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两位爱卿也不必着急,既是着火,那便该由五城兵马司去查。”广诚帝冲江谏示意,“予安,兵马司兼管城防后,还一直未有展示拳脚的机会,这次的邸店起火,究竟是失火还是纵火,就交给你去查吧。”
江谏今日也是难得上朝,这人虽然露面的次数少,可但凡这人出现在太和殿上,那便是最让人无法忽视的存在,无他,靖安王殿下模样忒俊了,在一众年过半百,面容沧桑的文武官里,像雀鸟群里进了只孔雀。
广诚帝:“众爱卿还有何事启奏,若没有的话,寒衣节将至——”
“臣有奏!”
话音刚落,兵部尚书禹晋疾步进殿,“扑通”一声跪在了大殿中央,急切道:“臣有奏!”
广诚帝眉心一蹙,面上有几分不快:“禹爱卿告假休养,不知今日是何事让爱卿如此着急?”
禹晋也知自己殿前失仪,但他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怅然道:“皇上!宗月堂重现大周了!”
一言既出,不只是广诚帝,满殿哗然——
禹晋用袖子擦着满额的汗,心烦意乱:“小儿前几日在陇犀校场亡故,原以为是刀伤所致,可经由京兆府衙的仵作验尸后,发现小儿竟是死于毒杀!那毒名玉魄散,中毒之后,会使人头脑发热,全身亢奋,癔症不断,最后五脏溃烂而死!此毒师出有名,是宗月堂才能有的毒药!皇上,宗月堂又出现了!”
刑部尚书孔墨也是目睹过宗月堂残忍的老臣,他踌躇了两步,面上镇静却难掩眼底骇色:“宗月堂中一百零三人全被缉拿归案,皇上亲旨的斩立决,京中百姓一齐对着画像一一验明正身,怎可能还有活口?”
“这个案子当年是雍王负责……”一官员说到这里,顿时噤了声,朝堂中陷入一寂。
雍王李进年前在益州联合东胡起兵造反,若非广诚帝御驾亲征,解决战祸,只怕边疆伤亡惨重。在那以后,李进几乎是一个禁词,虽是圣上胞弟,可谁敢轻易提这个反贼,搞不好,就会引火烧身,落得个乱党余孽的罪名。
“玉魄散确实是宗月堂不传世的毒药,可这并不能说明宗月堂还在世。”广诚帝转动着拇指上的玉扳指,语调慢慢,“当年围剿宗月堂声势浩大,致使宗月堂中人提前得知消息,四散逃匿,朝廷花了半年才把他们全部缉拿归案,若说在这段时间里,宗门秘法泄露给了外人,也未得而知……”
一言,殿中议论纷纷,好些朝臣都点了头,毕竟当初验明正身时,他们也是在场的,不可能有漏网之鱼。
禹晋跪在殿中,自己也觉得匪夷所思,要不是仵作同他说起玉魄散,他根本就不会往这个方向想。
广诚帝目光从朝臣中一扫而过,忽然:“皓谦,你与禹卿之子是旧友,此事便由你去查吧,切记,不可任纵性情而为之。”
时近日暮,广诚帝坐在御书房中,依旧眉心紧蹙,似乎已经半日未曾放开,他本就阔眉方脸,常年身居高位使他的面容更加威严,但若仔细看的话,也不难发现他眼角的皱纹和鬓角的白发。
赵振端着汤,轻声走进来:“皇上,喝口汤歇一下吧。”
广诚帝原本心烦得紧,可闻见那汤的香味,无端多了几分饿意:“御膳房端来的?”
赵振弯着眉,并不答话,只说:“汤里加了枣仁和茯苓有安神之效,皇上小心烫。”
“说吧,”广诚帝吹了吹羹匙,热气蒸腾而上,半熟悉半陌生的味道勾动着他的味蕾,“谁让你送来的?”
“容妃娘娘送来的,还特意嘱咐奴才,莫让皇上知道。”
“这汤朕喝多少回了,能尝不出是谁做的?”广诚帝尝了一口汤,确实是容妃的手艺,“朕是不是许久没去看容妃了?”
赵振道:“皇上日理万机,自然以国事为重。”
广诚帝搁下尝了两口的汤,接过赵振递来的帕子拭口:“摆驾端秀宫吧。”
广诚帝到时,容妃正忙着给花修剪残枝呢,嘴里哼着小调,全然没想到皇上会来,以至于用晚膳时,脸上的笑意都未散去。
“爱妃近日消瘦了不少。”广诚帝很享受容妃的俏若春桃的笑,抬手掐了掐她的脸。
“皇上许久不来看臣妾,臣妾相思成疾,都瘦了。”容妃躺进广诚帝怀中,伸指滑过他的下颌,指尖微凉。
广诚帝大笑几声:“朕若是天天来,爱妃只怕要丰腴玉润,不能再跳那飞燕舞了。”
“怎会呢?”容妃的探指摸进了皇上的衣领,眸中无边春色,她在皇上耳畔吐息,“皇上在榻上好生猛,臣妾招架不住的……”
广诚帝眸光一暗,抱起容妃就压进了榻里。
……
夜里下了雨,连被中都染上了潮意,广诚帝拥美人在怀,窗边的雨打进梦里。
晚秋了,日光总是昏沉。卯时三刻,宫女端着水盆往里进,各个垂眸低首,大气不敢出,沉默地替宣和帝擦拭身上的血。
他进去问安时,悄悄打量了父皇的神色,双眼凹陷青灰,面色暗沉带着一层死色,他躺在榻上,连屈指都困难,腿弯下浮着黑色的血,声音也低哑得不像话,像是寒鸦,问:“太子和宿白如何了?”
