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皇上装聋,我们也要跟着作哑吗?”傅晗愤然。
张则正瞧了傅晗一眼,徐徐道:“不是只能作哑,哑并不代表不存在,只要这事还在,就一定会解决,早晚而已。”
傅晗心中骇然:“难道又要等像当初那样农民起义,血流成河之后,才去解决吗?”
张则正笑了:“我们还缺人命吗?我们缺的只是一个契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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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之后,东宫的八哥叫个不停。
“所攻必取,所讨咸克……”
谢殷声音清朗徐徐,讲完一篇,才合上书简,垂眸问:“太子殿下近日读书,总是心神不宁,可是有什么心事?”
李承晔捧着脸,软声道:“父皇近日为夔州流民一事烦忧,可承晔天生愚钝,不能为父皇排忧解难……先生,您这般聪明,可知怎样才能让父皇开心?”
谢殷浅笑起来,好似世间没什么事能难得倒他:“夔常两州百姓的争端,说到底,是一个不患寡而患不均的问题。”
李承晔竖起了耳朵。
“当初夔州侵地,朝中的解决方案是将流民迁出,重新开地安置百姓,这个道理,无非就是,河内凶,则移其民于河东,移其粟于河内,直不百步耳①……”谢殷翻开书简,把内容递到他面前,“常州水患,同是土地被侵,可皇上却派了朝中重臣下到地方赈灾,拨银万两,安置灾民。”
谢殷反问道:“同样是没了土地,为何夔永两州百姓所得到的赈济是不一样的?如果几位皇兄和太子得到的赏赐不同,他们会难过吗?”
李承晔点头,童言无忌道:“会,他们都想抢本宫的东西。”
“所以啊,夔州百姓有何错,他们只是在争取自己应得的东西罢了。”
李承晔蓦然眼前一亮,对谢殷写了个弟子礼:“多谢先生,承晔知道该怎么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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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荣大街西的一家茶肆内,今日来了两位贵客。
贵客一位俊极,一位美极,教茶肆间人,纷纷侧目而窥。
“花满楼和宜春院,两个地方,裴丞和申皓谦都曾去过。”江谏把手信放到沈栀面前。
“裴公子也去烟花之地?”
江谏扬唇一笑:“你怎么问他,不问我?”
沈栀把手信拿过来,默了默:“王爷的声名,京中盛传已久,就不用多问了吧。”
“那三小姐可真是误会我了。”江谏饶有兴致地看她斟茶,行动处露出的一节皓腕凝霜雪,“看人可不能光看表面。”
沈栀不理他:“我倒是觉得靖安王殿下表里如一得很。”
“裴丞前段时间去过宜春院办查,兴许是那个时候被人下了毒。”
沈栀推测道:“那就极有可能是身边人。”
“禹尚兴之前吃酒时,醉醺醺地撞上一伙人,那些人手腕处有个黑月刺青,本王想这大抵就是禹尚兴被下药的原因。”江谏坦率地分享自己知道的信息,自从沈栀不高兴后,他什么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就差在脑门上贴着“我很乖巧”四字。
“一个贵公子在宜春院里喝醉,根本就不是什么大事,为什么会被那群人注意?”沈栀掀了掀眼帘看他,装作什么都没看懂,自顾自地推测,“所以极有可能是因为禹公子同行之人中有他们的帮凶,所以他们才会知道秘密被撞破。”
江谏微微颔首:“禹尚兴的侍从在京兆府衙交代了一些细节,说是马球赛之前,禹尚兴曾和一个不知道来历的人接触,那人告诉他说,吃了他的药,就一定能赢张昊。”
沈栀忽然看了江谏一眼。
“想说什么?”
沈栀抿了抿唇:“张公子看着就不是禹公子的对手,他为什么还要吃药?”
江谏笑了:“你是不是没说过别人坏话?”
沈栀不应。
“素来只听说三小姐知书达礼,今日倒是瞧见了。”江谏弯了弯桃花眼,“禹尚兴马球是比张昊打得好,但他这个人表面自信,心里自卑,他当初挑战张昊时,就是觉得张昊软柿子好拿捏,但他没想到张昊竟会答应他的挑战。他又怕张昊留有后手,所以才会听信歹言用药吧。”
沈栀点头:“你们经常一起打马球?”
“偶尔吧,你知道谁打得最厉害吗?”
沈栀移开目光:“那个黑月刺青是什么?”
“听说过宗月堂吗?”
话音一落,空中传来一道破空声。
只见江谏单手撑桌,飞身而起,挡在了沈栀面前,千钧一发之间,用筷子夹住了飞过的薄刃。
两人坐在酒肆外面,江谏暗器之后,还有黑衣人,催促沈栀快走。
沈栀第一次见这个情况,吓得一怔,见江谏叫她,忙退了出去。
江谏一边与黑衣人缠斗,一边护着沈栀往外走。
刚走进巷僻处,周遭就落了好些黑影,江谏眸光一敛:“怕不怕?”
