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在一旁不由得暗暗赞叹。
自家哥儿对人心的把握仿佛有一把量尺一般,看得明白,算计得亦透彻,实在难让人不佩服。
“不过哥,这样的事你为何不提前知会我一声,害得我那样愧疚,真以为又做错了事。”沈柏有些不满。
沈寂扫他一眼,冷笑一声道:“若是告诉了你,今日这钱,恐怕便是咱们亏了。”
长林在一旁跟道:“寂哥说得对,我们主子的确不会演戏,今日这遭若是知道实情,事情还不晓得要如何发展呢!”
“你向着谁啊?!”
一众人正说笑闹着,忽然身后传来脚步响动。
沈寂警醒些,率先转过了身去。
只见是一位着藏蓝侍从服的男子,看这纹路雕花,像是宫中的人。
“阁下何事?”
“见过沈家大公子,”那人说话声音平缓从容,淡笑抬眸,“我家主子有请。”
第14章 恒王
沈寂看清来人模样,怔了一瞬。
她目光久久地凝在这人身上,如深潭的眸光泛起些微波澜。
上一世她在恒王府中做他幕后的谋士,自然不会不认得眼前人。
他正是恒王身侧最亲信的侍卫,名为齐臻。
能在这个时候让她留步的人,应是能对这卖行伸手的人才是。
可上一世据她所知,这卖行分明就是东厂九千岁顾珏手下的产业。
将心思定下几分,沈寂垂首作礼,应道:“是沈某的荣幸。”
沈柏被送回府中,她只身一人跟在齐臻身后。
“沈公子真是年轻有为,在这京中,好像无人不晓得沈公子大名。”齐臻在一旁浅笑道。
“您过奖了,只是因祖宗们的福报和教养,沈某才有今日。”
齐臻对她这谦逊的态度颇为赞许,又开口道:“我们主子瞧上了公子,若是公子肯,不妨同我们主子多来往,也是为沈家多铺一条路不是?”
沈寂眸色暗了些,话中语气仍恭敬,“若有机会,自当如此。”
“从前听说您是沈家二房的公子?”齐臻语气之中带了些试探。
沈寂神色微顿,而后道:“沈某是沈家二房外室之子,束发之年,小娘患了重病,得老夫人怜惜,才得以认祖归宗。”
齐臻心下唏嘘。
在沈家这样的大氏族之中,一个外室之子的出身确实是出人头地的阻碍,甚至年幼时都不得回府生活,可见有多艰难。
“过往之事不值一提,好在您如今已经名动满京,想来再不会有人瞧不起您。”齐臻开口道。
沈寂轻轻摇头,道:“沈某并不看重这些,作为一个外室之子,能够回到沈家生活,已是万幸。”
齐臻看了她一眼,暗暗点头。
这沈寂虽说身量低瘦,人瞧上去也是瘦削极了的模样,可这无论是为人处事还是望向旁人的目光,都带着一份沉稳坚定在。
对于她这个年岁来说,已是十分不易。
知分寸,懂感恩,明事理,这样的人,确实可以为殿下助力。
齐臻带着沈寂一直行到一间隐蔽的茶室之中。
茶室虽不算大,却也典雅精致,内室之中的香气带着幽淡的苦意。
齐臻冲着内室恭敬行了一礼,道:“殿下,人带到了。”
内室之中一声轻应,有人自微光中抬头,看向沈寂。
沈寂正躬身行礼,只听得一沉稳男声传来。
“起来吧,不必拘礼。”
声音很熟悉,确是恒王无疑。
“沈某见过殿下,不知殿下竟是卖行主家,方才在卖行之中多有卖弄,还望殿下恕罪。”沈寂心中带着试探,缓声开口。
只听得那旁一声轻笑。
“你很聪明,本王也喜欢聪明人。不过这卖行并非本王为主家,本王今日也只是顺便来瞧瞧罢了。不过瞧这一眼便看了一出好戏,京中卧虎藏龙,实不让本王失望。”
沈寂平静开口道:“沈某谢殿下赏识。”
“本王在京中亦有一些产业,沈公子若不嫌弃,今后可与本王多多往来。”那人半醒半寐,声音有些惫懒,却透着些不易察觉的威严意。
“能同殿下合作,自然是沈家的福气。”
“想必沈公子应该也知晓,这卖行每月初五晚上子时三刻,是会开暗场的。”上座的人不再同她客套往来,忽然睁开双眼,墨色的眸心之中透着些锐利。
沈寂目光一顿,垂眸望着地面,心中思绪有些纷乱。