他低了头:“回父皇,皇兄和萧太傅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
“……那便好。”父皇说话只剩气声,“等太子回来,一定要彻查夔州和永州的侵地案,谁敢阻止,朕就要取他项上首级!”
他微微躬身,侧耳靠近,像是要把父皇的一字一句听进心尖。
“你盯着袁之柳,他若有什么异动,立刻拿人。”
他回了一声,惹得榻上的父皇对他伸出了手——
“元庆啊……”父皇晃了晃手指,把他招致榻边,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咳了起来。他快不行了,连咳嗽都像在要他的命,可他坚持说话,“你皇兄,就靠你了……”
父皇的痰血溅上了他的手背,他在那几滴猩红里,双眸热得发烫。
“皇兄……靠你——”
天边一声惊雷,广诚帝瞬间睁开了眼,冷汗浸湿了后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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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出门,今天更晚了(跪)
谢谢支持!
第53章 木香
寒冬初日,是为十月一,也即民间所说的寒衣节,巷铺冥店处纷纷卖起了冥衣靴鞋、席帽、衣段,连茶楼里的说书人,都改讲了烧纸钱的来历。
天下各处,无论士庶,出城飨坟,祭扫烧献,追思远亲。
廿八当日,沈栀起了大早,着着一身素淡的穹灰夹袄,粉黛未施,鬓边簪朵青栀,随父一同去了九阳山。
今日是沈栀的娘亲,昭琳郡主的忌日。
昭琳郡主爱花,沈汉鸿在墓侧栽了好些白木香,只可惜寒冬已至,鲜妍只停在了秋日,连最后一点花期都未得而见,只余满地枯败,徒剩沈栀手上的一捧,能算做万千枯荣里的亮色。
沈栀低眸看碑文,在心中与娘私语,她说了很多秘密,包括重生,包括帕子,包括从前,还有以后……天冷得旷远,她站在山侧,第一次觉得心境开阔。
山风打了个旋,沈栀把花放下,余光里看到了同样静默的沈汉鸿,不知是不是风太大的错觉,她第一次在沈汉鸿的面上,瞧见了勉强能算作真情的神色。
沈栀的面上,闪过片刻狐疑。
须臾,山间小道传来马蹄响以及骨碌碌的马车声,沈栀侧眸,看到了皇后的仪仗。她很快收回目光,瞥了一眼沈汉鸿,只见皇后娘娘走近的那一刻,沈汉鸿身形陡然一晃,好似站不稳似的,随即抬手抹了一把眼角并不存在的泪。
沈栀:“……”
“你们也来看昭琳了。”皇后今日也是一身素色,朱颜寡饰,只有一支红梅簪子束尽青丝,可到底是在位多年的皇后,雍容的气度和庄重的神情,让人不敢僭越。
沈栀和沈汉鸿一同行了礼,沈汉鸿哑声道:“昭琳素来爱花,秋日里多败色,她会不高兴的。”
皇后略一颔首,走到墓前,亲手放了一捧秋菊,温声言:“昭琳走了也有十一年了,墓前的木香开了又败,败了又开,换了好多颜色,倒是你,十一年如一日,雷打不动地来看她……”
沈栀听到两人话从前,心领神会地退到阶下。
“我喜欢她嘛……”沈汉鸿自嘲一笑,“但我也知昭琳大抵看不上我,若是当年昭琳没与萧太傅退婚,谁能想到,竟然是我把昭琳娶进了家门……”
“也不知她看上你什么了,为了你还同本宫大吵一架,以致十几年都未曾与本宫说过一句真话。”这事若放在十三年前,皇后绝无可能说出这句伤叹,可如今物是人非,纠结那些弯弯绕绕作甚?
沈汉鸿待昭琳很好她是知道的,目光往外一转,落在沈栀清婉的面容上,他待沈栀也很好。
沈汉鸿一声噫嘘,忽然说起:“皇后娘娘不是一直想要个答案吗?”