沈栀心慌得直跳,但不敢说,怕给江谏拖后腿:“……不怕的。”
“知道了。”
随声而起,空青踏壁而来,江谏接过佩剑,利刃出鞘,一时间,白光剑影。
四方骤然跃起,直扑江谏而去,相抵的刀刃闪出火花,在深夜里,刺亮双方的利目,江谏的桃花眼没了平日的潋滟,尽染寒芒。
兵刃相接,一个跃步,欺身而上,江谏猛击来人胸膛,击得对方只能后退,江谏利落抬脚,人影瞬间撞上了侧墙。
空青那边也是利落,他个子小,身手灵活,来人根本捉不到他,还被他耍得团团转,巷僻处杂乱,因为动手,带倒了不少扫帚木架,四周稀里哗啦作响。
“啊!”
一个黑影直冲沈栀而去。
瞬息之间,江谏一个走檐,挡在了沈栀面前,单手握住了那人的刀柄,一个旋身,以剑封喉,剑割断颈骨的声音,让人头皮发麻。
血溅湿了半面墙,江谏走近,血滴滴答答地从他左手流下。
他站在阴影处,看失神的沈栀,长刀而立,轻声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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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①孟子。
第49章 雨雾
戌时的福荣大街喧闹非常,长街上熙熙攘攘的全是人。
狭窄的僻巷,让夜色更添黯淡,江谏的身后不时有萤火闪过,沈栀还在愣神,忽然的感觉腕骨温热——江谏勾住了她手腕上的红绳:“沈栀……”
沈栀一个激灵:“在,在的……”
江谏把手伸了出来,语气里听不出喜怒:“这回真受伤了。”
“我给你包扎。”沈栀垂眸,看他血肉模糊的掌心,倒吸了一口冷气,四处找帕子,这才发现自己的帕子落在了茶肆里。
江谏因为流血,面色白了几分,空青追黑衣人的下落去了,黝黑的巷子里,身材颀长的俊公子倚在墙上,唇色苍白:“我身上有帕子。”
沈栀和他对视一眼,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紧接着,江谏说:“帮我拿一下。”
江谏今日穿了身烟红锻袍,玄纹云绣,盘扣是对着左边开的,但江谏左手受伤了,他微垂眼睑,嘴角边似有若无地挂着一抹笑:“用右手拿,很丑。”
换做往日,沈栀一定觉得他在骗人,但目下江谏脸色一片白,沈栀也不知道他到底伤得多重,她咬咬牙,想起他是为救自己才受的伤。
沈栀不动,江谏也不动,沈栀呼吸一紧,肯定这人是非要逼她这样。沈栀长指垂在两侧微屈,半晌,颤着手,摸向了江谏的胸口。
幽暗的角落里,江谏一动不动,像是任人为非作歹的良家子,一副予舍予求的模样,如果忽略他面色的话。沈栀颤着睫毛和江谏对视,呼吸声在巷子里显得很沉。
她屈指解开了江谏的盘口,探指去摸他的胸口,隔着布帛,似乎能感受到对方起伏的心跳,还有指尖下结实的胸膛。沈栀不合时宜地耳尖发热,只能庆幸在夜色里,江谏看不清她的神色。她往里摸了摸,没一会儿,摸到了一块丝帕,她抽出来的同时,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不曾想,江谏突然握住了她的手腕,哑声道:“这个不行。”
握,握手了……
沈栀目光都乱了,手腕上传来的温热让她忍不住发抖,但意外的,她没有挣开,只顺着江谏的手扫了一眼那方帕子——嫩绿的帕子,材质清新,不像男子会用的帕子。
沈栀奇异地开了小差,心想,这说不定是哪个被他惦记的姑娘的……直到她目光向下,落在帕上绣着的那朵歪歪扭扭的小花上,绣功很拙劣,看了许久才勉强看出那是一朵栀子花。
这方帕子看起来已被人反复使用多次,摸上去,有些毛躁,成色很旧。
打断她怔然的,是丝帛裂开的声音,伴随着江谏一声低低的抽气,他撕开了自己的衣摆,把一小截布递给她:“用这个。”
“哦,哦……”沈栀飞快地收回了手。
江谏垂了眼眸,语气有点古怪:“……帕子,还我。”
沈栀尴尬地把帕子还回去,埋头给江谏止血,头都不敢抬,却在不知不觉中,热了脸颊。
只不过,若是她愿意抬头看的话,就会发现,江谏比她好不到哪去。
两人都没说话,沈栀安静地做着包扎,但莫名的,深巷里的气息热了,惹得她指尖发红。庆幸的是热了没一会儿,空青回来了,脚步一响,沈栀瞬间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
“王爷,人跑了。”
江谏轻咳两声:“接着找。”
空青夜间目力好,循着光,看到倚在墙上面色发白的王爷,心里纳闷极了,王爷什么时候虚弱成这样了,不过他没敢说,规矩道:“已经安排好了。”