在前世她的了解之中,这卖行并非只做些竞买珍稀宝物的生意,还有一个名为暗场的竞局。
不过说是竞局,不如说是赌局。
因为这暗场上售卖的,可能是可以致人于死地的消息,可能是兵马火。药,甚至可能是一份名单,或者一条人命。
暗场多鬼魅,长夜月难明。
上一世沈家之所以跌落云端,便是因为暗场得到消息,有人得到了沈家过继沈妩于江河苏家的名册,而江河苏家的二女苏妩正是当年株洲城林将之妻。
此事如同一声惊雷炸响京中。沈家作为京中第一商户,平日里对家敌手亦不少,皆巴不得将沈家从高处拽下来。
这名册最后要出了万金之价,纵使是沈家这样的人家也无法在三日之内凑齐这样多的现钱。
沈寂无法,最后偶然得知此卖行是挂靠在东厂顾珏名下的,再闻顾珏指使霍明多次上书欲将沈家赶尽杀绝,认定他亦为当初株洲案的主谋,便在一次百花宴上伪装为侍女,意欲下毒杀之。
但这杯毒酒最终却被恒王拦下,未能得逞。
而后沈寂方知,顾珏此人十分谨慎,入口的东西都要一一验过。
故而恒王此举,也算是救了她一遭。
恒王至此也知晓了她的身份,她本已经视死如归,却没想到他却开口道,他可以帮她。
亦道顾珏诸般行径都是受怀王指使,只因为林家当年挡了怀王的路,而如今若是让他发觉有林家余孽,他必会赶尽杀绝。
沈寂那时别无选择,又因无法拿出万金来收下这消息,故而只能选择拜入他府中,成为了恒王的谋士,为他行事。
恒王出手买断这消息,沈家虽再无被人拿捏的实证,却也因为朝堂上霍明的百般针对,最后仍是被人挑出错处,皇帝认定沈家与江河苏家来往过密,仍是让沈家迁出京外,再不得入京。
过往的一幕幕在沈寂眼前回顾,那些悬在尖刀之上的时刻似乎近在眼前。
沈寂闭眼一瞬,再度睁眼时,已然恢复平静。
“是,但沈家从前不敢掺合庙堂中事,故而沈某并未涉足过暗场。”
“可本王听说,沈公子前日里,是去参加过科举的。”段睿挑眉看过来,眸色尖锐。
“因为沈某明白,若只以商户立足,迟早有一日会为京中种种纷争而牺牲。祖母已经年迈,沈某不愿让她老人家一把年纪仍未家族诸事操心,才决心科举,保住家中前程。”沈寂的话很坦诚。
段睿眼中倒是多了些赞赏。
“你是孝顺,但科举之路道阻且长,你想保住沈家的平安,以区区士大夫之位,难。”
“求殿下指引。”沈寂会意,垂首恭敬道。
“六月初五,暗场之中会有一份容家军银册的账簿,你拿下它,然后交给本王。”
沈寂在听到容家这两个字时抬起眼眸来。
上座人着一袭浅青风竹长衫,边绣是青蛇,足证身份尊贵。一张脸如刀削,眉骨很高,眼眸很深,目光像是带着勾,凌而锐利。
“军银册?”沈寂轻声重复道。
段睿点头,淡道:“正是,你无需管这其中是什么,只消交给本王就成,也不要被旁人发觉。”
她垂眸片刻似在深思,眸色流转了瞬,淡应了声:“是,沈某定不让殿下失望。”
“那本王便等着你了。”段睿抬起茶盏饮了一口,指间的玉扳指在内室微光的折射下透着晶莹的光亮。
沈寂看着他,眸光不明,片刻之后亦不多留,起身告辞。
……
沈寂离开之后,齐臻为段睿换了茶,茶水流淌之声在内室之中分外明显,他轻声道:“殿下这般瞧好沈家公子么?奴才看她聪慧通透不假,可这内里的心思却让人有些看不穿,倒不如那些好权好财之人好收买。”
“齐臻,如若是你,会弃了万千产业不顾,转身奔赴庙堂么?”
齐臻一愣。
“商仕之间,自古以来便有关联。沈家在京中独大,如斯地位自会有人上门求着合作和支持。寒门学子求官无门的不少,在远京之地,这官职更是可以用银钱买来的,沈家这样庞大的身家,养几个举人入仕还不是容易事,不比她自己亲自下场方便许多?沈寂这般聪慧,不会连这样的道理都不明白。”
“殿下的意思是……”
“她选择进朝堂,必定有她一定要达成的目的。”
齐臻心中一惊,半晌才道:“沈家在京中这般地位,有什么事是非要入庙堂才能完成的?”
段睿看他一眼,淡笑道:“寻仇如何?”
