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婆记得相当清楚,点了点头,“……那时候奴婢好生感慨,两相一比较,您嫁的谢家姑爷都不像个人。”
顾南音伸手作势锤了芳婆一把,又思量着说,“今儿这人也是,小心翼翼扶着他家夫人的样子,叫我好生熟悉,就多看了几眼,正好他抬头瞧日头,我一看那双眉眼,直将我吓得魂飞魄散。”
“虽然这人蓄了胡须,可那脸型,只比十年前消瘦几分,眉眼还益发英俊了,的确是盛怀信的样子……你说,这世上有如此相像的人么?”顾南音只觉得心里七上八下的,实在想不明白,“莫不是他还有同胞兄弟?”
芳婆摇摇头,“您如何不跟上去看一眼?”
“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看的那一眼就魂飞魄散,没敢看第二眼。哪里还敢追上去看?”顾南音喃喃,“我心里头莫名地害怕,也不知为什么,下意识地低下头去,想着不要叫他发现才好。”
芳婆心里也有些毛毛的,抬起手摸了摸姑奶奶的手臂,叫她松弛下心神。
“过几日就是中元节了,说不得是撞鬼……”她越想越觉得稀奇,“您别慌,即便是真的人,也许是同胞兄弟,又或许当真是盛相公本人。那也好,说不得当时是有什么奇遇,才活了下来,这样的话,咱姑娘也有了父亲……”
顾南音没来由地打了个冷颤,不言声了,好一时才低低地说道:“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这些时日还是叫濛濛少出门子的好。”
芳婆应了声,又道:“午间二房传话来,叫您回来往二房去一趟。”
顾南音听到二房就觉得很烦心,平淡的好日子没过几天,二房又叫她去,不知道又在打什么主意。
她说我睡一时,“我心里惊惶的紧,睡醒了再说。”
如今金陵府衙的路引在手,太主娘娘又护着濛濛,她现下没什么可顾忌二房的,再者说了,顾以宁……
顾南音想到西府的六从弟,便又思量着,要寻个时机同他郑重说一说濛濛的事才好。
她这厢满怀心事地睡下了,那一厢朝堂里却出了事。
晨起的大朝会上,正议着中原三县农民造反之事,陛下突发丹药之瘾,直叫大朝会继续,自己往后宫去歇了,朝堂上众臣工在皆面面相觑,竟不知接下来将如何继续。
程寿增虽担纲着内阁首揆一职,但近来一向寡言,此时他不出声,没人敢异动。
好在不过沉默一时,内阁次辅盛实庭率先打破了寂静,他朗声道:“今晨议了两宗事,一宗乃是黄河水患、一宗乃是中原三县暴民造反,依本官看,自然以固国本为重,先遣派军事镇压暴民为首要。”
“黄水泛滥千年,已不稀奇,许多修堤坝的民夫皆加入了造反军,此事应先搁下才是。”
众臣工默然。
不得不说,盛实庭的提议有几分道理。
更别说,次辅大人从前巡视南直隶时,曾大力推动剿山匪,将京城周遭的匪患彻底清除,倒算是他的政绩,如今黄河流域旁的暴民造反,首要先镇压,也有道理。
此时内阁首揆程寿增不言声,众臣工便纷纷赞同次辅大人之言,就在此时,忽有一清朗之言在极深宏的殿宇里响起。
“黄河流域三千民夫暴动,为何会摧古拉朽已雷霆之势碾平三县四地,发展为如今六万人之众?追根究底还是因为黄河入夏以来,洪荒泛滥的缘故。六月初,总理河道都御史的郑大人,以束水冲沙法治理河道,兴河道大工,初见成效时,却屡被叫停,停发民夫饷银,才导致如今的农民暴动。”
内阁阁臣顾以宁自臣工中越众而出,身形颀秀俊逸,端得一身清雅气度。
“依本官所见,应双管齐下,同时进行,不能忘此薄彼。”他逡巡众臣工,目色中的清朗之色渐沉,“首要一宗,河道大工民夫的饷银究竟去向何处?”
盛实庭免不了面色暗沉。
河道大工民夫饷银共计两万五千两,由国库拨发下去,倘或如以往,经过层层官员的盘剥,到了民夫手中没多少,但到底还能落上几厘,可今次,岳丈大人纵容门下的湖阜党人加大盘剥力度,竟将民夫的饷银盘剥一空。
今次民夫暴动,倒是各地官员乐见的,朝廷定会为了镇压造反而忽略贪饷一事。
盛实庭自然顺水推舟,岂料却被顾以宁看出了端倪。
朝中自有清流附议,一时间争端不下,忽后宫传来一道旨意,只道以顾以宁奏疏为准。
湖阜一党当场便有了异动,面上都露出了惊诧之色。
下了朝堂之后,顾以宁乘轿离开,路上不免若有所思。
陛下今日如此器重他,不过是对太子党羽的不满,借“行首案”打压程寿增一党罢了,若想彻底扳倒湖阜一派,为耕望先生洗清冤屈,怕是要由黄河民夫饷银一案入手了。
一路进了西府,先往烟外月走了一趟,芩夫子出来问礼,笑着说:“姑娘公子们往糖坊巷的绿柳居吃酒去了,今儿我也乐得清闲。”
顾以宁嗯了一声,面上仍是淡淡的,又往梁太主那里去了。
梁太主昨儿进宫吃酒,今日就懒怠出门,早晨在园子里转转,这一时正用着早膳,见孙儿来了,忙笑着唤他来坐。
“后儿就是七夕了,吕家那对儿娘两个已然在路上,没几日就到了,那个吕家姑娘,你从前小时候同她玩过了,可还记得了?”
顾以宁眉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只点了点头,并不接话,只问起祖母今日身子可还舒爽一类的话。