江谏“嗯”了一声,站好,半晌,手势凌乱地说:“送三小姐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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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的月光不知怎么回事,斜斜地照进屋来,淡薄的月色落在纱幔上,温柔地笼罩着女子恬淡的睡颜。
沈栀又做梦了,只不过这一回比较清晰。
又是个雨天,愁云浓卷,看不清天色,那是沈栀病后的第三个月,她时常需要出门散心,今日也不例外。
打着伞,和冬羽走过青石板路,檐边的雨珠成串流下,滴落在墙角的青苔上,沈栀捏着裙角,很小心地避开地上的水洼,方路过拐角,忽的瞧见一个锦袍男子坐在石阶上。身侧几个小酒瓶,或立或倒,看起来喝了许多。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千金散尽,还复来……”
沈栀缩回脑袋,立在巷口听了一会儿,才听出他吟的是《将进酒》,声调低低高高的起伏,让人听着不大舒快,她探身又偷看了一眼,坐在那儿吃酒的男子,长发凌乱而下,侧颜凌厉而明艳,看着满是颓唐,看着又尽染秾骊。
他长得好好看。
那日雨很大,雨水沾湿了她粉色的绣花鞋,但沈栀就是站在那不走,安静地听着,那人吟了多久,她就听了多久——男子年纪似乎不大,声调还夹着几分稚气,再听,好似在哪里听过。
她好奇地定睛看了许久,认出那是老靖安王的嫡次子,大将军江彧的弟弟,江谏。
老靖安王的嫡次子江谏六岁离京,去了封地青州,是近日才进京承爵的。说来也怪,老靖安王的嫡子尚在,且战功赫赫,凭何会轮到一个次子继承爵位?
对此颇有微词的人很多,连江谏在青州的日常琐事都被人扒得一干二净。
小靖安王就是个二世祖,仗着家世煊赫,整日游手好闲、沾花惹草,每日都是被人从酒馆里抬出来的,因为凭他自己,根本找不着回家的路。
京城的人都说,是江彧主动把爵位让给江谏的,江彧是战神,爵位可以自己挣,但江谏就不同了,没了爵位傍身,就是一摊扶不上墙的烂泥。
那些人说得有理有据,甚至说到烂泥入京的第一日,一路都在跟皇上打听京中哪些花楼的酒好吃,哪些楚馆的曲好听……
总之,那段时日提起江谏,全是阳奉阴违。
沈栀看着雨雾中醉酒当歌的少年,兀然觉得他并不像传闻中的那样没心没肺,他垂头颓丧,却难掩举手投足间的矜贵,眸光迷离,却藏不住眼下汹涛。
江谏支着下颌,坐在那里,将手中酒瓶里的酒尽倾雨中,勾唇一笑,痴痴地吟着诗句,惹沈得栀心口一跳,下一刻,她夺过冬羽手中的油纸伞,跑进了雨中——
淅淅沥沥的雨声里,突兀地响起了清脆的踏水声,姜红襦裙的女孩挽着双平髻,鬓边的珠花随着步子轻晃,她站在江谏面前,扶着膝头喘气。
少年对上女孩灵动的凤眼,蓦然一愣,漂亮的桃花眼很凶。
沈栀脑子一热就跑过来了,现在站在江谏面前,才知道慌,少年凶得很,她垂眸看到自己脏脏的绣花鞋更不敢吭声了,支支吾吾半晌,把帕子放在了一旁,也没敢说话,又跑进了雨雾里。
青石板路上水花四溅,像是落进荷叶的雨露,灵巧地在风中轻舞。
沈栀记不清那日的雨是如何沾湿的襦裙,只记得自己跳得凌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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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今日还去靖安王府吗?”
对镜簪花的沈栀眸光一颤:“不,不去了。”
前几日,江谏总以被猫抓伤为借口,请她去王府看诊,冬羽都习惯了,可今日再问起这事,沈栀却不大想去了……
昨夜从江谏怀里摸出来一方帕子,她记性很好,记得那帕子是自己的。那还是自己给沈汉鸿绣的第一方帕子。因为是第一次刺绣,年纪也小,小小的两朵栀子花被绣得歪歪斜斜的不像样……
沈栀想到这,面上热了起来,心烦意乱地绞着帕子——她当初是怎么想的,竟把那方帕子送给了江谏……而且江谏还留了这么久……还,随时带在身上……沈栀越想越臊,坐在那儿小半天,喝了一壶茶。
冬羽端着茶壶找了一圈,看茶叶都用完了:“姑娘,白毫都泡完了,院里就剩靖安王殿下送的花茶了,泡这个可以吗?”
沈栀现在听不得这个名字,猛地站了起来:“不,不喝了。”
“啊?”
“我们出门。”
沈栀领着两个侍女,又上街市了,茶叶泡完了,她们首先往茶行去,只不过一进门,竟遇到了一个沈栀无论如何都没想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