“入朝堂寻仇?”齐臻声音一顿,而后苦笑道,“若真如此,这沈公子确有比天还大的胆子。”
言至此,齐臻明白过来,忙道:“所以殿下方才,是有意要试探她?”
“这样的人,若是能为我所用自然是好,若太危险,便要斩草除根。”
“殿下是疑心她与怀王那边有关联?”
“段渊三番五次遇她,怎能有这样的巧合?必是也瞧上她这玲珑心思,想要收至麾下,”段睿的目光透着些冷意,“便要看这沈公子要如何选了。”
“怀王心思诡谲莫测阴晴不定,哪里及殿下稳重,这沈公子如此通透,应是有好眼力的,定能选对道路。”齐臻开口道。
“是啊,本王也不想看到明珠暗投。”
段睿转了转手中的茶盏,忽而又开口问道:“林家那个女儿的下落,可寻到了吗?”
“还未……”
一提起此事段睿面上便被冷意浸透了,声音亦如同淬了冰。
“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竟三年都寻不到踪迹,本王真是白养他们一遭。”
齐臻敛目。
三年前梅山岭上,他们曾追杀那被苏妩偷送走的兄妹俩。
那男孩为了护那女孩,被一剑穿透了胸膛,那女孩亦中了箭,本以为她走不出三公里,可次日天明却满山都寻不见女孩的尸体,只有一柄钉在树上的长箭。
恒王府中的暗卫箭上皆带着倒勾刺,能将此箭拔出,又走下了山去,实在不像一个柔弱的女子能办到的。
“殿下,说不定她早就已经死了。”齐臻低声道。
“听不懂本王的话吗?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当年林家的余孽,一个都留不得!”段睿深拧着眉,一字一句说道。
“……是。”
第15章 避让
正值盛夏,京中热闹非凡。
不知不觉已到了六月,距恒王交代沈寂的日子也越来越近。
暗场每月只有初五夜晚开张,而进入暗场则要有一个黑铁铭牌证实身份,需得在初一那日提前去录下名册。
卖行自是不会光明正大地录暗场之人的名册,这便暗地里于秋月楼中进行。
“哥儿,咱……要进去吗?”长风瞧着眼前这华丽宽大的牌匾,声音却顿了一顿。
“走吧。”沈寂扶好面上的面具,点了头。
科举考生本是不允涉足这些地方的,但她因不得不来,只能蒙上这半张面具,以防被有心之人瞧见。不过这秋月楼中不欲暴露身份的人不少,她戴上这面具混在人群之中,亦不算突兀。
正是傍晚时分,黄昏刚刚垂暮,月色接替晚霞映在酒楼前的红纱上,楼前小池水光盈盈,细碎亮芒波光粼粼,和那红纱相呼应,像是融进一池红月,煞是好看。
泗水巷子里,脂粉味一直顺风游到下街,迎面而来的尽是桃腮杏脸的小女子,个个身着薄纱衣,身材轮廓在灯笼的光下若隐若现。
这旁见到沈寂,虽瞧她蒙着面具,却也能透过她那双眼睛瞧出清秀模样来,故而纷纷拥了上来。
长风不比长林时常陪伴沈柏入青楼吃花酒,他这可是头一遭,免不了像一根木头一样杵在一旁,瞧着这些女子只觉得不敢直视,满面通红,连手都不知道该如何摆放了,更别提替沈寂驱了这些莺莺燕燕。
好在这里是京中最顶尖的花楼,是达官贵人造访的常地,故而这些艺妓们也不敢全然放开手脚胡闹,只敢凑近沈寂些,声音温软如水,轻声哄着她进去。
“爷,咱们这新来了一批桃花酿,味道好得很,您可要进来尝尝?”
“是啊爷,进来听听曲儿也好啊,权当解闷了。”
沈寂不动声色避开这些女子的手,轻应了声,打算随她们进去。
刚上了二楼,正巧这时有一个身材壮实的男子自她身边走过,角门狭窄,那人行得又急些,便撞了她一下。
这一撞,便让沈寂的肩重重磕在一旁的竹架之上。竹架质脆,被折断了一根,又带着她身后的那些竹架零落地散下来,连带着将她面上那半张青铜面具,亦被碰落了。
沈寂只觉后肩一阵刺痛,微皱眉。
“哥儿!”长风担心她,忙急急跑到她跟前,“有没有事?”
“你走路看不看路啊?”长风皱眉望着那男子。
却见那男子面上并无歉意,抱着手站在一旁,很是随意道:“抱歉,不想竟是沈家公子,公子身量实在太瘦小,我一时没能瞧见。”
话中带着几分嘲讽。
“我当是谁,原是沈家大公子!”
长风正要发作,却听见旁人出言,只见这男子身后的隔间,坐着的正是顾家那二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