似乎是没想到,皇后的心口蓦然一跳,捏着帕子的手微微收了紧。
“娘娘当初因为昭琳与我的婚事,迁怒昭琳,姐妹二人就此离心,昭琳病逝后,娘娘苦苦追问我多年,却一直没得到一个答案……”
可能是在昭琳墓前吧,沈汉鸿难得失礼,竟用侧身对她,面色是难得一见的落寞,他道:“是我心畏了……昭琳和萧太傅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最后却走到退婚的地步,下嫁了一个平平无奇之我……当时京城人都说沈三是走了狗屎运,才抱得美人归。”
“……”他的声音太落寞,以至于皇后都有些心生不忍。
“娘娘不必忧心,我自己也是这么觉得的。”沈汉鸿自嘲地勾了勾嘴角,“但昭琳同我说,她之所以愿意嫁给我,是萧太傅替她选的。太傅与我同窗,他与昭琳说相信我的为人,这才让昭琳嫁给我……”
“娘娘,不是什么走狗屎运,是萧太傅,是萧太傅把昭琳让给我的……”沈汉鸿的长发被风扬了起来,他在山野旷远里落拓失意。
他笑得像风中的一片残叶,这个支撑着大周半个朝堂的男子,因一个女子,在这一瞬间孤苦无依。
皇后心中微动,十一年来,她第一次正眼看这个男人。
沈汉鸿失意轻声:“当初太傅身陨,我特意派人去凌霄崖寻过他的……踪迹,可最后也徒劳无获……”
一句话,是两个人的落寞,皇后似乎想起了什么,目光跟着沉沉落在了碑上。
沈栀站在阶下,难得走神,对于爹娘情感,她知之甚少,只听闻当初的诗礼钟家有两个女儿,一个温婉,一个大气。
温婉的那个,喜欢大周最富才名的俊逸公子萧宿白,两人在诗会相识,一眼定下了终生;大气的那个,心气颇高,扬言要嫁同龄人中最出类拔萃的那一个,剑锋直指东宫太子殿下。
两个女子都是倾国颜色,却也是同样的情路坎坷,萧宿白被迫迎娶表妹,太子别有心上之人。
可故事的最后,并不是四个人的相忘于江湖,萧宿白与太子同赴夔州调查侵地案,回京途中,遇歹人袭击,二人双双坠崖,尸骨无存……
沈栀抬眸,目之所及是早已凋敝的白木香。
白木香淡雅,像娘亲身上时常系着的香囊的味道——
忽然,一抹丽色闯进了她的目光中,只见皇后车驾上下来了一位白衣女子,她扶着宫女的手缓缓走下,日光随着长风落在她身上,像是昙花一现时浮现的月华,落在她冰肌玉骨的朱颜上时,惊心动魄得不真实,她鸦羽般的睫毛微垂,却难掩眸中灵动,仿佛她一出现,世间山花烂漫失尽颜色。
沈栀抬眼看了那人好一会儿,总觉得在哪见过。
女子似乎察觉了她的目光,回首过来,冲她弯眉一笑。
就在这时,皇后突然道:“须蓉,沈栀,你们过来。”
沈栀目光一顿,再次看了过去,那人竟是申国公的义女,传闻一直在宫中替皇后养花的青州舞技,须蓉!
她敛下神色,和须蓉一同往里去,还未来得及说话,她这位姨母却温声道:“你们一起给昭琳磕个头吧。”
沈栀的长睫微颤,却未敢多言,和须蓉一同跪下,给娘亲磕了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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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驶进城中,沈汉鸿就和沈栀分道而行了,沈栀看着沈汉鸿的背影,竟是难得的有几分看不透,九阳山的那些感人肺腑的落寞好似随风而落,散在了山野间,快得让人根本来不及抓住,沈栀有时都分不清他究竟是在做戏,还是真的对娘亲有感情。
车马行至城中,就见一辆又一辆的马车拉着厚重的货物往城外去。
“这是哪家商队?”冬羽掀开了车帘。
“不是商队,是长宁伯府雇的马车。”马夫又一次干起了说书人的活儿,“这不是寒衣节快到了嘛,长宁伯在给戍边战士送寒衣呢。”
冬羽道:“寒衣节就在这两日了,此刻才从京中出发,怕是赶不到边地吧。”
马夫笑了起来:“赶不赶得上日子不打紧,重要的是心意,长宁伯不远万里给益州送寒衣,这是什么名声?不忘本啊!”
冬羽恍然:“倒也是,寒衣节自来有给戍边将士、服徭役的亲人送寒衣的习俗,长宁伯从益州来,虽然升了官进了爵,但不忘乡里这份心倒是挺难得的。”
沈栀松开撩起车帘的手,浅笑着也没搭话。
除了沈栀,京中留心到长宁伯府送寒衣举动的人不少,临仙阁上正坐着两位。
“今日天寒,芙蕖让厨房炖了山药排骨,趁热喝,暖暖身子。”谢殷给自己盛了满满一碗,骨汤的热气蒸腾着模糊了他的目光,“康平远反应倒是快,眼愁着申皓谦要被重用,转头立马打起边地的主意来。”
“寒衣节本就有送寒衣的传统,这不稀奇,但他们长宁伯府做起来,却与旁人大不相同。”江谏挖了一口山药,“康献忠被贬益州数十年,再次回京于他来说就是脱离苦海。”
江谏垂眸,看楼下车马络绎不绝:“朝中哪位官员提起被贬北蛮数十载不怵?偏偏康献忠不怵,进京当官了,还不忘往贬地送寒衣,这份心境是旁人不能有的……苟富贵勿相忘的名声啊,长宁伯可是想抱着它过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