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足够两位长辈忐忑难安了,此时给沈栀备上一份礼,一来是给他们一个安慰,二来也是想让他们分分心,松口气。
沈栀怎会不懂苏念悠的心思,她这人虽大大咧咧的,但粗中有细,是个招人喜欢的姑娘。
沈栀看着苏念悠的目光有点深,惹得苏念悠面上发热,挽着她的手都带了几分娇羞,不大好意思地垂眸看鞋尖:“我们是都想谢谢你。”
裴丞的厢房不远,因着沈栀昨日的交代,整间屋子下了很重的纱幔,屋内只靠烛灯照明。
沈栀来时,裴丞刚刚睡下,她打量着裴丞的面色,除了苍白些,看起来与一般人无二,她道:“捏一捏他的手。”
苏念悠照做:“不硬。”
沈栀微微点头,又说了腿脚,肝脏等几个部位,结果是腿部有部分硬化,其他部位均无硬化情况。
沈栀沉吟片刻,觉得不对,苏念悠的意思是裴丞有症状仅仅两月,但除了和沈栀最开始相同的体弱气虚、肢体僵硬外,竟还有区部硬化及渗血情况,这是为什么?
前世,沈栀从中毒到毒发,足足经历了八月有余,前几个月几乎看不出症状,只能感觉自己是体虚匮乏,难以起身,到后来某一日,沈栀起床时发觉手不能动,这才惊觉不妙。
苏念悠按着昨日的方法给裴丞施针,但放血的手指,变成了中指、无名指、小指三指。毒往手走,裴丞的血流出来时,红得发黑。
苏念悠施针,沈栀就在一旁的白纸上写药方。
“这个方子,做成药浴,每三日泡上半个时辰,切记,水温一定要高热。”
苏念悠一听高热,就愣了:“之前你不是说皮肤过热,会催发毒素吗?”
“确实。”沈栀解释,“但那是毒素进入血液之前了,裴公子的血全黑,这说明毒已进入血脉,简单的避光已经无用,与其降低毒发速度,不如靠高热和药浴来助排毒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